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陰雲
六十五、陰雲
清晨,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從黎明就開始下,雨水落在叢中坊廊前的石階上,砸出響動。這一年伊始,寒風就像是對這座城戀戀不捨一樣,已經過了驚蟄,還能逼得人縮在火盆邊上,揣着袖子取暖。
臨睡前,二爺被灌下了一碗安神的葯,胡仙醫昨日改了藥方,藥力比平時下得重,結果他一覺醒來,竟發覺一夜無夢,還是這些年來少見的一次。他撐着身子坐起來,就看見薛敬的披風歪歪斜斜地堆在躺椅上,便想起來,前夜他就睡在外房。
心中忽然跟着眼前灼燒的炭火,溢起些暖熱的意味。
流星總能掐準時間,恰好趕在他睜開眼的時候進門,他身後跟着胡仙醫,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了屋子。
“以後下這麼大的雨,胡大夫就不要過來了。”
“那怎麼行。”胡仙醫將藥箱放在一旁,嚴肅地皺着眉,“每日請脈,是王爺特意囑咐的,你是嫌老夫的醫術差,趕老頭走?!”
胡仙醫向來脾氣不好,半分客氣,他都能往“嫌棄他醫術”的意思上聯繫,二爺連忙解釋,“沒有沒有,胡大夫醫術高明,我怎麼敢……”
“高明?高明你還藏老頭開的葯!”胡仙醫一邊從藥箱裏拿出銀針,一邊怒道,“你別以為你藏葯這事老頭不知道,以後每日兩劑葯,我都要過來盯着你吃,手拿過來。”
二爺連忙將手遞給他,一時半刻倒也不敢說話了。旁邊站着的流星倒是捂着嘴笑呵呵地看着他,好像還從來沒見過他被人罵到無話可說的樣子。
“你這脈象比剛來幽州時好些,”胡仙醫用三根指頭押着他的手腕,輕輕點着,“脈位偏浮,形大而中空,還是得用心調理。”
二爺順從地道,“胡大夫說得極是,往後再也不敢藏葯,您監督着我。”
胡仙醫怒火又起,他指着一旁站着的流星,大聲道,“這樣半大的孩子都不需要我天天監督着,你多大一人了,還需要老頭每天監督着吃藥!你知不知道,諱疾忌醫最是要命!老頭以前開醫館的時候,幽州城慕名來求診的人,隊都排到了街轉角,哪個敢不聽老頭的話?哎,如今我沒了坐診的檯子,連你這種病人都再也不將老頭的話放進眼裏了!”
他越說越怒,下針的手倒沒了輕重,一針扎進了內關穴,又從神門透針至內關,二爺驀地瑟縮了一下,咬了咬牙,忍着透針穿穴的酸痛,沒敢說話。
“……”
“這處穿針過穴,是為了安神,透針時不太舒服,你忍一忍,過會兒就好。”胡仙醫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又道,“不行,我還是要將葯改良一下,我這就去跟王爺說……”
“欸,胡大夫。”二爺連忙按住胡仙醫,轉頭問流星,“六爺走了么?”
流星連忙說,“還沒走,正在廊前跟五爺聊天。”
二爺這才對胡仙醫說,“胡大夫,我知道醫者仁心,您罵我是怒其不爭,您罵得對,我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混賬,連大夫的話都不聽。但是,有件事,還請您一定要答應我。”
胡仙醫收回怒意,重重地嘆了口氣,“你說。”
二爺微微蹙眉,盯着手腕處穿針而過的穴位,一時間也忘了疼,“這是您的院子,即便如今已經被王爺買下,你依然是這裏的主人。現在你是主,我是客,客隨主便,您不嫌棄我帶了這麼多人住進來,將您這裏弄得烏煙瘴氣,亂七八糟,我已經非常感激了。所以有些小事,您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與我說就好,王爺那邊……實在不需要多一層擔憂。所以您在我這裏罵歸罵,怒歸怒,到了王爺那,您最好還是報喜不報憂,畢竟,我也住不了多久。”
胡仙醫看着眼前這位年輕人——蒼白的臉色難掩病態,卻還能將溫文爾雅的笑意嵌在唇邊,逢人便露出幾分溫和和關切,無論是朋友、兄弟、下人……還是自己這個偶爾出現的陌生人,他都是一如既往,一視同仁,沒有偏袒誰,也從不看輕誰。
一時間,就算是向來憤世嫉俗的胡仙醫,也有些被他打動,他深深地嘆了口氣,醒針時的手指都輕了幾分,“老頭明白你的意思,你說了這麼多,不就是想告訴我,以後我與王爺說話,挑着能說的說,不能說的就憋着。至於能說什麼,都得過你,是不是?”
