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錯判
五十三、錯判
那名叫胡立深的年輕人稀里糊塗地被一個壯漢扔上了馬車,然後又稀里糊塗地隨着馬車回到了一處寬闊的別院裏。
這院子一看就是大戶人家住的,小舅說的那些花園、長廊和小樓,這別院裏都有。他的眼睛都還沒從一旁的兵刃架上移開,就有個胖胖的少年走過來,笑着遞給自己一個溫熱的手帕,示意自己擦擦臉上的泥水。
胡立深照着做了,他一邊擦着臉,雙腳一邊在原地搓着,彷彿置身於這樣的大戶人家,他的手腳都沒地方擺。
還沒等自己的屁股在高背軟椅上坐熱乎,一個白鬍子老頭又走了進來,他背着個藥箱,一口的絮絮叨叨,一邊幫自己弄傷的腳踝上藥,一邊不停地罵著接上自己同車回來的年輕人。
“你半夜又獨自出門,王爺都交代過老頭,讓老朽看着你看着你,你怎麼這麼不聽勸。”胡仙醫一着急,手下就沒個輕重,胡立深齜牙咧嘴地嗷嗷叫,胡仙醫也不松個手,“你喊什麼喊?!只是扭傷,連個皮都沒破!”
胡仙醫站起身,將那些藥瓶紗棉亂七八糟地扔進藥箱,脾氣打着倔,回過身繼續絮叨,“我這院子是不小,但也裝不下這麼多人。你上回帶回來兩個,放跑了,現在又帶回來一個小叫花子,你這是……”
“我不是小叫花子。”胡立深擰着脖子盯着胡仙醫。
胡仙醫冷不丁被這渾身是泥的“小叫花子”一嚷,當即將他從椅子上扯了起來,“怎麼不是小叫花子!看看你髒的!把我這梨花木的椅子都坐髒了!小胖子!”
流星連忙應了一聲,“在!”
“你跟老頭去拿泡澡的葯,再去準備洗澡的水,好好洗這臭猴子!”
流星緊跟胡仙醫的步子,在一串罵罵咧咧的嘮叨聲中漸行漸遠。
二爺心虛地咳了兩聲,他承認自己見着大夫就慫,遑論胡仙醫還是個會罵人的大夫。
“他就是這樣,嘴硬心軟。”二爺沖胡立深淡笑道,“你坐吧,別理他。”
胡立深這才往後退了兩步,手腳不自在地磨了磨,順着椅子邊沿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
“我還沒問你呢,你怎麼一個人大半夜的在巷子裏跑?”
“有人要殺我,你們來的時候,我剛好跑進那條巷子。”胡立深隨手用袖子擦了擦脖子上的泥水,然後盯着桌上的桂花糕發獃。
二爺將李世溫叫進來,讓他去取些好吃的過來,李世溫不一會兒便從后廚端了幾樣糕點進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取了草藥回來的流星。
“二爺,水準備好了。”
二爺看了看天色,便和胡立深商量,“先吃了東西,再去洗乾淨,好不好?”
胡立深看了幾人一眼,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戒備心只在巷子裏起了作用,從上了馬車一直到這裏,他對眼前這些陌生人便再也緊張不起來,彷彿就算是真的從虎穴跳進了賊窩,他也不會後悔。
於是,等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桌的糕點,又乖乖地去洗了葯浴,再回到正房后,他發現房中又多了一個人。
靳王看了走進來的胡立深一眼,不由地將他自上到下審視了一遍。
“你就是胡立深。”
胡立深莫名地看着眼前這人,一時間沒有回話。
二爺道,“是,他就是我今晚從城西撿回來的,他說自己正在被人追殺,我要不是恰巧路過,興許他也會跟他的哥哥一樣,慘死在河邊的食坊中。”
胡立深聽見那人提到“哥哥”,立時嚇了一跳,“你、你們認識我哥?”
靳王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瞪大的眼睛,問道,“你哥哥是不是叫胡立天?死在八敏河邊的一家食坊中。”
胡立深的呼吸猛然間急促起來,他的手心痙攣地握着拳,只能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嗯”字。
“這些天,你都在哪兒?”二爺看着他,輕柔地問,“別怕。”
“我不怕。”胡立深鬆開咬緊的牙關,用袖子抹了一把不爭氣的眼淚,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我哥出事那天,我和小舅跪在衙門門口,一直等着衙門的一個說法,但是我等了半夜,衙門還是不給結果,我就想,如果第二天一早開了城門,那兇手不就跑了么?如果他跑出了幽州,官府上哪兒去找他?我又上哪兒去找他?”
