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春山穀雨前1

又到春山穀雨前1

下了一日雨,天色漸晚,街檐的水流涓涓,沿着青石縫聚到低洼處,溢滿后又往更低處流去。青石道後面的小巷被踏出不少泥濘,碎石草葉都被雨水衝進了暗巷裏。這會兒連城中的老乞兒也不願呆在裏頭,只有那些無處可去的流浪兒才會忍着風雨,在這街口討食。

不過,數條泥濘的黑巷子裏有一處卻是格外乾淨。

清酒客棧後面的小巷。雖然靠近樹林湖泊,但是在客棧的後門卻是搭起了一片小棚,連靠近牆腳的地方也鋪上了小塊的平整的石塊。可惜,這是城鎮的外圍,並不是乞討者的好去處,所以沒什麼流浪漢會呆在這過夜,畢竟,城裏的寺廟還能避風躲雨,這裏只不過是一個站腳的屋檐。

但是今晚,卻有一個流浪漢“到訪”了。

他粘染了一身泥水草葉,像是從沼澤里爬出來的一樣,僵硬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清酒提着飯桶出來,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不知生死。站在旁邊的姑娘嚇了一跳,尖叫聲驚醒了那個流浪漢。

那人艱難地爬起來,瑟縮地靠着牆,縮成一團。亂糟糟的頭髮濕噠噠地粘在一起,臉上也沾滿了泥。夾雜在雨氣中的氣味,讓人難以忍受。

那尖叫的姑娘後退了一步,躲在身旁的女子後面,拉了拉對方的袖子,說:“這個人好臟啊!清酒要不要趕他走?”

“清明,不得無禮。”清酒呵斥一聲,撐着傘踏出屋檐,溫聲問道,“你還好嗎?不介意的話,可以到店裏免費沐濯。湢浴就在一樓。”

清酒並沒有等到回答,那人抱着膝,連頭都不抬,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清酒看了一會兒便打開飯桶的木蓋,拿出一碗雞肉拌飯把碗筷輕輕地放在檐下的青石上。“若不介意,就請用吧。需要幫忙的話,可以進店叫人。”

清明見青煙終於肯走了,急忙拉住她的手臂,連地上的泥水也不介意了,走得飛快。

“你管他做什麼?一看就是快死的,身上的傷多得很。也不知道哪來的。那份貓食便宜他了!”清明嫌棄地抱怨,手裏的燈照着前面。

青煙也不說話,由她去了。

到了湖泊邊,堤上樹林間並沒有貓的影子。兩人找了一會兒,幾處避雨的小木房都沒有看到貓咪。只好無功而返了。

“真是奇了,下雨天貓不在木屋裏,跑哪去了?”清明疑惑地嘀咕。清酒拎着飯桶,抬頭看了一眼雨勢,默不作聲的往回走。

快走到客棧後門的時候,她們看到那個人還坐在那裏。不過那碗飯已經被吃得乾乾淨淨的,連筷子也不沾油光。清酒走過去,旁邊的清明伸手想拉住她又猶豫地收回去了。

彎腰拿起碗筷時,青煙看了那人一眼,還是髒兮兮的。“今晚還會有雨,不介意的話,可以到裏面的柴房歇腳,裏面還有一套短打,夜深易涼,你還是進來吧。”說完,清酒起身準備進去。

那人突然動了,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個大約三指圈大的硃紅色玉的平安扣,聲音聽起來有些古怪,“給、你。”伸出的手沾着許多污跡,漆黑的看不出膚色。這樣一雙骯髒的手也能看出節骨分明,纖細修長的原貌。可惜了,染上一身的污穢。

那半透明的紅色平安扣,串着一頭三色繩,繩子沾上了水泥的污漬,玉墜倒是清潔無瑕。

清明看到那紅色的玉石,兩眼發直,心想着:有這東西還流落街頭,這人怕是個傻的!這拿去當了,夠他吃喝瀟洒一輩子的了!她咽了一下口水,看向清酒,心裏痒痒的。

“進來吧,店裏的房客少,就當是做生意了。墜子放好吧,怪少見的。”青煙神色不起波瀾,淡淡地說完后就進屋了。

那人輕輕地搖了搖頭,也不管清酒有沒看見,只是見她直接走了有些心急地探身,想要把玉墜遞過去,可惜清酒已經進門了。

這時候,清明才看見這個流浪漢的臉,卻被嚇得尖叫一聲,連連後退——那巴掌大的瓜子臉佈滿黑紋,不知是斑還是疤,張牙舞爪的黑跡比夜幕還要陰深嚇人,像是可怕的符咒直接用墨寫在臉上,沒有一處乾淨的。那濃郁的墨色斑跡蔓延在整個臉上,也許脖子、手上,全身都是。

