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枯院

第五十九章 枯院

五十九、枯院

今夜無眠,整個幽州城好像都跟着熱鬧起來。

城北和城東分別出了事,知府衙門和總兵府的燈跟安平王府一樣,徹夜點亮。

是夜,丁奎帶着十幾個衙門的士兵,氣勢洶洶地來到了總兵府前,卻被一干新兵攔住了去路。

“卓總兵!”丁奎隔着一排士兵,衝著裏面喊,“卓縉文!”

“我們總兵大人現在不見客!”

“不見也得見!”丁奎平日裏看起來極懂進退,可到了關鍵時候,也不好惹,卓縉文用了一排新兵沒規沒矩地攔他,他當即震怒,衝著身後的衙門兵一招手,“我看誰敢攔幽州知府的兵!給我讓開!”

後面的衙門兵領了命,立刻上前,幾下就押着那幾個攔着的新兵讓開了一條通路,丁奎重重地嘆了口氣,怒不可遏地往裏走,卻在半路遇見了正走過來的卓縉文。

“喲,丁大人。”

丁奎一看見他,當即開門見山,“卓總兵,你攔着我這事,咱們暫且放一邊,那個被冷箭射死的人呢?”

卓縉文笑了笑,“哦,那個人啊,我已經叫人拖出去埋了。”

“什麼?!埋了!?”丁奎大驚道,“你、你怎麼能不經過我的手,就私自處置人犯?!你還將不將我這個幽州知府放在眼裏!”

卓縉文不慌不忙,“丁大人,你看看你,急什麼急什麼,我只是處理了一個小叫花子而已,每天城裏死那麼多叫花子,有的死後連一抔土都沒有,丁大人也沒有挨個去管啊。”

丁奎急了,指着卓縉文的鼻子道,“卓總兵,那個人可是拿着郭大人的令牌出的城!這人的身份確認沒有,身邊帶着的包袱在哪裏,還有那枚射出去的羽箭,到底是誰射出的,兇手抓到沒有……這些一概沒有定論,你就私自處理屍體。我告訴你,這個人就算死透了,屍體也必須停在衙門的置屍房內!”

卓縉文揚了揚眉,依然好言相勸,“丁大人,這些我都查明了,這人是北邊剛剛滅寨的一夥悍匪中、僥倖活下來的漏網之魚,他們今晚摸進了天風驛站,還脅迫了郭大人,就是為了盜取郭大人手中可以出城的令牌,一共兩個人,還有一個還沒抓到,我這就打算帶人去找丁大人呢,正好您過來了。”

丁奎一愣,“你找我?你找我做什麼?”

“這兩個人混進幽州,到底是何目的還未可知,但是既然是悍匪,那必然有同夥,跑了一個,還剩下一個,那便要知府大人下一道搜查令,下令全城搜捕另外一名悍匪。”

丁奎大驚,“下令搜城?!這個時候大動干戈,全城搜人,弄得百姓人心惶惶,究竟是何目的?!”

卓縉文上前一步,半寸不讓,“我是何目的?呵,我瞧丁大人極為不想搜城啊,這種人若是有同夥,一旦他們在此時揭竿而起,整個幽州都必亂無疑,丁大人,你是幽州城的父母官,肩負着整個城池的安危禍福,你不下令搜城,我都要懷疑你此刻前來討要屍體的其他目的了。”

丁奎大怒道,“卓縉文!你不要血口噴人!明明是你毀屍滅跡在先,現在還反咬一口!屍體沒看見之前,我不可能下搜城令!”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越發僵持在此。轉角處的陰影里,陸榮和李世溫聽了個全程。

“卓縉文把吳老二的屍體處理了,”陸榮低聲對李世溫說,“咱們現在怎麼辦?”

李世溫遇上個跟自己一樣、習慣聽命行事的陸老三,兩人連“沉默”的時間都相得益彰。

過了片刻,李世溫先開口,“現在回去問二爺,也來不及了,要不然,咱們去把屍體刨出來。”

陸榮被他嚇了一跳,李世溫未料到自己的話會激起陸榮這麼大反應,於是問了一句,“怎麼了?”

“沒、沒什麼。”陸榮搖了搖頭,“那咱從哪兒開始挖?”

李世溫正色道,“剛才卓縉文派人去處理的,咱們去抓個士兵問問!”

陸榮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嘆道,“李兄弟,平時看你不溫不火的,遇到事時,也不含糊!”

