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九章 骨香
四三九、骨香
桑無枝吩咐完指令后,從酒窖上行,走進鳳棲閣前廳。
此處烈火燃盡,一片狼藉。
二爺站在前廳正中,望着燒得只剩斷梁的天頂,一聲輕嘆。
“沒關係,房子塌了還能重建,這是王爺說的。”桑無枝走到他身後,望着他的背影,笑着安慰。
二爺神色稍緩,“姐姐明明是這鳳棲閣的老闆,是我任意妄為,拆了你的樓不說,連鹿姐姐的雲山樓都一同葬身火海。”
“那又有什麼關係。”桑無枝繞到他身前,抬眸凝望着他,“你們這一戰殲滅了鬼門,把長年以來躲在雲州地下的蛇鼠全都滅了,若不如此,那條‘金絲帶’還要戮殺多少人吶。”
“姐姐通達明理,不怪我拆家就不錯了。”二爺低緩一笑,“不過你放心,毀樓的錢,我幫你賺。”
“賺?”桑無枝雙頰一紅,挑了挑眉梢,“王爺可說了,這錢他出!”
二爺懶懶蹙眉,頗有些不悅,“放着現成的金銀不用,非要充豪門貴賈,他是錢多燒的嗎?”
桑無枝眨了眨眼,“什麼意思?”
二爺冷道,“既然是為滅鬼門,才不得已炸毀了雲州半座城,那這築新城、送亡人的錢,也必由鬼門來出。”
桑無枝被他凌厲的眼神嚇了一跳,有些憂心地說,“你出穹頂之後,我一直沒敢問,你和王爺分兵城內城外,是商量好的么?”
二爺點了點頭,直言不諱,“是商量好的,他的戰局原本就設在城外,鬼門一滅,雲州一戰也入了時,我與他須臾必爭,不得已分兩路而行。”
桑無枝始終盯着他,實在未從他眼中瞧出多餘的心思,於是試探,“我總覺得你有事瞞着大家。”
“是。”出人意料,二爺並未在桑無枝刻意試探的話音中過多周旋。
桑無枝見他神情沈定,一慣成竹在胸。只不過經此鬼門一戰,這人眉間一直以來若有若無纏繞的愁霧似淺淺消散,就好像經年累月死守雪頂的一柄利斧被攔腰斬斷,冰封萬里的雪原終於迎來了久違的春風。
“黎明之前,需再了結兩樁舊案,等新陽初生,攻城號就要響了。”
青海閣內,最後一段火燭燃盡,灰煙飄繞直上。
摶龍石下落,不光意味着雲州地網最重要的關卡被阻,更意味着西山穹頂與雲州城之間橫斷起一道再無法通連的命劫。
一名重傷瀕死的刀客被兩人抬着走上閣樓,老刀主坐在漆黑的房間裏,紅木柜子裂成段段碎木,被尖利的刀鋒砍得不成樣子。
“刀主,全亡了……”
老刀主雙眼渾濁,眼窩凸出,就像一條暴晒於烈日下、正垂死掙扎的魚。
“你說什麼?”
“全、全亡了……”
老刀主手腕一抖,鈴刀落地,“哐啷”一聲,九龍鈴環在地板上砸出細小的坑凹。他這才低頭看向躺在地上、已奄奄一息的刀客,只見他全身泥血,雙瞳失距,已近彌留之際。
“摶龍石沒有封死他們?”老刀主咬着牙問。
“封、封住了……”跪地的刀客凄啞着說,“他們的人攜火|葯破十八毒胄后便進入了穹頂,靳王與烈衣兵分兩路,烈衣帶金雲使和數百死囚堵死了中軸線,與咱們的人惡戰。他們將死囚放出來了,我們無論如何也沒能從中軸攻過去,情急之時我們觸發毒陣針盤,可依然沒能殺得了他們。如、如今……摶龍石已封死中軸,烈衣已回到城中,而靳王……”
“靳王呢?”
