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六章 雪灘之戰

第四四六章 雪灘之戰

四四六、雪灘之戰

陸榮這幾個字猶如一柄斷斧,猛然將薛敬眼前的一切劈砍得四分五裂。

一瞬間,煙雲激蕩,往昔迷霧散盡,薛敬年少時顛倒日月、混沌不堪的記憶終於隨着親歷者的敘述慢慢歸正。

十年前,冬月二十八。

總督府後進偏院裏,奄奄一息的南朝小皇子孤零零地躺在濕噠噠的床褥上,床褥被襟都被他後背滲出的血水染紅了。被陸榮悄悄抱出來的時候,可能因為疼,他輕輕哼了一聲,隨即便不聲不響,也沒勁掙扎了。

因為此前在望月樓吊了太久,年幼的小皇子雙臂骨折,後背都是傷,左腿軟綿綿的像布綹,和同樣傷重的烈衣放在一起,成了實打實的兩坨累贅。陸榮實在沒辦法,只能搶了一輛馬車,想護送着他們從雲州南城門走。

卻不想,馬車在快離城時被官兵發現了,城內巡城兵大肆驚動,蕭人海親自帶兵追出了城門。

桑乾河岸邊,晨陽初升。

北鶻重兵圈成層層黑圈,將十六歲的烈衣圈在正中,他沒有着明光甲,一身白色束腰長衫,髮帶是耀目的血色,正如烈家軍的焰羽曦雲旗。

他身後背着一個近彌留之跡的孩子,那孩子的頭被披風遮住,只凌亂的碎發露在外面。

那個孩子就是我嗎?薛敬意識恍惚,朦朦朧朧地想。

此刻,他眼前忽然閃過一座血色城樓,東方升起的一輪紅日將天地人間絳染成不分彼此的一種顏色。只見年輕的將軍將紅色的髮帶咬在齒間,手執長|槍,孤身一人,以一敵千。

薛敬清楚地記得,兩年前在靈犀渡口圍堵十五艘運糧船時,在三岔口冰冷刺骨的水底,他曾見過這幕景象。

黑色軍團殺戮不息,刀鋒閃着血光,一刀接着一刀劈砍過去。烈衣槍法精湛,靈巧閃身,一一險避。然而因為時刻要保護身後的少年,他雖然槍法絕妙,卻不得不瞻前顧後。黑色軍團被下令要留活口,所以不敢狠下殺招,只能不斷吊著烈衣的槍,趁機消磨他的體力。

果然沒過多久,早就重傷難敵的年輕將軍逐漸體力不支,他的身體正在被猛烈的劇毒寸寸咬蝕,一步錯,步步錯。敵軍越逼越近,他強撐着身體不至於跪下,難忍的劇痛卻逼他發出難以自控的痛喘。

薛敬眼前的景象驟然輪轉,天野難分的雪色瞬間將令人肝膽俱顫的喘聲遮蔽了……人間只剩下往來呼嘯的烈風,什麼聲音都沒有。薛敬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個人微微張嘴,口中似乎溢出痛苦無助的□□,卻什麼都做不了。

凜風如剔骨彎刀,險些將身臨其境的靳王殿下的一顆心剔作片片肉糜。

寬闊的桑乾河瞬間與周圍的黑色軍團融為一體,與雪底交映,變成一灘黑淖,而那白衣浸血的年輕將軍竟成了洇入烏海的一滴紅墨。

蠻風卷地,山鬼慟哭。

萬籟俱寂的人間傳來空遠的馬蹄聲。

忽然見一匹白馬從河對岸的密林竄出,義無反顧地衝進包圍,將原本鐵壁般圍砌的人牆撞開了一道口子。戰馬揚蹄嘶鳴,好像在呼喚主人的名字。

殺戮聲一朝傾瀉,連帶着撕裂的喊聲如泄洪般,湧入薛敬耳蝸。

只見烈衣撐着一口氣爬起來,翻身一躍上馬,白馬轉身之際,配合他旋身挑起的長|槍,硬生生在“黑牆”上劃出一道生門。

白馬馱着主人往桑乾河邊拚命急奔,身後重兵策馬狂追。

耳邊突然傳來一聲震天撤地的“催——殺——”

飲血夾綻開蕊心,混着無數羽箭,漫天席捲而來。

幾乎同一時間,白馬揚蹄而起,猛將烈衣甩落馬下,他和那名少年滾落在地的同時,一隻羽箭從身後射過來——

“不、不要!!”

