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九章 鬼蜮
四二九、鬼蜮
“你是怎麼知道的?”二爺將槍盒彈開,拿起那柄紅纓槍,面無表情地問。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薛敬眼神微沉,瞳孔中倏忽閃過一道冷光,“但有些時候、有些‘聲音’,是不能被完整記錄下來的。五王之亂於太原一戰之後平叛,五王覆滅於一個叫魚子溝的地方,離太原城不遠。據傳聞,叛軍屍骨被堆砌成山,交由被他們屠滅過的軍民遺孤處置——十萬叛軍被丟進一個山坳,人們用刀屠宰了七天七夜,據說,血水綿延十餘里,連十裡外的縣城都能聞見血腥味。魚子溝的萬人坑裏淌着我叔父們的血,史官們落筆時卻惜字如金,關於‘五王叛亂’史文,我年少時只大略讀到過一句——
——‘正春,五王義起隴西,遂至太原,屠城三十六,燒夷郭城、房舍,虜老嫗、婦孺,致關中大飢,犬噬人,父弒母,母予子,人相食。后引兵殺之,滅於魚壑,赦罪人。是歲,歲星晝見,大赦天下。’”
他稍稍頓了一下,看了二爺一眼,“你父親烈仲勤實則是此戰中初顯將才之能,父皇登基后沒多久,便拜了他為元帥,命其鎮守雲中。這些都是我到幽州后,從坊間聽來的。五王之戰實則是南朝一塊已經癒合的‘腐肉’,碰不得,說不得。我所查有限,只拼出個大概。”
二爺點了點頭,“沒想到殿下竟將我家這點事翻了個底掉。”
“那也是因為你那些年一個字不說,我實在沒有辦法。”薛敬忙解釋道,“只不過即便當時我查到了此事,卻也未將鬼門與‘五王’餘孽聯在一起。直到……”
“直到什麼?”
“直到北風亭一戰,我在火陣中看見了一柄刀。”薛敬直言道,“那人刀鑲‘九龍鈴環’,和其餘人都不一樣,他臨死前說是為報仇——報昔日斬王屠龍之仇。鬼門鈴刀若非昔日‘五王’餘孽,於我、於當年參與平定內亂的烈家後人……何苦結這麼大的仇呢。”
薛敬拿起藏槍的木盒,木盒中分,上下兩層,烈家槍被拿出后,露出了下層的機簧,二爺伸手輕輕一按,夾層彈開,露出另一柄鈴刀。
“這是……”薛敬一怔。
“是蕭人海故意留給我的。”二爺將那柄鈴刀拿出來,道,“他說盒子裏藏了東西,興許咱們進穹頂用得着。”
“竟真是這把刀。”薛敬接過鈴刀,仔細地瞧着刀柄上掛着的九龍鈴環,“和我在北風亭一戰中看到的是同一種。”
“怎麼了?”
“沒什麼……”
刀身細長,刀柄掛着九枚鈴環,每一個環都是一條頭尾相接的龍。二爺盯着鈴環,仔細思索了一陣,暗暗道,“你看我說什麼來着,蘇桐的毒一解,烏藤風黨羽一除,蕭人海果然再無顧忌,雙手將這柄刀奉上了。”
“他早就知道穹頂底下藏着什麼。”薛敬壓不住無名火,忍不住腹誹,“老奸巨猾。”
二爺挑了挑眉,無法不認同,“更老奸巨猾的不是蕭人海,而是藏在烈家多年的那位五王舊部。”
薛敬神色未驚,心裏卻有些擔心他,“那人……”
二爺慘然一笑,盯着手邊那柄紅纓槍,冷道,“我只是沒想到,看着我長大的陸叔叔,竟真下得去手。”
“陸向林,鬼門刀主。”薛敬瞧着他異常平靜的神色,頗有些擔心,忍不住關切道,“你還好吧?”
“我沒事。”二爺聲音低穩,一如既往毫無波瀾。
終於到了要親手揭開這箇舊疤的時候,他一直以為自己無法坦然面對,然而一步步行至此處,真到了那扇九龍門前,他才發覺,原來早在十年前雲州破城那日,他非但將自己的前身後路劃分出了涇渭分明的兩條斷線,甚至還將當年所遇之人區分黑水白山,連同自己的一顆心一劈兩半,細分出了深海和荒漠。
當年舊城傾覆,多少寒疽附骨,如今欲滅鬼蜮,便要從剜心剔骨開始。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薛敬問。
“起初我只是懷疑——懷疑之處有三。”
“哪三?”