李世溫分不出陸榮這話是褒是貶,憋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只是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道,“走吧。”

夜間被抓捕的王府管家翟向霖,已經綁在後院的柴房中,被審問了一天一夜。但無論士兵如何逼問,翟叔終是咬緊了牙關,一個字都沒說。中間好幾次,翟叔找准機會尋死,都被旁邊時刻準備好的守衛按住。

同一時間,士兵們將翟叔平時在王府中住的屋子翻了個底掉,也終是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線索。

眾人一時間一籌莫展,李寒和劉瑞雖然被翟叔收買,卻也說不清楚翟叔究竟在幽州還有什麼落腳點。

都是狡兔三窟,這人不光狡猾,還是一隻撬不開嘴的河蚌,一心尋死,想着一了百了。

可是,要讓他帶着秘密踏進鬼門關,靳王是絕對不允許的。

雙方一直僵持到了第二日傍晚,待到朗月上西樓,事情終於有了轉機。

一個乞丐因為口渴,爬到城西的一處荒院中討水喝,卻發現院子沒人,他便拎了水桶前去井中打水,卻沒想到水剛喝上兩口,幾根頭髮就塞進了他的嗓子眼,他連忙趴在井沿上吐了起來,這一吐不當緊,透過乾淨透明的井水,他依稀看到了四個人頭懸浮在水中,他嚇得靈魂出竅,也顧不上將舌頭上纏着的頭髮扯出來,就跑出去哭嚷着報了案。

因為有了吳老二被卓縉文掩埋的事,丁奎長了心眼,他前腳接到了報案,後腳就將此案的情況報給了靳王。

靳王立刻派人,和丁奎派出的官兵一起搜到了城西的那處舊宅院。

這處宅院破舊不堪,只有東西兩間房,院子中間有一個水井。士兵們在那口水井中,終於發現了有關於這件事的重要線索。

黎明到來之際,王府徹夜點亮的火把才逐一熄滅。

“王爺,這些都是我們在那口井裏發現的。”

此刻,靳王帶着人來到南苑空地——四具蓋着白布的屍體並列擺着,旁邊還散落着一些細碎之物。

靳王蹲下身,伸手剛要撩開蓋在屍體上的白布,卻忽然被旁邊一名手下攔了一下,“王爺,已經爛了,怕髒了您的眼。”

靳王沒有理他,手指輕輕勾了一下,撩開了蓋在其中一具屍體臉上的白布,“確認身份了么?”

“這具還沒有。”那手下說,“但是其餘三人已經確認了。”

“是誰?”

“是前幾天在八敏河邊的食坊中鬧出人命的鬧事者,除了朱唐以外剩下的三個人,都是一刀斃命。”

靳王恍然間,吸了一口涼氣,心中忽然升起了不好的預感,他沒有再去翻看剩下三人的屍體,而是繼續觀察眼下這具——因為長時間泡在井水中,那人的五官幾乎已經變樣,但仍然能看出這人大約四十多歲年紀,體態偏瘦。

靳王上下看這人的穿着,這人外面的棉衣已經泡爛,褻衣翻到外面,靳王眼神一縮,隨手撿了個樹枝翻開那件褻衣,正好看見了一塊縫在褻衣上的補丁。

——胡立深的衣服上也有一塊同樣布料的補丁。

靳王隨即嘆了口氣,不禁有些唏噓,他緩緩地站起身,在這幾具屍體之間踱了幾步。

這些人,因為一樁案子,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衝突,本來鬧得水火不容,卻沒想到,要不是從這處荒院的井裏被撈出來,他們的屍骨估計此後都要這樣攪在一起。

“王爺,這些東西,是從他們身上搜出來的。”地上攤着的麻布上散落了七七八八的物件,那士兵指着一個泡爛的錢袋說,“這是從這人身上發現的,裏頭有兩個銀錠子,加到一起有二兩。”

“二兩……”靳王轉過頭,看了一眼跟胡立深的衣服上有着同樣補丁的男屍,冷笑一聲,“就為了這兩個銀錠子,就賣了你侄兒的性命。”

那個一直哭哭啼啼、動輒瞻前顧後的胡家小舅,因為二兩紋銀,就在那天早上將胡立深和胡立天引到了那個出事的食坊中——藉機和鄰桌由朱唐為首的四人發生了衝突,在混亂中,胡立天被朱唐一刀斃命,偽造成一個一切都是意外發生的局。

之後當堂審判,官府卻遲遲不下發緝捕令,再加上此事引發的新老兵不睦,使衝突升級,不管是丁奎的知府衙門,還是卓縉文的總兵府,此刻都不會再將視線停靠在一樁在民間巷尾發生的小小命案上。