二爺抬頭看了看窗外的疾雨,道,“若不是幽州城裏的麻煩事多,我也不會開這個口,老先生是聰明人,過了這些天,客走主人安,就沒這麼多麻煩事了。”
又過了一會兒,胡仙醫拔了針,又為他按了按幾個安神的穴,一邊按一邊說,“老頭可從來沒認為你們這些人來我這院子是糟蹋,拙荊在世時,我還時常招待親朋來叢中坊做客,她走了以後,這院子已經很多年沒有什麼人氣了,你能住,就一直住着。特別是流星這小子,平時還去店裏幫我的忙,老頭高興得很。”
流星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胡爺爺,我幫您還不是因為那些草藥有意思,您把認葯的學問都教給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就是……您別嫌我笨就行。”
二爺看着流星,溫柔道,“平時讓你背幾句兵法戰書,都困得栽頭,如今倒是背着我,拜了個高明的師父。”
流星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看着二爺,“二爺,我沒有不喜歡兵法,只是您教得太深了,我聽不懂。”
二爺搖了搖頭,對胡仙醫說,“胡大夫,這孩子天資聰明,您若是能教,就幫我教吧。”
胡仙醫似乎就等二爺這句話,忍不住去摸流星的頭,從眼底透出來的喜歡。
二爺又道,“老先生,您的葯坊每年要從北邊批大量的藥材,都走的什麼運路?”
胡仙醫道,“走水路,再換陸運,北邊的黑市上賣的山參是我這祖傳葯的藥引子,一定得是百年以上的老參才能入葯,所以每年這種救命葯的出量極少,價格就貴得離譜。”
二爺思索了片刻,低聲說,“那這樣,北邊黑市上的藥材運輸,每年有一半需要過我的地方,屆時,我留一半老參專等你的運貨人,不必再親自去黑市上和那些外族人周旋了,怎麼樣?”
胡仙醫噌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嚇得臉色都白了,“你、你的意思是……你給老頭供貨?”
二爺笑了笑,道,“也不能叫供貨,我也得讓人去黑市上買,只是我的人和我一樣流氓慣了,做事不怎麼守規矩,總能採到個好價錢,像胡大夫這樣的大善人,怎麼跟那些痞子周旋呢?”
胡仙醫看了一眼流星,再看看二爺,覺得這個禮有點大。
二爺看着他驚恐的雙眸,安撫道,“我的人既然跟您學了看家的本事,總得準備個拜師禮,流星年紀小,拿不出這禮,我就替他給了,您就幫我好好教他,好不好?”
流星連忙跪在地上,笑嘻嘻地磕了三個頭,“謝謝二爺,謝謝師父!”
胡仙醫老淚縱橫,最後摟着流星的肩膀,一邊哭一邊笑着走出了房間,迎面撞上靳王走過來,胡仙醫都來不及低頭打招呼,還是流星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反應過來行了禮。
“不是請脈嗎,怎麼哭着跑了。”薛敬走進門,看見二爺已經披着衣服在看書了,便走到他身邊坐下,“你說了什麼事,把那倔老頭都弄哭了。”
“沒說什麼,”二爺眼皮都沒抬,言簡意賅地說,“他看上流星這小子了,在我這裏蠻橫了一早上,其實就是為了要徒弟呢。”
薛敬挑了挑眉,“那你就捨得放人?”
二爺放下書,抬頭看着他,“不放怎麼辦,那小子每天都往藥鋪跑,他對兵法戰書沒興趣,這些年我也下了不少功夫,可就是學不會,既然喜歡草藥,又有師父願意教,我落得清閑。”
薛敬忍不住笑了笑,看着他說,“胡仙醫早年喪子,那個剛八歲的小孫子不久后也出了意外,他一個老人守着這麼大的院子,忽然來了這麼多人,其實他很高興的。他的孫子要是還活着,跟流星也差不多大了,你這是幫他。再說了,你要是那麼想教,要不你教我吧,我可是個好學生,昨夜你還說了,輿圖的畫法。”
“你真想學啊?”
“當然了。”薛敬坐得離他再近些,用商量的口氣說,“既然要教,那便要每日上課,要不然我搬過來住?”
“胡鬧。”二爺皺了皺眉,“你沒事做了?每日住在這裏,王府里的事不管了?”
薛敬無所謂地說,“那幾個老傢伙巴不得我當個‘閑王’,每日養花養鳥,別給他們找事就行。再說了,這是我的院子,我想住在自己的院子裏,他們也要管不成?
二爺無奈地搖了搖頭,“對了,那些被放進城的鬧事人名單給你五哥了么?”