二爺想了片刻,忍道,“第一次,天命書院。那是我回城后除去烈家帥府,親自前往的第一個地方。當時我回雲州的行蹤只鹿山和顧棠清楚,即便是蕭人海,也不可能那麼快地知曉我的去向。但是那一夜我在老師書房看到那幅‘南靖王宮輿圖細注’時,陸向林突然出現了。當時我只覺得奇怪,並沒多想,後來細細想來,才發現不妥——我曾在離城前囑咐過鹿山,叫他去佛堂接陸叔叔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但鹿山說,他去過幾次,陸向林都避而不見——他是真避而不見嗎?”
薛敬冷笑道,“怕不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鹿山去佛堂的時候,興許他老人家根本不在雲州城。”
二爺看向薛敬,沉聲說,“魚台縣,鴿子籠——謝沖帶來的消息。”
“難怪……”薛敬長舒一口氣,心道,難怪謝沖能取得二爺信任,讓他同意今夜在破穹頂一戰中使金雲使成為盟軍,一同抵抗鬼門。季卿何等心量和城府,謝沖手中除了阿靈以外,所持籌碼必須有足夠說服他的分量。
試問,什麼東西能比雙手奉上鬼門設在雲州附近的一處據點更有誠心和說服力呢?
“鬼門刀主親自坐鎮魚台,三岔口榕樹林,勢取藍鳶鏢局。”二爺輕輕捻動手指,嗓音低緩,掩不住的殺機從眸中溢出來,“與其猶豫不決,遺留禍根,倒不如壯士解腕,破釜沉舟——殺一個包藏禍心的藍清河,再加上一個一心向著鴻鵠、永遠不可能被收買的藍舟,就能將藍鳶鏢局從那條‘金絲帶’上徹底剔除。因此藍鳶鏢局這艘船必須沉在三岔口,只有這艘船沉了,倫州城泥沙里擱淺的起鏢船和嶺南百草閣治煉藥童的秘密才能被徹底塵封,從此永無見天日。”
薛敬點了點頭,順着他的話分析道,“陸向林秘密離開雲州,一方面是為親自督戰剿滅藍鳶鏢局地;想必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跟准你和流星的步子,好確定你必死無疑,再回不了雲州城。然而戰局一錯再錯,原本必勝無疑的兩處戰場,卻被兩組半路殺出來的人馬攪亂了——一組是三岔口莫名參與戰局的金雲使,另一組是無名谷中將你救走的顧棠。”
二爺順着他的話接道,“無論是三岔口還是無名谷,無論是藍舟還是我,鬼門兩戰連敗,刀主始料未及。所以陸向林不得不再退一步,將殺局放回鬼門的大本營——雲州城。”他頓了片刻,繼續道,“天命書院那一晚,陸向林曾說,他不願離開,是因為佛堂里供着長明燈,他若走了,燈就滅了……他說人死如燈滅,只要有人還守着烈家的燈,他們就還活着。我當時聞言動容,忍不住留下來與他多說了幾句。”
他臉色忽沉,慍怒道,“正因我挂念故人,是以一時疏忽,話就說多了。”
“你與他說了什麼?”
“第一,談及九龍道戰前鹿雲溪前往帥府時發生過的事。我言語間曾提到了無名巷桂花坊。刀主何等聰明,一條無名巷,哪裏只有桂花坊這一家鋪面,坊前點竹牌,迎新送舊的分明是對面的青海閣——便是鬼門設在雲州的一處隱藏據點,我猜該是他們的大本營。此外,青海閣地下鎖緊的賭坊,更曾是任半山那好賭的弟弟被人斷指的地方。”
二爺輕飄飄一笑,瞳中卻染上一層悲色,“第二么,他說起我少年時與老師在書院的往事,還說這些年來,他一直幫着老師打理書院,每月都會來掃院子、曬書……他留我吃點心,隔壁巷子裏賣的豌豆糕,他給我買了雙份。但他這樣做……只是為了……”
“為了什麼?”