那一箭終還是毫不留情地穿透馬身,射穿了白馬的馬腹。道道箭光如電,將白馬當成了靶子,一簇接着一簇扎穿馬身。

主人慘然哀絕的吼聲震顫山林,然而白雪皚皚的林野之間,除了偶爾回應的鷹鳴,白茫茫一片,什麼都沒有。

人畜無分,戰友身死,比肉骨撕裂還要疼。

“阿鬼……”

那匹白馬名叫“山鬼”,同他成長,伴他封將,戰死那日,共追隨他八年。

……

終於,在密密麻麻的箭雨中,白馬身死倒地。雖然它用自己的身體幫主人擋住了簇簇箭雨,卻沒擋住夾雜在箭雨中、旋轉攻來的飲血夾。

兩片血夾衝破血霧,在烈衣晃神的瞬間,直直地扎進他的兩膝。

不出預期,雪地里爆發出一聲令人神思崩斷的慘叫,烈衣被飲血夾巨大的衝力撞得向後甩去,如斷線的風箏般,重重地砸在雪灘上。他背着的少年同時被甩落一邊,無聲無息的……

烈衣的雙膝洇透鮮血,於身下緩緩暈開。深雪未融的淺灘上,血光艷紅,如晨霧中烈放的朵朵燒雲。

塵間往來如風,人散人終。

從前竟不知,原來濺落在皚皚雪原上的人血要比別處更紅。

蕭人海腳踩金靴下馬,面無表情地低頭看着烈衣。

這人已被劇毒和重傷折磨成支離破碎的紙片,一身雪白長衫斑斑點點洇透鮮血,可他卻沒有閉眼,只側着頭,一眨不眨地盯着蕭人海。

那年十六歲的少年將軍,眸燦如星,澄澈如不染滌塵的微雪。

大好前程原本如光似錦,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浩劫打斷——是初戰,也是終戰,是結束,也作斷章。

“不愧烈家戰骨,蕭某人佩服。”蕭人海蹲下身,捏着烈衣的衣領,將他提至眼前,“只可惜,你姓烈。”

他頗感惋惜地搖了搖頭,“若有來生,願請將軍投身我們北國,貴朝嬖佞戮賢,不值得你為他家小兒搏命。”

蕭人海的馬刀早已抵在烈衣頸間,立刻就要劃破他的咽喉。

“不好!”不遠處一名士兵爆發一聲驚吼,“大人,這、這孩子不是南朝小皇子!”

眾人瞬間愣住了……

蕭人海猛停住下刀的手,盯着倒在地上的男孩,瞬間眥目欲裂——只見蓋在那孩子頭上的披風被掀開后,哪裏還是他們好不容易得手的南朝皇子?那分明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男童,只個頭年齡與小皇子相似,而他臉色青紫,身體僵硬,顯然已死去多時。

“暗度陳倉,你詐我!”蕭人海厲聲怒吼,一柄馬刀毫不留情地扎進烈衣右手的掌心,將他死死地釘在雪地里。

“啊!”又是一聲痛苦至極的慘叫,鮮血直接從他口中嗆了出來。

“說,小皇子在哪!!”蕭人海氣急敗壞地將他從雪地里提起來,深扎進手心的馬刀被毫不留情地拔了出來。

然而,此時的烈衣已經沒力氣喊了,他如一片硬邦邦的斷戟,任由蕭人海一次次提起來,再一遍遍地砸在地上。

他不敢閉眼,卻顧不住逐漸渙散的視野,瞳孔微怔,只羽睫翕顫。

……

最後一次,蕭人海再次將他從泥濘的雪灘里提到眼前,“說不說?!”

年輕的將軍齒間含血,唇角一彎,扯出了一個令蕭人海畢生難忘的冷笑,他袖間握了半天的紫金蛇尾刀猛然出手,照着蕭人海的右眼便扎了過去。

“啊!!”蕭人海慘叫一聲,向後撲倒。

一柄刀斜斜地劃過蕭人海的右眼,如利刃削紙,在他兩道眼皮中間深深地劃出一道血縫。

“既然大人有眼無珠,留也無用。”

蕭人海既驚又懼,幾乎忘了疼。

他瘋了……捂着右眼,如血獸般絕望地嘶吼一聲,氣急敗壞地抬起腳,朝着烈衣的雙膝狠狠砸下,原本還未沒骨的飲血夾被他實打實地夯進了膝骨,痛得烈衣兩眼一黑,以為自己的雙腿已從中間斷成了兩截。

“帶回去,別讓他那麼痛快死。”

然而就在眾人要將烈衣帶回城時,遠處一傳信兵疾馬趕來,“報——大人,不好了,裕賢太子於北大營丟失!目前下落不明!”

“你說什麼!”

……

隨後,薛敬的眼前白光一片,再聽不清那些人在嚷些什麼,他就好像被塞進了一個嘯聲鶴唳的風瓮,茫茫一片,只那個人白衣上的血最最刺目。

陸榮的聲音終於從風雪靡靡的歲月中穿回,劃破了血肉模糊的光陰,再次盪進耳間,將薛敬幾欲崩斷的神思一把扯了回來。

“其實臨出城前,二爺就想出了這個計策。我從城中的亂墳崗里尋了一個和當時的你差不多大的死孩子,他背着那孩子,負責引開追兵。”陸榮語聲艱難,只能強撐着自己,才不至於栽落地上,“為了掩人耳目,我背着你先出了城,就躲在桑乾河對面的雪林里。我親眼看見山鬼為護他而死,親眼看見他們射|出了飲血夾,親眼看見蕭人海被他划瞎了一隻眼……我都看見了……”