“給了。”薛敬道,“他說這幾天就和四哥去坊間看看,順便盯着人。”
兩人又敘話一番,直至正午時分,雨停了,在廊前吃了飯,二爺便坐在廊前看着薛敬練刀。
薛敬的刀法雖快也狠,卻總感覺缺失了章法,待他一勢舞畢,二爺緩緩開口,“舞刀,和研習兵法一樣,此招一出,便要看準敵人十招后的動作,殿下這招龍騰虎嘯舞得很好,卻缺了些禦敵千里的霸道,否則,就是兵來將擋,每每失了制勝的先機。”
薛敬收刀回身,水花四方飛舞,偌大一方庭院內,冷兵刃滑水之聲清澈靈動,他走回二爺身邊,難得暢快一笑,“那什麼時候能再見你舞刀?一定很好看。”
他說了句心裏話,二爺卻平靜地聽進了心裏,他想,若有朝一日還能握得住刀,那豈非算是春風拂雪的幸事么,他總不敢太過分肖想。
當日傍晚,剛剛沒停多久的大雨又落了下來,而且越下越大。一大桌的菜肴被擺在案上。幾人圍坐一桌,開了一壇胡仙醫珍藏多年的藥酒。
一時間,酒香四溢,從天上落下的雨水都散出濃郁的酒香。
他們一路到這幽州一個多月了,過了一個新歲,還沒好好聚在一起吃一頓。
二爺笑道,“今日是家宴,大家不必拘謹,就算是補償新歲沒吃上的年飯吧。”
幾人碰杯時,敞開了大笑。
藍舟沒的酒喝,只能眼巴巴地盯着一旁葛笑的酒杯,饞得流口水。
“你少用這種眼神看着我,看着我也不給。”葛笑別過臉,咬着牙說,“我告訴你,老子今天心硬如鐵。”
藍舟湊到他耳邊,調笑着說了兩句話,葛笑那不爭氣的臉刷地又紅了,他一把將酒杯落在桌上,酒杯一倒,霎時濺了一片的酒,他氣急敗壞地盯着藍舟,咬牙道,“你給老子把嘴閉上。”
藍舟挑了挑眉,不讓喝酒的心情忽然變得沒那麼糟糕了。
二爺斟了杯酒,舉杯對大家道,“今日破個例,敬各位這杯酒。許久未與大家同桌暢飲,沒想到這回竟然是在避難的路上,好在人心所向。老三,你今晚守夜,少喝點。”
陸榮笑道,“您都說人心所向,我怎麼也得多干幾杯表表我對鴻鵠的一片忠心吶。”
人心所向,眾望所歸。
幾人各自舉杯,直將一整壇的烈酒飲盡。
陸榮敞開了懷吃肉,一邊吃一邊誇靳王府廚子的手藝好。
二爺還想去拿酒壺,卻被薛敬若無其事地按住了手,他拿起一邊的茶壺往那人手邊的杯中倒了茶,低聲提醒,“二爺,我沒說話,不代表我沒看見,答應過了,只喝一杯。”
一時間,廊前的積水,和壓抑的夜色相互糾纏,將腥甜的血氣都隱藏在了窗內一片歡聲笑語之中。
眾人相談正酣,忽然,門被敲了幾下,劉鶴青在外面喊了一句,靳王朝眾人使了個眼色,連忙起身出去,不一會兒又快步走了回來。
二爺見他神色不對,連忙問,“怎麼了?”
“陳大將軍回來了,在總兵府,讓我儘快前往。”
眾人一時間噤了聲,一股不祥的氣息撲面而來,藍舟看了一眼二爺,“不會出什麼事吧?”
二爺看着薛敬,提醒道,“凡事不要硬碰硬。”
薛敬點了點頭,“明白,我去看看。”
他轉身拿了披風和佩刀,帶着劉鶴青儘快離開了叢中坊。
此時,驚雷將深黑的雨夜劈得四分五裂,一匹快馬踏着雨水瘋跑到叢中坊前,那騎馬的是個女子,她周身已經被雨水淋得濕透,她跳下馬,來不及跟迎上來的手下打招呼,幾乎是撞進了叢中坊的大門,
“二爺!!”她一邊跑,一邊大喊。
屋內,幾人的心思忽然被外面的叫聲喚回。
“是三雪!”陸榮第一個認出她的聲音,立刻站了起來,快速走過去打開了房門。
三雪滿身雨水,大驚失色地沖了進來。
二爺一驚,“怎麼回事?”
三雪臉色蒼白地大吼,“二爺,老六呢?快攔着老六,別讓他去總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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