胡立深緩了一口氣,繼續說,“我當時急了,就跟小舅說我要去報仇。但是幽州城這麼大,我到哪兒去找那個朱唐呢……他可以躲在任何一個角落裏,等着太陽升起,再逃出城去。”
“那你後來是怎麼找到他的?”靳王問。
“我根本沒有找到他。”胡立深搖了搖頭,“我沒有殺他。”
靳王和二爺的眼神幾乎同一時間碰在了一起。
胡立深狠狠地閉了眼,“但是不管是誰,俺都謝他。”
二爺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又問,“小兄弟,我還有一疑問,那天早上的食坊,究竟是誰先動的手?”見胡立深戒備地往後一退,二爺連忙解釋道,“你別誤會,我不是在為那殺人的兇手找說辭,而是想了解一下案發的現場,你是目擊者,更是當事人,我相信,你一定會比旁人更了解事發時的情況。”
胡立深遲疑了片刻,慢慢道,“是我們先動的手……我和小舅聽不過去朱唐他們幾個罵哥哥,就拍了桌子。我們雙方又相互罵了幾句,不知道怎麼就動起手,後來,桌子椅子都翻了,人都跑了,七個人打作一團,不知道怎麼回事,就看見、就看見我哥……“
胡立深說不下去了,又開始嗚嗚地哭。
二爺嘆了口氣,輕聲說,“我不問了,你也不要再想。還有一個時辰就天亮了,你先去隔壁好好睡一覺。”
胡立深吸了吸鼻子,抬頭看了二人一眼,隨後點了點頭,“你們是好人,謝謝你們,要是我給你們添了麻煩,我自己走也行,畢竟我現在是殺人犯……”
二爺沖他笑了笑,安撫道,“方才在巷子裏時,我就知道你是官府正在通緝的‘殺人兇手’,我不還是把你帶回來了,別多想,去好好睡一覺。”
胡立深應了一聲,隨後走出了房間。
胡立深走後,薛敬的腳步就沒有在房間中停下,腦子裏一團亂麻。
“你坐下來。”
薛敬走到二爺身邊,聽話地坐下來。
“你怎麼想的?”
“如果胡立深說的是真的,他沒有殺朱唐,那誰最想要朱唐死呢?”薛敬搓着冷冰冰的手,低聲說,“胡立深說得對,想要在幽州藏個人太容易了,什麼犄角旮旯都能藏,只要官府的緝捕令沒有下發,早上城門一開,朱唐就能混着人群出城,之後天高水遠,任誰也找不到他,他何必在城門打開之前自己走出來,被人抹了脖子。”
二爺順着他的思路道,“除非那人許了他好處,他是來交差領錢的。”
“你是說……”薛敬看着他,驚疑道,“朱唐不是過失殺人,那那天早上食坊中……”
“如果那個亂子也是有人刻意擺出來的呢?”
“什麼意思?”
二爺頓了頓,又道,“我一直很奇怪一點,在一個食坊中吃飯的食客們,鄰桌說了什麼話,需要那麼在意嗎?”他隨手倒了杯熱茶,將暖熱的茶杯遞給薛敬,繼續道,“你聽胡立深說的沒有,他說當時那場混亂的起因是那朱唐和其他三個人對‘老兵’遣退的事罵罵咧咧,說的極其難聽,然後胡立深就和他的小舅聽不過去,從而出手,你不覺得這句話有問題嗎?”
薛敬仔細地品了品這句話,隨後猛然一震,“是不對勁,胡立深為了哥哥抱不平,我還能理解,畢竟自己的親哥哥被人罵了,憤而出手是情有可原。可是那個‘小舅’是什麼立場?”
“拍桌的人非是胡立深,更不是剛剛卸任、心裏憋着火的老兵胡立天,就算那個小舅聽不過去,路見不平,那也要符合他的性格。可我怎麼聽說,那‘小舅’的性格一直軟軟弱弱,在堂上聽審時,都一直在哭。”二爺頓了頓,徐徐道,“一個一直哭哭啼啼、動輒瞻前顧後的瘦弱男子,他真得能因為聽了鄰桌的一句罵,而為了大外甥心裏憋的‘那團火’拍案而起嗎?”
薛敬緩緩呼出一口氣,發覺握着杯子的手心更加冷了。
“老六,胡立天是你的暗線。”
“是。”
“他有沒有可能臨死前知道了什麼,被人故意設局滅了口。”
薛敬倏地站起來,身後的椅子被他下意識的動作弄倒,啪地砸在地上。
“這事發生得太巧了,正好趕在你回到幽州、幽州城防募兵、卓縉文拉攏丁奎……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我來到幽州的檔口。”
“……”
遇到事時,人人都希望是自己多慮,但直覺往往先人一步,總向著不好的地方想。
二爺倏而笑了笑,神色倒比靳王稍顯鎮定,“有些人繞了一個大圈子,想要做出一個‘意外’的局出來,是為了給自己做遮掩,卻不想聰明反被聰明誤,弄巧成拙——老天有眼,讓我半夜三更出個門,還碰巧遇見了胡立深,阻擋了那殺人滅口的動作。這非是壞事,就像是你上回說的,魚餌咬了鉤,就不容易鬆口了。”
薛敬“嗯”了一聲,湊近道,“二爺,您說什麼都對,但是做的卻是錯的。”
“……什麼?”