朱唐事後遭人謀殺,被故意丟棄在明顯的地方,被路人報了官——胡立深等不及官府下令緝拿兇犯,而提前動手,將朱唐殺死,又畏罪潛逃,倒是變得異常合情合理。

所幸後來,在靳王的指引下,丁奎下發的緝捕令,下令全城緝捕胡立深。新兵的心情被快速安撫,老兵們雖然忿忿不平,倒終因為勢單力薄,鬧不起更大的是非;緊接着,三百老兵的出路得以妥善解決,劉鶴青的接手,安撫了他們被卓縉文那一紙募兵令遣退的心,沒有引起更大的騷亂。

然而,當初那個在街頭巷尾逢人熱議的胡家命案,似乎頃刻間,再也登不上茶桌酒樓,沒過幾日就被新鮮的事物沖淡,再無人問津了。畢竟,每日死在城牆根的難民和乞丐,多的都沒地方掩埋,誰還會去在乎一個小人物意外死亡的小事。

世間人言可畏,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也正是有了朱唐死後、丁奎那條“立刻緝捕胡立深”的命令,才逼得身後“那個人”着急動手。胡立深僥倖被二爺救走之後,拿出了哥哥死前留下的帶數字的紙條,這才最終讓靳王順着那賬簿摸到了身邊的暗樁。

整件事環環相扣,又相互疏離,在陰雲密佈之後破見天光,好在這人間終得見朗朗乾坤。

身後一個人走上前,將一摞晒乾的紙遞給靳王,“王爺,這是從井底打撈上來的,這是一部分,還有不少在晾曬。”

靳王一張一張地翻看后,呼吸忍不住粗重起來,他將那摞紙猛地拍在手邊的圓案上,只聽“砰”地一聲巨響——

眾兵頃刻間全部跪地,無人敢出半聲。

那摞紙,一張跟着一張,詳詳細細地記錄下了靳王這三年來,在幽州城所待屈指可數的日子裏,從他的起居住行到言談筆墨——除了其行走過的地方、見過的人、說過的話、翻閱過的書、寫廢的紙……都幾乎一字不差、一紙不漏地被記錄下來。

這座王府的牆壁再是堅不可摧,都早已被蟲卵侵蝕了。

靳王不是個冷麵王爺,平日見他和顏悅色,鮮少動怒,可今日一怒,手底下這些人跪在地上,卻連頭都不敢抬一下。

“他還是什麼都不招嗎?”

“咬死了一個字都不說。”

“本王去見見他。”靳王有些疲憊地嘆了口氣,一回頭,正好看見初九慢吞吞地向他走來。

初九的臉色不好,像是哭了整整一夜,他低着頭走近靳王,擦了擦鼻涕眼淚,“王爺,您該吃早飯了,就算再忙,也不能耽誤了吃飯。”

少年人剛剛經歷過一場難以想像的變故,一顆心上天入地,幾乎在地府天宮橫行了一圈之後,又重新落回了人間。想必當時自己故意避開初九,上演的一出苦肉計的戲碼,雖然成功引出了翟叔,卻八成也傷到了他的心。

可是靳王終究一字未提前晚的事,他心裏雖有愧疚,卻只是將這層“愧疚”揉進了動作中,他走過去,摸了摸初九的頭,“臭小子,現在哪裏還有什麼閑心吃飯?”

初九沒有笑,而是賭氣道,“王爺,您這樣就不對了,初九在這件事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嚇得魂飛魄散,您吃了東西,就當是……”

畢竟尊卑有別,他的話沒說完。

靳王卻聽明白了,他伸手扯了扯初九的衣領,默默地將幾張紙塞進了他的衣襟,隨手拍了拍他的胸膛,沖身後的士兵吩咐道,“我去吃點東西,你們去守着點,我一會兒再去。”

“是!”

“走吧。”靳王拍了拍初九的腦袋,“臭小子。”

初九這才反應過來,伸手捏出了四張銀票,算上前晚交出去的二百兩,還多出了二百兩。

“王爺!”初九睜大眼睛,登時眉開眼笑地追過去,“又不是過年,怎麼這時候封紅封啊?”

“什麼紅封?”靳王瞅了他一眼,故作不知地道,“你自己的錢不收好,還要本王親自替你收着?”

“不敢不敢!”初九將銀票揣進口袋裏,扯着嗓子嚷起來,“王爺,您愛吃的桂花糕,我叫人給您備了許多。”

靳王嫌他聲音大,拿腳虛虛地踢了他一下,便聽見院中傳來更大的笑聲……

世人都說年少無知,少不更事,卻不知他們識愛恨,記人恩,只是沒人願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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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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