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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衛忠良請至重華殿,安明熙向他說起安清玄遺旨一事。

衛忠良關切地問:“殿下打算如何應對?”

安明熙轉身背對衛忠良,只說:“聖旨之下,做什麼都是無用功。”

衛忠良不掩飾心中不悅,他皺眉,道:“恕老身直言,殿下不覺得憤怒嗎?以為抱負實現,繼任者卻早已內定……就算到頭來只是陛下磨礪嫡子的工具,殿下也能毫無怨懟地看待這一切不公嗎?”安明熙還未正式即位,他卻自稱“臣”,顯然已是把他當君主看待。

“生氣如何?為他人做嫁衣如何?空歡喜一場又如何?我的根基尚且不穩,難不成還能斬了他們,撕碎聖旨,當一切都沒發生嗎?那可是大皇子,可是花氏!既然我並非正統,又有何條件說不?”安明熙回身,帶着火苗的眼緊緊盯着衛忠良,“除去你的支持,我根本一無所有。”

與安明熙相覷許久,衛忠良閉上眼,嘆了口氣,緩緩問:“殿下相信老臣嗎?”

“信,”安明熙毫不猶豫地點頭,“尚書知遇之恩,明熙永生難報,若非衛尚書,明熙至死不過龍椅之下一粒塵埃……終究是負了尚書期望。”

衛忠良搖搖頭:“還有機會。”

安明熙聞之一愣。

“就算那聖旨是真,已然仙逝的陛下也已無法作證,大可從這方面入手。”

“京城兵權全在花千宇之手,若他們以正統之名強奪,我們如何抵擋?御侍雖精,但人數遠不及禁軍,何況我還未登基,我的命令,他們不一定聽。”

衛忠良沉默片刻,長吁一氣,道:“殿下可知陛下登基當時死了多少王爺皇子?高處不勝寒,越是站在高處的人越是懼怕被人推下。殿下以為三皇子會放過擁有自身勢力,並曾與他搶奪皇位的你嗎?”

衛忠良再嘆氣:“唉,有些事,做了不一定成,但不做,一定是死……殿下準備好面對如此局面了嗎?”

褪去怯意,安明熙不再表現憂慮,只問:“衛尚書打算怎麼做?”

很好,衛忠良心道。

“老臣手上有些兵力,殿下可先拖着三皇子,這段時間,老臣會讓那些衛兵扮作尋常百姓陸續進城為殿下所用。”

“兵力?衛尚書不是早已不帶兵了嗎?難不成父皇未收回兵符?”

衛忠良搖頭:“許是預料到了這天,自老臣決心扶持殿下登基時起,老臣便在京外養了支隊伍……那時是怕三皇子起兵謀反,不想陛下終究偏心花氏,為防萬一竟還留了聖旨……唉……”

安明熙偽裝傷心,低下頭。原本對衛忠良還有些愧意的他霎時因這句顯而易見的假話,散了所有好感——是覺得他真的有那麼單純好騙嗎?

大寧明令禁止私養軍隊,再多的理由也掩蓋不住衛忠良有異心的事實,而衛忠良根本無所謂安明熙信否,因這情況,安明熙想要登基只能聽他安排。當然,就算安明熙改了主意執意讓位,他也會用強硬的手段讓事情照自己想要的發展,大寧無主之日是他下手的最好時機。

“好,一切聽尚書安排。”

衛忠良欣慰點頭,又道:“為防三皇子一行人對殿下下手,這段時間,臣會安排幾個武功高強之人貼身護衛,儘管如此,殿下千萬小心。”

“有勞尚書了。”安明熙推手作揖,表面恭恭敬敬,心中卻反感衛忠良不經他的同意就直接做了決定。

護衛嗎?不過打着護衛的名號光明正大地監視,安明熙想,衛忠良對他大概也沒多少信任。

“一切就交由尚書處理,但皇子們的性命,我希望衛尚書能留下。”安明熙直起腰,放下手,注視着衛忠良的臉,說道。

不管衛忠良是否聽令,他需要保證,減少超出了他控制的可能。

“臣遵旨,”衛忠良說著,也作了揖,“但還請殿下謹記:殿下仁厚,他們卻不會放過殿下。

“父皇生前曾逼我發毒誓,命我不能殘害手足……天牢夠大,夠他們關上一生一世。”

“是。”

“還有,花千宇,別傷他。”

