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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街市,伯尹與兩名手下分道揚鑣,讓一名回衛府報信,讓另一名去找衛堪,而自己領着餘下三名手下一路通行無阻地來到親王府前。瞧見門口等候的隊伍以及轎子,伯尹慶幸衛忠良今日的行程與以往不同,這才讓討伐的軍隊不及找上。他下馬,讓護衛向他報告情況。護衛說衛忠良正在親王府等安清楓回去,半炷香前有人進親王府,說有緊急情況要向衛忠良報告,可進去到現在都沒出來。
“愚昧至極!”伯尹火冒三丈,然情況緊急,他必須殺入親王府確保衛忠良的安全,沒心思再罵這些只會聽從命令的蠢貨,他抓安明熙下馬並丟進轎子中,命令護衛們:“看好他!”
“太子?怎麼會——”
伯尹掐着問話之人的脖子將他拉近,怒目圓瞪,道:“他是人質,要救他的人現在就守在周圍!若你們無能到讓他逃了,失去保障的我們只能一塊死在這兒——聽明白了嗎?”這人剛點下頭,伯尹便鬆手把他丟到一邊,拔劍,領着隨行的侍衛們殺進親王府。
從馬背上下來,安明熙的五臟六腑才緩緩歸位,那股作嘔欲也才漸漸平息。他還以為自己無法安然落地——不是因內臟四分五裂而死在馬背上,就是從馬背滑下而死於馬蹄下。來不及等五感恢復平常,反應到伯尹離開的那剎那,安明熙便嘗試以蠻力掙脫捆繩,可結果也只是讓雪白的雙腕多了幾道紅痕。
安明熙舉起雙手,試圖用咬的方式解開死結,方鑽研了一會,轎子外便傳出了特別的動靜——
“喂!幹嘛的!一邊去!”
“你是聾的嗎?我說讓你滾——你!”
“小心!”
利刃出鞘時的金屬滑擦聲宣佈了戰鬥的開始,腳步聲從身後靠近,安明熙警惕地轉身面向竹簾,一名護衛掀開竹簾伸手欲把他從轎中拉出,但這手還未觸及往裏頭縮的安明熙,胳膊便被斬斷掉在了地上,截面噴出的血撞上了安明熙的臉,安明熙呆愣地看着竹簾落下,他把目光轉向那似乎還會動的斷臂,又看着斷臂流下的鮮血漸漸走到自己腳下。
狹小的空間裏,活人與斷臂以血相連。
恍然間,外頭恢復了平靜。竹簾再度被掀起,所見是熟悉的面孔。
……
龍椅換了主人,安明鏡還未換去囚衣,只在囚衣外套一件狐裘。他長發披散,手肘支在扶手上,撐着臉,睥睨台下錦衣綉襖地安明熙,話道:“到了這般境地,你以為我還會把皇位交還於你嗎?”
士兵們守在外頭,將偌大的宣政殿留給了他們。
安明熙不卑不亢,直視安明鏡的雙眼,反問:“感激我嗎?”
“現在我才是真龍天子,你的態度——”安明鏡眸色一沉,“是大不敬。”
“而我是救了真龍性命的人。”
“那我該為我的救命恩人做什麼呢?不如……將你賜婚於千宇,讓你如願當上花家女主人。”
安明熙聞之不怒反笑:“是想通過羞辱我找回優越感嗎?即便做到現在這個位置,在我面前還是感到自卑嗎?”
“太子殿下還真是自信過了頭。”安明鏡握緊手中聖旨,起身,走下台階,走到安明熙面前,將手中聖旨舉到他胸前,冷然:“我不需要你的施捨。”
安明熙佇立不動,道:“我與花千宇的關係父皇早已明了。”
“你想說就算你好龍陽,父皇仍決意把皇權交於你嗎?”
“正因我好龍陽,父皇絕不可能讓我繼位,”安明熙接過聖旨,將之敞開,讓其上文字在安明鏡面前顯露,“聖旨不假,然其中內容大概非是父皇書寫……‘朕’字的寫法與父皇筆下有些分別。”
安明鏡抓起聖旨,仔細審視。
“你的意思是……”
“大皇兄,”安明熙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為防萬一,父皇把選擇權交到了大皇兄手上,然大皇兄無心稱帝……起初皇兄選擇了你,往後和我交談時改變了注意。”
安明鏡收攏五指,緊攥聖旨。
“心安理得地接下聖諭吧,父皇可不止一次向我明說他有多欣賞你——從我決定爭儲的那一刻起。”
……真的是這樣嗎?安明鏡聽着安明熙的話,心下隱有喜悅,但同時他對安明熙的話抱有質疑,不敢輕信。
“我體內有一半花氏的血。”
“你當清楚,父皇從不討厭花氏,對於花相的信賴更是絕無僅有。他擔心花氏會因擁有太多而變得傲慢,以至於重蹈顏氏覆轍……初衷許是為了花氏的延續。”
安明鏡低頭沉默,安明熙沒能瞧見他的表情,只是道:“你該為你的血脈驕傲……別讓他們失望。”
“他們?”