“半夜三更出門,你自己說的。”薛敬嚴肅地盯着他,看他心虛地往後一撤,便用手撐着他的背,不讓他退後。
“我……我那是悶得慌。”二爺“咳”了兩聲,話說得遮遮掩掩。
“嫌悶?”薛敬沖他笑了一下,“那從明日起,我每天親自帶你四處轉轉,專挑夜深人靜的時候去。”
“……倒也不必。”
“李世溫可以,我不行?”薛敬神色一變,步步緊逼,“你願帶他出門,不願帶我?”
“……”
“我瞧他手裏還拿着我送來的劍。”薛敬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將我送你的東西轉手送人?”
二爺微微蹙眉,“你送來時說是給大家的。”
“那你就當我這人朝令夕改,反覆無常。”
“……”二爺看着他,有些無奈,“你想問什麼,你就直接問,不必讓那胡老先生每日都去你那彙報我的行蹤。”
薛敬氣得嘆了口氣,“沒有,起初他每天都來彙報,這些天他來了我也不見。”
“為什麼?”
“每回聽他說完,我都頭疼。”
“……”
薛敬站起身,快步往床邊走,當二爺見他從窗邊的矮櫃第一層翻出一個木盒時,臉色刷地變色。
薛敬拿着盒子,臉色不善地走回他身邊,在他眼前啪地打開,“你還藏葯?”
“……”二爺看了一眼那藥盒中各色各樣的藥瓶,強作鎮定地笑了笑,“胡大夫開的這些都是補藥,往年吃過不少,沒什麼用。”
薛敬卻全然沒有與他說笑的意思,他的臉色極其難看,二爺看了他一眼,知道這人一字不答,便是真的怒了,他嘆了口氣,接過那滿滿的藥盒,抱在懷裏,輕聲道,“那往後不這樣了。”
薛敬蹲下身,有些疲憊的瞧着他,手心的溫熱附在那人的膝上,輕柔地焐了焐,“你不遵醫囑,不好好吃藥,你要我怎麼辦呢?”
“……”
“如果我把這些眼線都撤了,你是不是能將這些葯藏到我看不見的地方?然後騙了自己,還騙了所有人。”他的聲音漸漸沉下去,似乎難過得很,“除夕那夜,我不敢想……你好好治病,這些葯若是沒用,我就去找有用的來,你……”
“我知道了。”二爺打斷他,莞爾道,“流星這小子,給塊糖就把我賣了,你給了他多少好處?”
“也不止是流星。”薛敬無奈地說,“這個院子裏,所有人都被我收買了,只你不聽話。”他點了點二爺手中的藥盒,再一次警告道,“所以別想着投機取巧,背着我做這些事,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這些年來沒學會別的,盯人設線這些事,我摸了個透。”
黎明的光透過窗子,照進屋。
二爺被他逼着躺在床上,說是補個沒頭沒尾的覺。可他躺在床上,卻睡不着,自從來到幽州,好像鴻鵠的山水都離自己極遠,往日自由的舉動倏而有了約束,身體不自在倒是小事,心裏卻跟着順從起來,彷彿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變成了習以為常,“陽關道”和“獨木橋”好像都被幽州城那晚的花燈,映照得不那麼涇渭分明了。
花燈……怎麼又是花燈……
殺門井中得到的那片油紙還揣在懷中,那個從燭山送出信箋的人至今還是個謎,那個他想要尋找的人到底是死是活,還有那句九年後,又再次出現的詩……
這一切的一切,都勢必要與靳王分割開來,不能讓他在幽州這個泥沼中沉浮之後,還要卷進更大的漩渦當中。
二爺盯着帳頂懸挂的流蘇漫無邊際地想,來幽州這一步……是不是走錯了?
可耳邊又一個聲音忽然傳來——凡事過猶不及,切莫矯枉過正。
“過猶不及……”
這還是老師當年訓誡自己的話,他在心中嘆了一聲,坐起身,從盒子裏拿出了一個不知道什麼名字的藥瓶,就着那人走之前放在他手邊的溫水吞了兩丸,不一會兒,他便被這不知道什麼名字的苦藥弄得昏昏沉沉,入了夢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