二爺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嘶啞,似用盡了全身力氣,“豌豆糕中該是放了催困的葯,是為趁我睡着時,驗我的傷。”他將手心輕輕附在自己腹部的傷口上,“他需要估算我的戰力,看我還能活幾天。”
薛敬心裏堵着的血塊隨着二爺的話逐漸變成了催燙髮燒的沸水。他忍不住扣住那人的手背,緊緊地攥住,想勸他不必再說。然而剜骨之痛如蠍毒扼心,這人滿眼的溫存化了腐朽,終於只剩下對亡城歲月平心而論的弔唁。他端着與己無礙的觀者之姿,說出的每一個字都似無關痛癢,然而薛敬明白,若要他親手揭開烈家這層毒網,便是要他拿起鈍刀,一步一刀凌遲了自己。
“沒關係,都是過去的事,我若要說出來的話,也只能說給你聽。”
薛敬連忙湊上去,將他摟進懷裏,悄聲哄道,“那二爺躺在我懷裏,就當是與我講旁人的故事吧。我小時候不也常常扒着你,讓你給我講故事聽,可你都只講寨子裏的事,從來不說以前。”
年輕人全身滾熱,始終用溫突突的火苗燙慰着自己,硬要用強大寬忍的心量將自己好端端地包裹起來,連一絲風都不忍輕易放進來。
“第二次,南角街大雜院。”二爺在肩頭懶懶地擺好了位置,繼續道,“我和鹿山順着青海閣小二給的指引找到了任家老太,卻在快要見到人的時候,被一名刀客捷足先登,先我們一步滅口毀證。我想,便是陸向林早有準備,在我們一路去南角街的路上藏了‘眼睛’。”
說到這裏,他從袖子裏掏出一片金箔,放在薛敬手心,“你瞧瞧這個。是銀三給任家老太下葬的時候,他兄弟一不留神從老太太領口的針線處摸來的——是當年任半山從被父親拒收的那盒金箔里摸出來的一片。任半山離開雲州前,曾避開自己嗜賭成性的弟弟,將這片金箔留給了老母親,是想她日後困難時拿來解困,但他母親不捨得用,便縫進了貼身的衣領里。任家老二欠債時賠上自家房契,把母親趕出家門,卻錯失了母親領口的金箔——這枚金箔便被保存了下來。”
金箔薄如蟬翼,稍稍吹口氣就能飛走。
薛敬小心翼翼地盯着那片金箔,卻見四四方方的金箔紙角落裏劃了字,像是有人用指甲摳出來的字眼。
“這是……”薛敬連忙對着旁邊的火把,迎着光仔細查看,“是一個‘杜’字。”
“不是‘杜’。這就要說到我的第三次懷疑——東河烏篷船。”二爺嗓音疲憊,“顧棠帶我去見了曾經關押過方懷遠的那名牢頭。
“他還有一個瘋子弟弟,我在北風亭戰後見過了。”薛敬接道。
二爺有意無意地“嗯”了一聲,帶着柔緩的拖音,慢慢道,“也正是這一次,我確定了刀主就是當年的陸叔叔。”
薛敬深吸了一口氣,“怎麼講?”
“那牢頭弟弟曾被鬼門下過毒,但因為他拿竹片摳過嗓子,將毒藥吐出了一半,是以事後他僅僅瘋了,並沒有丟命。那個竹片還被他哥當成消災解難的護身符,掛在了弟弟的脖子裏,一掛就是十年……”二爺微微蹙眉,“十年前,桂花鋪開張,櫃枱上掛着琳琅滿目的價牌,竹牌上的字……還是我親手寫的。”
薛敬大為震驚,“你是看到了瘋子掛着的竹牌上有自己的字才……”
二爺微微一笑,“字跡模糊,是當年我一筆一劃刻上去的。”
薛敬怒火中燒,卻不敢輕易露出來,“你是說,陸……老刀主殺人的地方就在桂花鋪,那瘋子弟弟是隨手扯了一枚竹牌,押着喉嚨,才吐了些葯出來?”
二爺不置可否,“我用你給我用來裝蜜的瓷瓶跟那瘋子弟弟換了竹片,與顧棠蕩平青海閣時,我將竹片釘在了地下賭坊邊的柱子上——我是要陸向林明白,今夜東河丑市、無名巷青海閣、和西山穹頂‘三足’必亡,是他當年出賣烈家必須付出的代價。”
“原來如此……”薛敬一時愕然,緊繃的心臟突突狂跳,“原來金箔上的字不是‘杜’,而是一個沒寫完的‘桂’字。難道任半山是故意用指甲將這個字摳在金箔上,為免自己遇害,想留下線索?”
二爺沉吟道,“這只是一種可能,但我更傾向於另一種。”
“還有哪種?”
