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變色
八十七、變色
五月初十一早,丁奎正食不知味地啃着玉米餅,自從他夜訪總兵府被卓縉文趕出來,又被他暗暗禁足了幾天之後,丁大人就被氣得生了一場重病,在床上卧病幾日,今日終於能被人扶着起身。
此時親信急奔進門,話都沒說完,丁奎就從椅子上蹦了起來,玉米餅咽到一半,上不上下不下,噎得他猛烈地咳嗽起來,“你、你說什麼?!”
“大人,卓總兵今早起,大開北門,將白天的宵禁解除了!”
丁奎終於將那口玉米餅咽進腹中,卻覺得吞進肚子裏的不是糧食,而是燒紅的鐵塊。
“快,快備馬!去北譽門!”
待確定自己耳沒聾眼沒瞎之後,丁大人連官服都來不及換,帶着幾個護衛便親自騎馬,快馬到了城門口。
一到城門口,丁奎還沒上城樓,就被眼前的景象砸得一懵。
北譽門一開,幽州這座鐵桶一樣的城,就像是裂開了一道閘口,從裏面湧出的百姓就像是傾瀉而出的洪水。百姓們人人自危,被戰亂的消息逼迫,都想着舉家遷移,棄城而逃,整個北門亂得像一鍋粥一樣。
丁奎臉色慘白,幾乎站不穩,身旁的親兵上前攙扶,卻被他一把甩開,蹚着石階上的水,一路泥濘地奔至城樓上。
卓縉文正站在城樓上,指揮佈防。此時看見丁奎急喘吁吁地跑上來,嘴角連忙扯出一個還算友好的微笑,“喲,丁大人身體剛好一點,就跑到城樓上來吹風。”
“卓、卓縉文!你你……你……”丁奎“你”了半天也沒說出後半截,他的食指顫抖地定在卓縉文的眉心,只餘三寸便戳了他的眼。
卓縉文不慌不忙地撥開擋在臉前的手,“丁大人稍安勿躁。”
丁奎怒吼,“誰……誰讓你開的城門!”
卓縉文好笑道,“不是丁大人您讓我開的城門嗎?”
說著,他拿出了一張蓋有官府大印的公文在丁奎眼前甩了甩,“白紙黑字,可是您的官印。”
丁奎滿眼血紅,呼吸都跟着急促起來,一把搶過那張所謂的“公文”,眼光落在尾處那個硃紅色的印子上時,全身打起抖來,“你……你……你這個逆賊!”
丁奎一邊嘶吼,一邊拔出身旁親兵腰間的配劍,當頭就要朝卓縉文的肩膀上劈去。可惜文臣對不上武將,刀鋒還沒落,就被卓縉文不費吹灰之力地一閃,只隨手推了一把,丁奎就跟沒頭的老馬一樣撞到了一邊的城牆上,匍匐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大人!!”親信上前扶起丁奎,“大人,您沒事吧?!”
“快、快將這逆臣給本官拿下!!”
那幾個親信立刻就要衝過去,卓縉文身邊的守城兵也作勢出刀,兩方瞬間打作一團,雙方都下了狠手,衙門親兵不如城防巡城兵出手狠辣,頃刻間就見了血,幾個人被五花大綁地扔在了一旁。
“你這逆賊,你不得好死……”丁奎又急又怒,可惜礙於自己年邁體弱,又重病未愈,被卓縉文甩到城牆上摔得也不輕,他的牙齒碰撞出血,口中嘟嘟囔囔地只能不停地重複着這句話。
卓縉文似乎徹底要與丁奎反目,只見他不慌不忙地走到丁奎身邊,蹲了下來,用刀柄點了點丁奎的腦袋,讓他親眼看看那文書上的字,“這可是您老自己的印章,你看清楚,到底是罵誰不得好死。”
“罪人吶……”丁奎喘着粗氣,他忽然悲從心來,手中握着的馬鞭踉蹌落地,他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嘶吼,就如同金屬劃過石壁發出的聲音。
丁大人眯着的淚眼忽然瞳孔放大,他嘶吼一聲,也不知哪裏來的氣力竟掙脫了卓縉文的壓制,奪過身邊一名守城兵的刀就往自己脖子上抹——
“大人!!不要!!!!”
只聽那幾個方才被制服的衙門親信幾聲吼叫,這邊卓縉文一腳踹了過去,丁奎手中的刀划著血落地,跟着“哐當”一聲,丁奎捂着脖子倒落在地上。
“大人!!!”