雪林,山鬼,飲血夾……

薛敬在心底無意識地念了一遍,腦子裏“嗡”的一聲,渾身劇烈發顫。

難怪……

難怪這些年他的記憶會時不時出現偏差;難道他會將雪灘之戰和望月樓刀馬戰混為一談;難怪無論他怎麼回憶,都無法將這些過往從那個密不透風的記憶盒子裏清清楚楚地挖出來……

原來,陸榮早早背着他出城之後,就躲在雪灘對岸的密林里——那一戰,陸榮看見了,他也看見了……

只不過那時的他身負重傷,意識模糊之際根本分不清時間地點,所以那段時日前後顛倒,從始至終,他竟活成了一個局外人的樣子,分明掉進了一個無法抽|離的漩渦里。

旋旋轉轉,浮浮沉沉……

陸榮接着道,“裕賢太子失蹤的消息驟然傳來,令在場所有人大驚失色,太子從鐵桶一般的蕭家軍營丟失,蕭人海首當其衝,必受責難。果然,他再管不得二爺,不顧右眼重傷,匆匆爬上馬,頭也不回地沖回了大本營,只留了十幾個人就地解決二爺,於是我終於找到機會,抄起弓箭,趁機將他們全部解決后,成功將二爺救出了雲州……”

……

“呃啊……”細針扎進皮肉,痛得烈衣猛地睜開眼,拚命了喘了口氣。

桑乾河,雪林淺灘。

“二少爺,你醒了……”陸榮將銀針從他止血的穴位上拔|出,將他扶起來,讓他靠在樹上。

烈衣的雙膝團着兩塊模糊的肉糜,只兩塊破布亂七八糟地遮着,他剛剛抬起右手,掌心地傷口散發出血氣,猛地衝進鼻息,他沒忍住重重地咳了幾聲,吐出來的都是支離破碎的血沫。

凜冬的雪林里,陸榮悔恨交加地癱坐在一邊,無意識地擦了一把額頭的汗,心力交瘁地嘆了一聲。

“你做什麼一副天塌的樣子……我還沒死呢。”

“可是……”陸榮顫抖地喘了口氣,“可是……雲州亡了……”

“……”烈衣微微眯眼,往雲州的方向看去,只見這條如銀帶般的桑乾河,星星點點閃着光斑。

冬雪未融,人心難測。

“二少爺,我們能去哪呢……”

“去哪……”

是啊,我們能去哪呢?

這惡世斷送故土,還有什麼地方是你我的容身之所嗎?

十六歲的少年從沒受過重傷,此刻只稍稍動一下,渾身就如滾了釘板一樣疼。

“二少爺,你怎麼樣了?”陸榮見他形容痛苦,忙扶着他。

“我……我難受……”劇痛難忍,烈衣痙攣片刻,左手手心不自覺狠握,卻恰巧捏住了一個柔軟的小手。

烈衣低下頭,卻見那小皇子就枕在自己身邊,已經無聲無息地昏睡了很久。

興許是方才自己無意識的動作捏疼了他,那孩子莫名動了一下,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想反手握他左手的食指,然而這孩子的雙臂受了重傷,只要稍稍一動就是劇痛,他在夢裏蹙了蹙眉,無意識地哼了兩聲,又無聲無息地睡著了……

“顯鋒,弄點吃的吧。”烈衣盯着那孩子安靜的側臉,輕聲說。

陸榮興奮道,“二少爺,您餓了……”

“兔子……野雞……什麼都好。”烈衣將身型單薄的小皇子扶進懷裏,扣攏他的軟指,幫他握住自己的食指,抬起頭,懵懂地問,“你養過孩子嗎?”

陸榮當然養過,翁蘇桐就是他照顧着長大的。

那一夜的桑乾河邊,篝火燒得很旺,野兔肉烤得正香,然而傷重的小皇子發著高燒,鮮嫩的兔肉吃進三口吐出兩口半,最後還是嗦着那人手指上的軟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二少爺,咱們得想個去處,天一亮,等蕭人海反挺過來,還會追來的。”

烈衣筋疲力盡地靠在樹榦上,輕輕閉上眼,“容我想一想。”

“他們要的是這孩子……”陸榮試探道。

烈衣忽然睜開眼,看向陸榮,“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那……”

“那怎麼?”

陸榮被他冷冰冰的眼神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身,亂七八糟地撂下一句,“我、我去打水。”

“顯鋒。”

陸榮原本疾快的腳步一頓。

“這一路至此,難為你了。”烈衣低聲說,“雲州覆滅,烈家沒了,燕雲十八騎名存實亡,我再不是你的二少爺,你也無需效命於我。多謝你守着對哥哥的承諾,將我救了出來……你走吧,能走多遠走多遠。”

陸榮背對着烈衣,頓覺五內俱焚。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竹刀,緊緊地握住刀柄,嗓音嘶啞,幾欲失聲。

片刻后,他深深呼氣,木然道,“二少爺……顯鋒不走。我、我去探探路,天亮前,就算背,我也會將你們背出這片林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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