流浪漢抬頭嚇到人後瑟縮了一下,慌張地拉緊身上的衣料,把脖子圍得緊緊地,藏起手踉蹌地起身往前面的小樹林裏跑去。被嚇到的清明也同樣慌張地跑進客棧。

天幕劈下一道驚雷,撕開了半邊的夜幕。神明在窺伺着這穹廬下的生靈,謀划著自己的算盤。或許,天邊外有着生民無法掌控的力量,牽引着他們無法看到的命運,施施而行。

站在破裂的天空下,那個流浪人抬頭看着天,天亦俯望着他。大雨侵盆而下,剿滅着一切向上的生命。雨幕下,流浪漢拿出那塊價值連城的紅玉石,手上的污漬被雨水沖刷掉了,依然漆黑。透明的紅玉在他手中閃閃發光,卻逐漸暗淡。

他艱難地走到湖泊邊,失力地坐下,雨水順着眼淚一起落下,他嗚咽的聲音喑啞難聽,卻發不出怒號,只能撕心裂肺般喑啞地掙扎,蜷縮着身體,失去了聲音。天空之上的怒吼肆無忌憚、洋洋得意,嘲笑着這個可憐的傢伙。

客棧二樓,清酒拿着一把珠算盤核對賬本。聽到外面的雷雨聲,她停下撥動頂珠的手,看向窗外。珊瑚般的閃電由上往下生長,瞬間佈滿半個天幕。

上樓的清明抖了抖肩,怨聲怨氣的,看到窗外的閃電更不喜了,“今天的雨下得真大!這雷聽着就嚇人,剛才我說的你聽見沒有?那人太奇怪了!他身上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的?那些黑跡不像是胎記,太嚇人了!”

清酒心不在焉的,突然站起身靠近窗戶,打開了鏤窗,“不對勁,那個人進店了嗎?”

“沒呢,跑了。往林子去了,怎麼了?”清明不清楚狀況,簡單的交代。

看着天邊的閃電,清酒目光沉沉,不安地說,“雷聲太小了,都是悶雷。可是,這鋪天的閃電已經出現兩次了。”這不是自然的天象,有異動,就在這裏,那個人……還在外面嗎?

對天象兩眼抹黑的清明還是一頭霧水,看到清酒臉色低沉的樣子,也跟着緊張起來。“不會是有什麼天災人禍吧?穀雨下這麼大的雨還是不多見的。晴雪山附近也多年不見這鬼天氣了。西寧老頭要崩啦?還是有道士出山?沒聽說啊!”

“我出去一趟。”清酒還是放心不下,那個人,一身黑紋,還有那個玉墜,都不太尋常,尤其是在這種天氣,出現在這裏。

剛爬上樓的清明不願意再下去了,可是讓老闆一個人出門,自己休息,她也是不敢的,只好苦哈哈地跟上了。“還要出去啊?這麼晚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外面好黑啊,雨又大,雷又響的。哎!等等我!”

下了樓,兩個人各撐一把傘,打開後門,風颳得厲害,剛打開的傘面差點就翻了。之前的襦裙還未換下,又沾上了雨水。清明攏着裙角,貼在清酒的後面走,大聲地問,“你不會是要去找那個流浪漢吧?估計跑了,我看見他往林子沖的!不找了吧?林子都是泥巴,明天雨停了再找也方便些啊!”大晚上的,怎麼找?燈都快滅了。

清酒走在前面,步履匆匆,絲毫不等後面的清明。趕到樹林裏,她巡視四周,湖泊邊沒有人影,雨水降得太快,也看不出什麼痕迹。手上的燈籠左搖右晃的,一明一暗,清酒看着天,心裏的不安越來越大。

為什麼雲層集中在這裏,翻騰卻不聞雷霆,那聲雷究竟在等什麼?清酒慢慢地靠近湖泊,目光打量着四周。

追上來的清明,看到清酒在湖堤徘徊,擔心地提醒,“小心點,別腳滑了!”找什麼呢?看這麼仔細。清明隨意地張望了一下,抱住單薄的自己。這風吹的人凈往湖裏走,陰冷陰冷的。

提着燈小心靠近湖邊,清酒感覺腳下有異物,移開腳放下燈籠,往下照。

那個紅玉平安扣!