“父皇、千宇,還有愛戴你的所有臣民。”
安明鏡抬頭對上安明熙的目光,他把手背在腰后,毅然道:“我會。”
安明熙後退一步,彎腰作揖:“臣弟告退。”
……
此前心中還有些許掙扎,但真正把權力交託后,安明熙反而覺得輕鬆,他想自己果然不適合做皇帝……現在該做什麼呢?
在他被樂洋救出后,守在附近靜觀的陳虎也領着小隊人馬趕來,他們本欲先將安明熙轉移到安全地帶,等風波過去再送安明熙出來,然而安明熙堅持要親眼確認花千宇的安危,於是他們只能護送他向皇宮去——安明熙估計花千宇從牢裏出來的第一步便是清理宮中奸佞。
到了皇宮,安明熙如願見着了完好的花千宇,但二人只是遠遠對視了一眼,花千宇便到別處去執行任務了。
樂洋突然上前,站在安明熙面前,心中裝着事的安明熙被嚇了一跳。樂洋忙鞠了幾躬表達歉意,安明熙扶起他,說道:“沒事……嗓子受傷了嗎?”從脖子外部上看,沒有外傷。
樂洋搖頭。
“去看御醫嗎?“
樂洋還是搖頭。
“那……會恢復嗎?”
遲疑片刻,樂洋點了頭,安明熙鬆了口氣,笑笑,又問:“戴面具的是離憂嗎?”畢竟領軍者若是外域面孔,會引起恐慌。
樂洋點頭。
“太好了,你們都平安無事。”安明熙說著,不知不覺彎了脊樑以與樂洋平視,態度柔和得像對待一個孩子,使樂洋頗為羞澀——大家都長了個,只有他的視角還是原來的高度。
樂洋偶爾會想,是否因為指骨受了傷,才導致他的身子骨到現在也沒長開?雖然毫無依據,甚至不可理喻,但樂洋總覺得該有個理由,可一旦這麼想了,他又會期盼自己能重新說話時,身體也能重新發育。
“你想帶我去哪嗎?”安明熙問。
看安明熙從宣政殿出來後有些失神,想到安明熙現在即沒了父親也沒了皇位,樂洋想他也許需要到宮外尋找安慰。他看着安明熙,張張口說了什麼,但安明熙全然沒讀懂他的口型。樂洋有些喪氣地垂下腦袋。以安明熙的身份地位,他可不能抓起安明熙的手就在手心書寫,只能乖乖地退回安明熙身後,不再自作主張。
僵持良久,安明熙想到解決他們之間溝通障礙的方法,他說:“我沒有想要去的地方,也無事可做,樂洋想帶我去哪兒,便領着我走吧。”
樂洋聞之,猛地點頭,高高興興地讓安明熙上了宮內馬車,自己做了車夫,駛向宮門。
在正門看守的陳虎放行后,揮手讓騎兵跟上馬車——隱藏的風險仍在,恭親王府方受屠戮,就算有樂洋護衛,他們也不能放下戒備。
……
安明熙下馬,仰頭看向相府的牌匾,再把目光落到樂洋身上。
樂洋也不知自己選的目的地是否合適,但花府確實是最讓他感到溫暖的地方。他對着安明熙笑,笑得漸漸心虛。
唉,這哪是給四皇子安慰,明明就是讓四皇子殿下陪他回家。
安明熙看着樂洋的模樣,輕笑着拍了拍樂洋的肩,道:“進去吧,很久沒看到花相他們了吧?”
他的溫柔倒讓樂洋更覺得難為情了。
花府的封條剛撕下沒多久,府內忙上忙下,直到安明熙踏入門檻,一邊忙活一邊調笑的下人們才注意到安明熙的到來。剎那間,重見天日的喜悅消散,相府驟然變得安靜,下人們統統退到一旁,那份警戒與敵意顯而易見。
為什麼四皇子還能出現在相府?為什麼還有臉出現在相府?下人們心中想着,他們以為安明熙才是真正謀奪皇位的罪人,可即使如此,他們也不敢出聲責罵。
樂洋不明白他們為何會是這般反應,他想說點什麼,但無奈嘴巴張得再大,他也是個啞巴。
安明熙沉默了會,微微躬身,禮貌道:“我還是晚些再來拜——”
“怎麼了?”
安明熙循聲望去,與花決明對上眼,花決明忙作揖,喚道:“殿下。”
“這是相府,丞相不必多禮。丞相的身體……”他注意到花決明的疲態。
“偶感風寒,無大礙。這室外冷,殿下還請到裏屋坐坐。”
安明熙搖頭。聖旨一事,他與花決明未有過交流,不知道花決明知道多少,又是否對他有着同樣的誤解。他不想惹人不快,於是道:“丞相保重身體,明熙改日再來探訪。”不等花決明說話,安明熙轉身欲走,門外傳來馬車駛過之聲,並停在了門口。
安明熙期望從車上走下的會是花千宇。他想,他們好些日子沒能說上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