“靳王還留在了穹頂里。他、他帶的人將通往牧人谷的石棧道炸開了,想必是要將城外大軍引進來。”
青海閣烏雲罩頂,老刀主的臉色更加陰沉。
城中依舊狼煙四起,不遠處騰空的火焰照在破碎的窗紙上,忽明忽暗地閃着光,將染血的窗欞映成了深深的赤色。
老刀主走到那瀕死刀客的身邊,慢慢蹲下,從那人握緊的拳頭裏摳出九個拴在一起的鈴環,那每一個環都是一條首尾相接的龍。
“我們已經……掩……”瀕死刀客掙扎片刻,仍說不全最後幾個字。
老刀主回頭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兩名刀客,其中一人說,“刀主放心,我們已經趁亂,成功掩護‘他’入頂,就算西山的石棧道炸開,靳王也出不去的。”
老刀主重重地嘆了一聲,搖頭獰笑,“太多次了,你們承諾過太多次——東河丑市未央舟、北風亭、西山屍地、摶龍石……一次又一次,都敗了。雲州鬼門,不中用了……”
話未竟,鈴刀毫不猶豫扎進那瀕死刀客的心口,鮮血迸出,濺在兩人臉上。
“刀主!!”
倏而,青海閣再次傳來刀伐之聲。
深紅色的窗紙又添兩筆亡魂。
“既無用矣,不如棄之。”
老刀主在那兩名刀客還沒反應過來時,瞬間回刀,屍體砸落地上,發出刺耳的悶響。同一時間,他臉上的鬼面具頃刻碎成兩半,他下意識伸手去遮,這才意識到,雲州鬼門如今只剩他一個未亡人了。
鈴刀刀刃磨得鋥亮,能照出未亡人的臉。
陸向林索性扯下已經損毀的面具,怔怔地瞧着刀刃上反射出的人影——那人眼神渾濁,眼角刻滿皺紋,耳力亦不如當年,卻只有握緊鈴刀的手一如既往不會打顫。
他跛着腳走出青海閣,來到街對面,打開了桂花坊的門。
櫃枱在右手邊,掌柜腳底踩着的地方是一塊恰好足夠一人通過的方形木板,掀開后竟是一條通向地底的石室。
陸向林吹燃火折,從黑黢黢的地道口跳了下去。
漆黑的甬道里一陣甜香飄來,混雜着令人窒息的血氣。
一路往前,兩側黑壓壓全是白骨,他們或單或雙,或堆成小丘,或支離破碎。
陸向林忽然頓步,盯着拐角處縮成一團的女屍看了許久,這才發現,她的腳腕上似還拴着一個一碰就會響的鈴鐺。
陸向林嘴角抽搐,擰着眉往她身上看了一眼,忽然想起那年深秋,這女人夜間闖進桂花坊的情形。
“還不是你這丫頭多管閑事,你說你躲去哪個犄角旮旯苟且多好,非要回來捅雲州城這馬蜂窩,烈家人值得你這樣對他們嗎?丫頭,你別怪老頭,老頭也是逼不得已啊。”
陸向林抻着嘶啞黏膩的嗓音,蹲下身,用一旁的破衣服罩在女骨的身上,像是撫摸孩童一般,悄無聲息地摸了摸她的手骨,而後起身向前,一邊繼續走,一邊陰沉沉地笑了笑。
再走幾步,又一具被攔腰砍得只剩一半的白骨橫在路中,陸向林鄙夷地瞧了他一眼,冷道,“你這個不中用的賭棍,你娘臨死前還攥着你的頭髮,不孝子,殺你是髒了老頭的刀。”