親信想要撲上去扶起丁奎,卻被桎梏着不能動彈。
丁大人用手壓住脖子上涓涓冒出的鮮血,眼見着他灰褐色的長衫被泥和血染濕,他臉色慘白地歪在地上,一雙眼卻死死地瞪着卓縉文。
卓縉文站起身,隨意地看了丁奎一眼,沖身邊幾人令道,“丁大人受傷了,抬回去好生休養。”
經丁奎這麼一鬧,幽州府衙與城防之間由來已久的罅隙日趨激烈,這裂縫之中滋生出的分歧在雙方本就深深掩藏的危機之下又劃開了一道裂痕——幽州城一直以來渾濁不堪、難辨忠奸的局面,好像瞬間被丁奎脖頸上冒出的鮮血劃分清明了,從此灰暗散盡,露出黑白兩色。
燥熱的霧水混合著難以忍耐的血腥氣,似要鋪落滿城。
丁奎這出誓死護城的戲碼不出一個時辰還就傳到了叢中坊。
二爺波瀾不驚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波動,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這位智計平平,又略施奉承的丁大人竟還是位鐵骨錚錚的好漢——不為求生者,要以身殉城,理當令人敬佩,因而葛笑那句“人人赧顏苟活”便有些以偏概全。
一方亂世之中,多多少少,總還有那麼幾個明白人的。
二爺詢問剛查探回來的葛笑,“丁奎現在何處?”
葛笑道,“被抬回了家中養傷,但又被禁了足。丁奎傷得不輕,他脖子上割了這麼深一道口子,據說,再深半寸人就沒了。這丁老頭是條好漢,之前……是我以己度人了。只是不懂,為何卓縉文眼睜睜地看着他自殺還偏要去救。”
二爺道,“若是卓縉文有意將幽州獻城,怎麼也得找個替罪羊。”
藍舟認同地點了點頭,說,“二爺說得不錯,萬一在北鶻那邊投誠不成,幽州至少還有個替他背鍋的丁奎。”
二爺又道,“如今幽州城門被打開了,跑了的老百姓能走多遠,進來的難民中又將混進多少敵軍的探子,這一切都未可知。但有一點很明楚,這大開城門的令只要蓋的是官府的大印,日後出了什麼事,都跟他卓縉文無關。”
陸榮道,“……所以丁奎對他來說還有用。”
二爺:“就快沒用了。”
說罷,他看了葛笑一眼,葛笑心領神會,立刻出了房門。
二爺對陸榮道,“老三,備車,再去幫我送一封信。”
幽州城八敏河畔的不夜城水閣,雅間三面開窗,可憑欄遠望。不遠處的烏魚巷子換了唱詞,越是戰亂的時候,越是不唱思鄉的曲,免得惹人感傷。
所以今日的調子從《隴頭歌辭》換成了《七月流火》——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
調中盡得弦外之音,調外難掩個中苦澀。
二爺坐在窗邊,任憑暖風拂面,這夏日的熱意烘烤着心肺,讓他不自覺地扯了扯衣襟。他偶然想起,上一次來這裏看景還是正月十五的上元燈節,那時候他也是坐在這裏,瞧着窗外八敏河兩岸閃爍的花火,然而今日的八敏河兩岸卻只見零星幾盞孤燈,全然不見幾個月前熱鬧的景象。
這時,陸榮上前,湊在他耳邊低聲說,“二爺,人到了。”
二爺這才回過神,“快請進來。”
門一開,郭業槐獨自走進了門,瞧見窗前坐着的人,他似是早就預料到一樣,客氣地一笑。
二爺點了點頭,笑着道,“郭大人果真守時啊,比我們約定的時間還早了半刻鐘。”
郭業槐走到桌前坐下,桌上菜已備齊,酒杯也已經斟滿,“鴻鵠的二當家誠意相邀,本官怎麼敢遲到呢,自然是提早了出門。”
二爺抬起手,沖郭業槐客氣地一笑,“郭大人請,今日好說歹說,才說服這家店的老闆開了一壇十年的老酒。”
郭業槐也不客氣,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不禁讚歎道,“好酒,若是窖藏時間再長一些,也許會更加沁人心脾。”
二爺慢慢收了笑容,“郭大人這是話裏有話呀,也罷,在下也不願藏着掖着,我長話短說,不耽誤您忙正事。”
“二爺來幽州這麼久了,該藏着掖着的事兒,也不少。”郭業槐狡黠地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道,“我知道二爺今日親自前來,是為了什麼事。”