天上突然響起一聲霹靂,整個地面似乎都跟着顫動了一下。清明嚇得尖叫着抱頭蹲下,傘都拿不穩了。這聲驚雷聽得人心慌慌的,清酒也不禁皺了下眉。低頭看向那塊玉石——

兩顆硃紅色的點光就在腳下,黝亮黝亮的,清酒條件反射地往後退了一步,就立刻踏回把傘遮過去。

“喵——”

一隻白色短毛貓咬起那塊平安扣的彩繩,仰着頭看向清酒,似乎想要給她。朱紅的貓眼發著閃亮的光芒直視着她,連那塊玉石的光澤也比不上它的眼睛。

“這是——波斯貓?這藍眼睛在晚上看着真嚇人!方才嚇死我了!呀!它叼着的是——不會吧?”清明走過來看到了那隻貓,剛平靜的心情又不安起來了。這湖邊真的出事?

清酒看着那隻貓,對清明說,“拿了那塊玉墜,回去吧。”說完盯着那隻貓後退一小步,小貓跟着她往前走。清明看到小貓走上前來,並沒有注意到清酒的動作,看着那兩隻紅幽幽的貓眼心裏倒是有幾分好奇和喜愛。

這裏平常只有狸花貓,藍眼睛的波斯貓還是第一次見呢。大概是哪個貴族丟失的吧。還真是——可愛。一道驚雷夾着閃電落下!

“啊!”

清酒拉住滑倒的清明,看清了那隻白色紅眼的波斯貓。確實,在光亮下,也是紅色的,貓眼。小貓叼着紅色的玉石小步靠近,清明嚇得連忙往後縮,躲在清酒的身後,驚慌地說,“這是什麼呀?!哪有紅眼睛的貓啊?!傳染病嗎?!還是什麼變異物種?”太嚇人了!一點兒也不可愛!

看着小貓往清酒的腳下靠近,清明慌了,“它想幹嘛?幹嘛一直走過來?!清酒!”

黑夜總是會增加人類的恐懼,而貓卻是黑夜的精靈。一雙在黑暗裏發亮的貓眼,變成了詭異的紅光,比起那些綠色的貓眼,更讓人害怕。究竟是妖是怪,試試就知道了。清酒盯着那雙貓眼,彎下腰,伸出手——拿過那塊紅色玉石。

指中的平安扣一下子縮小成一指圈的指環落進了清酒的中指上,清酒詫異了一瞬,試着取出來,但是指環就像是長在手上一樣,紋絲不動,卻沒有拔拽的痛感。

低頭再看腳下,那隻貓已經不見了。清酒看向夜空,烏雲已經開始散去,雨勢往外減弱,天氣一下子變化轉好,似乎這一天的狂風暴雨都是錯覺。

後知後覺的清明探頭看了一眼,驚奇地問,“貓呢?雨不下了?哇,這天氣好詭異啊!清酒?”

“沒事了,回去吧。”清酒提着燈籠,平聲靜氣地說道,然後轉身往回走了。

“啊?那吊墜不要啦?人也不找啦?貓呢?”清明追在後面問。

回到客棧后,外面也雲消雨散了。

若無其事地洗漱完后,清酒坐在床上才開始打量那枚指環。半透明的紅色和田玉,只在傳聞中聽過,就連貴族也少有的玉石,那個人究竟是什麼身份?湖底沒有人的氣息,他的痕迹就停留在湖邊。是那隻貓嗎?

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彷彿是錯覺一般。只為了讓她拿走這個奇怪的玉石嗎?清酒可以肯定,當那隻貓出現的時候這裏的時空流動有波動,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又是誰做的?

雨生百穀,這個時令的生氣流動的最佳時期,若有異動,會是什麼呢?落雷的那道波動比傳送符陣的時空扭曲要強百倍,這玉指環的作用是什麼?現在的時空鏈會有變化嗎?清酒摸着手上的玉指環暗忖着。對心裏的疑問已經有了幾分猜測。

序幕已開,也許,明天就能知道答案了。

且看它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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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宗軼事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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