那是一具成年男子的骨頭,右手小指缺了,像是被人一刀剁掉了。
再往西行,轉角的一個石室中又幾具擰在一起的人骨,這些人的年份該是比方才那些久,身上的衣服已經風化,也不知在這裏躺了多少年。
陸向林站定,對着正中那人吐了口唾沫,諷笑道,“雲州破城那日,你跪地磕頭,拚命求我放過你——可你是雲州城的父母官,不就該與你的百姓同生死、共進退嗎?我送你一程,是助你捨命守名,你該謝我才對。你瞧瞧朝廷的禮勛簿,至今還將你視為忠義守城、寧死不屈的大英雄,比那什麼齊世芳好不知多少倍。”
“還有你們……”陸向林回過頭,往黑洞洞的甬道看去,對着無數骸骨輕聲一嘆,“那清明節的供桌上,不都擺着一盤軟糕么。老頭不過送各位一程,將各位供在這裏,還不是想大夥日日聞着香味,沾沾煙火氣。”
隨着他一聲壓抑刺骨的嘆息,頭頂的桂花坊好似徹底變成了一座陰森森的供台,房頂的煙囪蒸汽繚繞,來往的人群寥寥駐足,孩童們圍着熱氣騰騰的蒸屜發笑,香甜的軟糕一旦上桌,必引富賈垂涎,乞兒艷羨。
可誰曾想,一直以來時常被雲州百姓造訪的桂花坊竟是一座停屍井,而那柔糯的軟糕始終飄散着幽幽白骨香。
陸向林跛着腳,又七拐八繞地行了一炷香的路程,終於來到了西山腳下一處石庫門前。他從腰間拿出鑰匙,顫巍巍地將門鎖打開,慢吞吞地走了進去。
這處石庫不與外頭那些甬道相連,需要爬出去再過一座水橋,才能從石牆下方的窨井跳進來。這裏原本就是頭頂那座建築的一座地庫,也做書庫,曾經存放着上萬冊名文古籍。
可現下這裏一本書都沒有,取而代之的是上萬石火|葯。
“烈家的後人,還真如他的父輩一樣,一如既往天真。”陸向林繞着一座一座齊人高的“火石丘”轉了一圈,忍不住低笑,“二少爺,你竟然讓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琴師將這些東西一趟一趟地運到這裏,還真是……執念吶。”
他陰惻惻地笑起來,“可執念有什麼用呢,聰明反被聰明誤,如今還不是由老頭親自點捻,親手為你那主子王爺起棺落葬!”
忽然,外面傳來一陣縹緲的笛音。
那笛音聲不成聲,調不成調,但即便如此,陸向林還是聽出了那是什麼歌。
緊接着,一個女人的聲音鬼魅似地吟唱,她的歌聲凄厲幽婉,就像是從蜷縮在地井裏那具女人骨的嘴裏哼出來的一般。
陸向林漲大瞳孔,立時衝到門邊——然而甬道深處空無一人,連只鬼影都沒有。
縈繞耳間的歌聲卻仍在吟唱,聲音空遠,碰撞出迴音。
陸向林呼吸猛然間急促起來,他使勁搖了搖頭,想將這惱人的聲音隔絕,然而那聲調猶如那股無論如何也揮散不去的桂花香,滋滋地往耳朵里鑽。
“誰!誰在裝神弄鬼!”