衛忠良不能再答應,他問:“殿下是不想見血嗎?事已至此,未免天真。”

思量再三,安明熙還是給出了理由:“因為我要他做我的人。”若衛忠良派人跟蹤過他,也許不會不知道他和花千宇的關係,坦言反倒能贏下衛忠良的信任。

“殿下……”衛忠良訝然。

為避免衛忠良沒往“那方面”想,安明熙補充:“尚書放心,若花千宇執意扶持安明鏡,我會讓他只能在我身下承歡,再踏不出寢宮半步。”

……

安明熙的癖好不會影響衛忠良的大計,既然安時雨已經出生,安明熙的其他孩子也就沒有誕生的必要。在他的計劃里,安明熙面對的是必死的結局,花氏也必定滅門,此後他將作為攝政王操控年幼的安時雨。

他很擅長對待“孩子”,但安時雨身上流淌的畢竟不是他的血,他會讓安時雨與衛氏聯姻,讓安時雨在子嗣出生后、在成年前死去,那之後,衛氏會繼續作為攝政王扶持新帝。

衛忠良年事已高,卻不急着奪權,因大寧若不是因皇帝荒淫無道而毀滅,百官、百姓對“前朝”必然留戀,抵抗的情緒若是高漲,他衛氏的王朝存活不了太久。比起公然篡位,不如替代花家,慢慢架空皇權,讓大寧逐漸演變成衛家的天下。

他把自己看作一塊基石,他最為優秀的孫兒衛觴將會在他死後繼承他的理念與霸業。在完全剷除花氏勢力前,這塊基石還不穩定,安明熙還有活着的必要,為避免逼出安明熙逆反的情緒,他會照着安明熙的意思行事。安明熙想要花千宇,便讓他要去,一向自視甚高的花氏落得需要出賣色相來討取皇帝歡心的下場也頗為諷刺,他很樂意看到這樣的局面,甚至會在安明熙死後讓花千宇陪葬,讓這段不堪的情|事將花氏和安氏永遠刻在恥辱柱上。

不過,若是花千宇吹的枕邊風影響到了安明熙,甚至為之出謀劃策針對衛氏……黃口小兒,只要他衛忠良還活着便不足為懼。

他還得活得再久些,然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名為“衰老”的陰霾黑壓壓地聚在頭頂……他本不是個怕死的人。

衛忠良支起手肘,撐着身體從床上坐起,抬起僵直的腿,讓雙足落在地上,在僕人為他穿上布履后,雙手撐着床沿,起身,舉起胳膊擺了擺手,讓僕人不必跟從,隨之緩步走出寢屋。

正午的陽光刺得人眼疼,方踏過門檻的衛忠良不由皺了眉頭閉了眼,睜眼之時,許久不見的伯尹站在了他身前。伯尹單膝跪下,低頭,恭敬喚道:“主上。”

衛忠良掛着淡淡的笑容,問:“回來了?”

“是。”

衛忠良走上前去,伸手扶起面前這位高大的男子:“為父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而你還是老樣子……似你母親,毫不顯老。”

“為父”?

受寵若驚的伯尹一時不知該回什麼,怔然看着衛忠良。衛忠良看出了他的不適應,抬手拍拍他的肩,說道:“差不多也該結束了,這些年苦了你了。”

伯尹低頭,鄭重回道:“伯尹的一切皆是主上給予,這條命就算歸還主上也在所不惜。”

衛忠良再拍了拍他的肩,從他身旁走過,背對着他,道:“這或許是最後的任務——看好太子殿下,別讓他輕舉妄動,覺察異樣,及時上報。”

“是。”

……

安清玄出殯那日,洛京下了第一場雪,老天彷彿用淚為之送行,七十二位抬棺者們的手卻被這“眼淚”凍得通紅,若非受過訓練,也深知使棺槨受顛婆的下場,他們保持着他們的專業,儼然有序地,在從未中斷的哀歌中平穩行進。頭繞白布,身着孝服的安明熙走在隊伍最前頭,凜冽的風撲面而來,打在他臉上,將他白皙的皮膚凍得通紅,輕飄飄的雪落在身上,融化后又結成冰霜……

果不其然,自陵墓歸來的安明熙染了風寒,然次日,他卻還是拖着病體,早早到達宣政殿,主持了安清玄駕崩之後的第一場早朝。

站在武官前端的花千宇看着他仍然通紅的鼻尖與雙耳,一陣心疼,方參與君主葬禮的文武百官們也心有餘悸,紛紛請他保重身體。安明熙道了謝,也打住百官的關懷,直接進入正題,開始着手解決葬禮期間未能處理的政務。

待大小事務安排妥當,朝參的重點便放到了登基大典上。禮部尚書先給出了吉日,最塊也是在半月後。安明熙還未應話,安明鏡站了出來,下頜揚出傲然的弧度,他問:“四皇弟是想藉機取而代之嗎?”