“鬼蜮暗藏殺心,善於蟄伏。”二爺壓低了聲音,“多年以前,鬼門刀主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帥府,近年來還能以父親舊部的身份守護烈家牌位,他這人心思深沉,極善於掩藏。這些鬼門的核心刀客……實在太可怕了。這樣深的隱藏手段,他們是絕不可能在諸如任半山這等小嘍啰身上露出破綻的,怎麼還能讓任半山有機會在金箔上摳字留證。除非……”
他停頓了一下,篤定道,“除非是比這些‘毒蠱’更加微不足道的‘蜜蟲’,散進茫茫人海皆如河海塵沙,極不起眼,這樣的‘蜜蟲’才會被他們忽略——比如那偽裝多年的牢頭和他的瘋子弟弟,再比如——任家老太。”
薛敬聽他分析之後,恍然道,“你的意思是……在金箔上留字的人是任家老太。”
“很有可能。”二爺點了一下頭,“你想啊,她家小兒子無端被人斷指、殺害,她肯定留意過小兒子去過的地方,說不定還曾撞見過殺他小兒的兇手。再加上任半山臨走前曾將一個裝有信箋的金箔盒子交給他母親保管,大約囑咐過她在遇到威脅時將其當做足以換命的籌碼。我曾猜想過,那個盒子裏除了裝有用來行賄父親用的金箔以外,是否應當還有一封信。而那封信的內容,任家老太必然清楚。如果我沒猜錯,信中應當留下過可以交談會面的地址,那個地方應該就是青海閣。只不過父親拒了禮,才使雲首轉投了雲州知府孫蔚齊。任家老太定然是蹲過青海閣的點,注意到了無名巷桂花坊——而這個字,也許是她臨終前在領子裏摳下的,只是人之將死,未能將‘桂’字留全,只足夠完成一個‘杜’字。不過……這些都是我的猜測,當事人全部罹難,真相怕是要石沉大海,永遠也查不到了。”
千絲萬縷的前塵裹着血雨腥風撲面而來,從他自小長大的天命書院,到無名巷桂花坊,再到東河丑市的烏篷船,桂花十里飄香,仿若歸倚嶺南。然而用甜膩的木香製作成的糖糕,卻成了血祭的供奉,只要再點一盞黃燭,就能照映出靈前堆積的皚皚白骨。
人心如磐石,遮在甜膩的血色糖霜之下,經年累月為鬼門砌起一道石門。石門后製糖的一雙雙手,竟一邊屠着人命,一邊烹着軟糕。
“他們用桂花坊作為遮掩,用青海閣這座茶樓當掩護,竟能在雲州地底下,長久無息地殺了這麼多人。”
薛敬怒不可遏,用力攥緊手中鈴刀,恨恨地想,是不是煮茶烹糖時盤轉而生的甜味,實則是為遮掩從這道石門后飄出的陣陣血氣。烹人起屍時無法避免生出的膩味恰好被桂香藏起,竟不知那一塊塊軟糕上撒的究竟是糖粉,還是砒|霜。
劍身一晃,劍柄處纏緊的縷布散出屢屢幽香,猶如浸泡過桂花糖的血泥散出的臭味。
“咳……”二爺臉色灰白,刺喉的甜香鑽進鼻息,他忽然胃裏一陣翻騰,陣陣腥膩直頂上來,忙推開薛敬,躬身一旁,狂吐起來。
“沒事吧!”薛敬忙扔了劍,拍着他的後背。
二爺本就沒吃什麼,干吐了一陣,卻只嘔了些酸水出來。忍不住又推了薛敬一下,虛虛地說,“把那玩意拿遠一點,噁心……”
薛敬連忙將鈴刀回鞘,用布包好,放到了他看不見的地方。
“桂花糕、桂花糖……都是我兒時最愛的東西。”二爺一手蹭了一下嘴,另一手攥緊心口,強忍着反胃的噁心感,顫聲說,“被血浸過的東西,從今往後,我再也不碰了。”
這名叫“桂花糕”的東西,他從來當成苦藥之後的安慰,即便最孤獨的那些年,還有這絲甜味續命。
卻從此往後,再碰不得了。
“季卿……”薛敬喉嚨酸澀,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強行將他僵硬的身體擺進懷裏,輕輕地順他的後背。
片刻后,那人半睜着眼,盯着一處發獃,無聲無息。
“你說句話,不然我心疼。”薛敬俯身,雙臂用力,將二爺軟綿綿的身體用力卷進懷裏,盯着他的眼睛說。
“無妨。”
最怕他說這兩字,每次聽到都覺扎心。
“要不然……穹頂你不要進了。”
“不行,我一定要親眼看看。”
他們這樣相擁抱了一會兒,洞外忽然傳來刀兵打鬥聲。小敏疾衝進來,“二爺,他、他們果真打起來了!”
“看我說什麼來着。”二爺撤開身,撐着石壁踉蹌起身,“老六,外頭打起來的可都是你的人,待會兒見了血不好收拾。走吧,拉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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