然而甬道深處卻只回蕩着他自己的尖叫聲,什麼人都沒有。
那配合女人歌聲的笛音始終不在調上,歪歪扭扭,猶如鬼泣,更讓人無端心慌。
陸向林再不拖延,他不顧傷腿,快步走回石庫,猛地掀開罩在“火石丘”上的黑麻布,吹燃火折,當即就要點捻——
然而,當他親眼所見此間遮放的物品時,瞬間愣住了……
西山腳下,天命書院。
書房燃着一盞油燈,院子中間擺着石桌石凳。
院子裏凄冷空曠,廊前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笛聲搭配着女子的歌聲,慘兮兮地從牆外飄進來,草叢裏的蛙被破笛子發出的歪調吵得心煩,叫得樹上的烏鴉也跟着湊熱鬧。
二爺放下骨笛,任憑笛子在指間打轉。
沒了吹笛人不成調的走板荒音,那女子哀婉的唱段倒更顯動聽起來。
“抱歉,在下不通音律,擾人清夢了。”二爺對盤在手腕邊的小紅花笑着說。
小紅花雖然不及它那些哥哥姐姐活得長,但畢竟不是一般蟲蟻。在蠱池裏泡過同伴血肉的“聖物”,活得越久,多多少少越會沾染主人的習氣。因此即便這人吹的笛聲不怎麼好聽,小蠱蛇也沒什麼動靜,只懶懶地趴在他手腕邊發獃。
“清水微風絕非待客之道,只不過眼下的我,只剩這些了。”二爺端起壺,往兩隻杯中斟滿清水。
微風拂過,盪起幽幽水紋。
“夢裏桂花山,山半茶牙灣;
流水淙淙去,紅霞染九川。
風訴蕭蕭客,金絲繞子纏;
往來不歸路,路竟是天關……”
女子的歌聲清澈婉約,時不時冒出顫音,酒不醉人人自醉——妙音亦是。
“記得很小的時候,就聽過這首詩謠,我和哥哥都會唱。”二爺手指輕捻,緩慢地跟着念了一遍,“可惜我直到今日,也從沒離開過北方,就連關內都只十年前‘劫鏢’時去過一次,更別提什麼嶺南了——說白了,沒多少見識。江南、淮水、嶺南……都是我從巷弄里的書曲中聽來的。所以小時候不懂這首詩的含義,只覺桂花山半茶牙灣,該是個多麼美麗的地方。”
二爺搖晃着杯盞,盯着擴散的水紋,眼神一冷,聲音驟沉,“直到我親眼所見穹頂地陵里烈家軍的胄坑,親眼所見那些亡臣戰甲、斷戟碎旗,還有那一望無際的骨山,和鎮墓用的草胄,親耳聽聞多年以前那關於‘五王’的故事……我才終於明白,原來《茶牙桂丘》這首小詩,說的不是什麼青山烏啼、桂蕊飄香,而是當年太原城外血染山河的‘魚子溝一戰’——對吧,陸叔?”
二爺這才抬起頭,看向庭院的廊下久站的那人。
“其實在我很小的時候,你就已經將謎題和謎面說給我們聽了,只不過我們沒聽懂。”二爺神色雖冷,眼中卻不見怨憎之怒。
他輕輕挑眉,唇角一彎,“刀主,不過來喝一杯嗎?清水而已,我沒有備酒——酒么,是用來敬故人的。”
陸向林臉色暗沉,他滯了片刻,方才一瘸一拐地走過去,在二爺對面的石凳坐下,右手卻始終握在鈴刀的刀柄上。
二爺不動聲色地看着他,無聲一笑,遂端起清水一口飲盡,“看來刀主從青海閣趕來天命書院,這一路穿城過火,倒不覺得渴。”
此刻的陸向林雖然已經褪去多年以來偽裝的面具,然而這人吶,一旦將另外一人裝扮得久了,他的動作和眼神都和帥府那位兢兢業業的老部下沒什麼區別。任誰也想不到,這樣一位看起來算得上面善的老人,竟是多年以來藏伏於雲州地網、殺人如麻、惡貫滿盈的鬼門刀主。
他曾經秘密潛伏於雲州帥府,將半陰半陽的殺手身份妥善藏好,竟瞞天過海,騙過了所有人。
陸向林幽幽一笑,嗓音像是被砍折了脖子卻仍垂死掙扎的毒蠍,“沒想到,天命書院石書庫中,根本就沒放火|葯,不過是一堆沒用的爛書。”
二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疾不徐道,“書院么,當然是放書的地方,防火防蟲是大計,這可是老師當年時時掛在嘴邊的,我怎麼敢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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