百官聞之,皆與旁人相覷,像是要從同僚面上探出安明鏡話語之意。

安明熙一拍扶手,起身,對眾人道:“就這樣退朝吧,我與三皇兄還有要事詳談。”此令一下,百官只得離開。

衛忠良望着花決明和花千墨離開的身影,心知他們對事態已有了解,才能留下花千宇從容離去。

最終,宣政殿中僅留下安明熙、安明鏡、衛忠良和花千宇。

安明鏡望着龍椅之上的安明熙,諷刺道:“坐在不屬於你的位置,舒坦嗎?”

安明熙不回答,反問:“怎麼,花將軍和三皇兄已然結成同盟了是嗎?”

花千宇作了一揖,回道:“既然衛尚書都留下了,宇又怎能對三殿下不管不顧。”

安明鏡伸手,攤平手掌,見狀,花千宇向他走去,從袖中取出聖旨,交到安明鏡手上。安明鏡將聖旨緊握,說:“答應你在葬禮結束后清算,是不想毀了父皇葬禮;沒當著眾臣之面宣讀,是為兄對你最大尊重——皇弟還想拖延到什麼時候呢?等你順利登基?”

“聖旨,一定是真的嗎?”安明熙靠着椅背,面露疲態,“父皇已不在人世,又有誰能作證?大皇兄嗎?可信嗎?”

“哈,”安明鏡仰頭一聲輕笑,“反悔了?或者說,從一開始,那就只是你的推詞?”

安明熙沒有回應,只見花千宇把食指、大拇指搭成圈,放進口中,吹出長哨,很快,大門兩邊湧入衛兵,衛兵們接連拔劍,將大殿圍得水泄不通,劍尖直指安明熙。

秦都涯踏入大門,穿過衛兵,行至花千宇身後。

“將軍。”

花千宇看向他,點頭。

揮之不去的違和感縈繞安明熙心間,莫名地讓他的心跳加了速——一切都在順利進行,在被團團包圍的狀況下,無論衛忠良在殿外、宮外排布了多少衛兵,衛忠良都只能俯首,但……太順利了。

“尚書覺得驚訝嗎?”花千宇笑問,“殿外明明早有禁軍埋伏,尚書為何得不到消息,甚至都湧入大殿了,你的人為何仍無動靜?”

看來這樣的順利來得不如安明熙以為的輕鬆——花千宇的話讓安明熙舒坦了些。

“花將軍把人都抓起來了是嗎?”衛忠良問着,但沒表現出慌亂。

花千宇點頭:“以送葬人的身份入宮,卻不僅沒出席葬禮,還在陛下下葬后滯留宮中,衛尚書以為憑空多出來的人,換了身份便不會被發現嗎?”

“宮外的,也讓你們抓了。”

花千宇點頭,問:“尚書還有後手嗎?”

“有。”

伴着衛忠良不輕不重的應答,禁軍們的劍統統指向花千宇與安明鏡,剎那間,花千宇迅速反應,轉身拔出袖中匕首,將安明鏡護在身後的同時擋開秦都涯的長劍。

“秦都涯!”花千宇瞪着秦都涯,燃起一腔怒火。

“才當了多久的上將軍,能贏多少人心?”衛忠良一邊說,一邊踏上台階,走向安明熙。

“接下來……請太子吩咐。”

安明熙起身,咽下幾欲爆裂的心臟,俯視處在劍海中的兩人,沉聲:“聖旨,呈上來。”

安明鏡瞪視安明熙,花千宇仍背對着安明熙與秦都涯對峙。

“找死嗎?”安明熙怒聲,“認清局面吧,難不成你想和你主子一齊葬身在此?”

花千宇鬆手,匕首落在地上,安明鏡也把聖旨交到了一位衛兵手中。

“押下去,關進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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