二爺挑了挑眉,全然沒將他這刁鑽的話放在心上,而是繼續自己方才沒說完的話,“郭大人,您來幽州的時間比我長,對這座城市的了解也比我多,在下一介草民,實在沒什麼立場與大人相談正事,所以今日你我只是閑聊,出了這間雅閣,您要怎麼做,都隨便您。”他緩緩嘆了口氣,道,“如今,北方人人皆知,倫州已經獻城。幽州城作為燕雲十六州之首,此時幾乎擔當了鎮守關隘的唯一要任,這一點大人清楚吧。”
郭業槐笑了笑,“二爺說的大義凜然,不就是想本官不與卓縉文此人為伍,而是站在丁奎那邊么。卓總兵近來確實屢次到天風驛站找過我,說的也正是什麼‘獻城’云云,而我的回答一直都是——卓總兵自個的城,自個去守,我一個外人,從來做不得主。”他端起杯子又抿了一口酒,又道,“雖然這麼說確實有些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之意,也確實違背了一個兵部侍郎該有的決心,然而,我是力不從心吶……二爺有所不知,整個北方,都已經爛了。”
二爺冷冷地看向他。
“我說的‘爛了’指的是那些藏污納垢的表象之下,全是泥污。我也是沒辦法呀,如今只能置身事外,將自己摘出去,否則死無葬身之地,我也怕死呀。”
二爺道,“我明白了,大人這是打算坐山觀虎鬥,徹底棄了卓縉文這枚棋啊。呵,你我明人不說暗話,你為什麼忽然棄了卓縉文這枚棋子?總兵府對靳王用杖刑之時,你們不是還同仇敵愾么。”
“是。”郭業槐幾乎沒打算做任何隱瞞,“我最初是在拉攏卓縉文,也給了他一點好處,可這人吶,就跟那喂不熟的野狼一樣,你一直給他十分,他便覺得理所當然,你忽然降作七分,他便覺得你欠了他三分,他便覺得自己做了虧本的買賣,貪得無厭地想要回那‘三分’——卓縉文就是這樣一匹狼。他
“所以,你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郭業槐壓低了聲音,對二爺陰騭地一笑,“二爺分明一清二楚,何必多此一問呢。”
二爺從懷中掏出一個木盒,放在案上,“大人打開看看吧。”
郭業槐伸手拿過木盒,“啪”地打開盒子,臉色瞬間變色,“這是!”
“滄海游龍珠。”二爺淡淡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大人眼熟么?”
郭業槐忽覺自己失態,隨即儘快安撫神色,慢慢地落座,“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靈犀渡口的運糧一戰,可謂驚心動魄。”二爺緩緩道,“要不是靳王拼盡全力,將這枚珠子從沉船的船底救出,我恐怕永遠都不知道,原來當時那十五艘糧船,並不是要從三岔口運往敵軍手裏的,而是要運去倫州城的。”
郭業槐微微一怔。
二爺盯着他,冷冷道,“只是在靈犀渡口偶然被靳王發現,才引發了一場本來不在計劃內的戰役。想必郭大人也沒想到,您當初送給卓縉文的東西,轉眼會被他當做出賣你的物證,出現在那艘糧船上,還夾着這一封你蓋過印的信。”
二爺將一封信攤開在桌上,對他說,“隨着珠子的文書被水浸泡過,我找人復原了很久,才將將復原了大概。這上面說——糧船送抵倫州之後,由東邊入港,進糧庫中倉。”
郭業槐道,“糧庫中倉是倫州官糧存放的地方,進港需要兵部和州府兩邊的官印,缺一不可,怎麼可能說進中倉就進中倉。”
“對,別的城怕是不行,但倫州可以。”二爺用手指蘸着酒,在木案上劃了一道弧線,“蛇尾河是一條地下河,源頭從三岔口分流,圍着倫州城的高山繞了一圈以後,從東城進,穿行過城后,再由西邊出,只要讓齊世芳在西邊的河道等着,那些糧食只要做好防水,便能像那些被扔進河裏淹死的義士一樣,統統積壓在西邊河道的淺灘上。”
——“齊世芳是早有預謀,從靈犀渡口運糧船一戰起,就已經決心獻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