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五章 人間世
四二五、人間世
不多久,流星便睡著了,二爺在床邊又坐了一會兒,見時辰將至,不得已離開了卧房。
“二哥哥……”
“蘇桐。”
翁蘇桐走過來,雙膝一軟,剛要下跪,卻被二爺伸手一攔,“別這樣,往後再不要跪我。”
翁蘇桐眼睛紅紅的,低着頭。
“怎麼了?怎麼見着我就哭,從前見了二哥哥,不都喜歡笑嗎?”
翁蘇桐轉過身,擦了擦眼角的淚,啞聲道,“二哥哥,我做了許多對不起你和烈家的事,這輩子都還不清。”
二爺未接她這話,只微微一笑,“你眉眼清明,便是已將過往想通了,是王爺嗎?”
翁蘇桐點了點頭,輕聲說,“是王爺……他說了許多,開導了我。”
二爺引她來到院中,海棠樹花開荼蘼,溫潤着月色。
“他那人就是這樣,講道理勸人這種事,信手拈來,歪理都能讓他說得方方正正。”
翁蘇桐釋然一笑,“二哥哥,王爺說……他願意去抵你的痛,替你的苦。他願以十世血劫,換你此後餘生天藍海闊,高枕無憂。”
二爺顫聲一嘆,思緒飄遠。
“此生得一人如此,二哥哥便更要珍視自己。”翁蘇桐嫣然一笑,“我真為你高興。”
翁蘇桐朝綻放的海棠樹下走了幾步,整個人如同一片不合時宜的枯葉。
“二哥哥,記得我哥說過,我們都是烈家人,一輩子都是。我記得最一開始,我就是因為一朵珠花,不知輕重地敲開了帥府的大門,才陰差陽錯地認識了你和少爺。”翁蘇桐從袖間那朵兒時心心念念的珠花,無聲無息地說,“若是你見了我哥,便將這朵珠花還給他吧,我不恨他了,但我此生也不想再見他。”
“蘇桐……”
“我原本就是哥哥撿來的。”翁蘇桐從未直言過自己的身世,所以言至此處,她忍不住頓了一下,難耐地清了清嗓子,“進府時我沒有姓名,人人都喊我‘丫頭’,後來還是夫人疼我,將本家姓賜給了我,我才有了‘翁蘇桐’這個名字。自從進了帥府,旁人都羨慕我,說這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我也的的確確過了十年的好日子,成日與少爺們在一起,每一刻都是幸福的。可是偏偏命運弄人,雲州城破那日,帥府被燒,我從廢墟中爬出來后,看見了他們……”
二爺按住她的肩膀,制止了她,“丫頭,既然是痛苦不堪的回憶,便不要去想了。”
“二哥哥,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二爺平靜地看着她,毫無所動。
十年苦楚,他早已將那顆心鍛成了不規則的形狀,再淬上寒冰烈火,反反覆復地磋磨之後,就變成如今無堅不摧的樣子。
翁蘇桐轉過身,認真地看着二爺,“二哥哥,這世間雖有萬般好,我卻不曾歡喜。”翁蘇桐凄然一笑,仰頭,花瓣如雨散落,“我的少爺……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自那之後,茫茫人間世,所有春熙花夢,皆成霜雪微塵。
二爺攬着她的肩,引她抬頭看滿樹的海棠,“我記得十歲那年遊園,父親曾站在海棠樹下對母親說——‘疆場上出征的戰士願意不畏生死,浴血奮戰,終其根本,都只為心愛的姑娘身披嫁衣,於滿園春色中,獨賞一樹海棠。’”他溫柔地笑了一下,從袖間掏出那個用來裝紙灰的胭脂瓶,放進翁蘇桐手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所以你看,哥哥也是這麼想的。”
翁蘇桐茫然地看了二爺一眼,從他眼中,她分明看見了足以撫慰山海的溫柔,任誰無意間陷進他瞳孔中幽深無底的海里,無論多少傷痛都能被悉心治癒。
“你若好好活下去,也是哥哥的歡喜。”二爺悉心道,“我也曾漂泊十年,心魂居無定所,也曾想過從容赴死,人世再無牽挂。直到……”
“直到王爺出現了,是么?”翁蘇桐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輕顫地用着力,“二哥哥尚且有‘直到’可等,而我……沒有了。好了,你明明心急如焚,卻還悉心安慰我,快走吧,王爺還等着你的葯呢。”
話音剛落,翁蘇桐渾然間腳步微錯,全身一僵,便無聲無息地栽了下去。
“蘇桐!!”二爺連忙接住她。
翁蘇桐雙眼渾濁,口中鮮血不斷湧出,星星點點地碎在胸前。她手中始終緊緊握着一枚珠花,粉色的琉璃花瓣亦沾滿了鮮血。
“姑娘!!”連鳳瘋吼着衝過來,扶起翁蘇桐的身體,尖叫大哭。
行將災病將至,人的命數已到了最後關頭。
小敏也從後院沖了過來。
二爺快速問,“別哭,卧房在哪?”
“在、在後院……”
小敏急道,“快、快將翁姑娘送回房!”
二爺立刻將翁蘇桐抱起來,剛走幾步,蕭人海便已箭步沖了過來,將人從他懷中接過,厲聲道,“蘇桐時限將至,總督府閉門謝客,今夜就不招待將軍了,您請便。”
“慢着。”
蕭人海短暫頓步。
二爺嘆了口氣,對小敏吩咐道,“去吧,備好解藥,趕緊救人。”
“是。”小敏率先一步繞開幾人,往房中先做準備。
“什麼?解藥?”連鳳哭花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向二爺,“二爺,真有解藥嗎?”
二爺瞧着蕭人海的背影,“大人,其實我知道,即便沒有解藥,您也不會以卑劣手段親取王爺性命,而我卻不能不救我的妹妹。所以今夜親臨總督府,一為救流星,二為送解藥。蘇桐中毒太深,藥量我備了雙倍,有小敏幫忙,以蠱蛇血入葯即可。”
蕭人海背影顫抖,將形如枯槁的姑娘往懷裏緊了緊,心中無端裂出無數道血口,他咬着牙,壓抑道,“多謝。”
海棠花瓣迎風飄散,正是最美的花時。
不一會兒,翁蘇桐房間裏救治的響動停了,小敏揣着小紅蛇跑出來,就着井邊水桶里洗了洗手。
“二爺,翁姑娘的傷毒浸得雖深,不過用了阿靈的血,已經沒有大礙了,只需將養便可。”
“好。那咱們也走吧。”
小敏跟隨二爺往總督府後院地牢走去,剛走到地牢門前時,一士兵追上他,“將軍。”
二爺轉過身,“怎麼?此地不能走?”
“不是。”士兵躬身遞來一個盒子,“是我們大人讓交給您的。他說不能親自交付,實在因為抽不開身。”
二爺接過木盒,彈開一看,烈家紅纓槍被擦得錚亮,正完好無損地擺在裏面。
“替我謝謝你們大人。”
“大人說,盒中藏了些東西,您入穹頂,興許用得上。他還說,此戰蕭家軍絕不從中作梗,您大可放心料理家賊。”
二爺幽幽一笑,“還有嗎?”
“還有……雲州望月樓,鎮北大軍攻城那日,蕭家軍絕不手軟,請靳王殿下拿出十成十的戰力。”
二爺笑了一下,將盒子遞給小敏,“所以說,此戰便成了王爺與蕭大人的‘君子之戰’——也罷,便轉告他,好好練兵吧。”
隨後,他便快步走下地牢,往通去穹頂的地底“中軸”疾去。
雲州地底“中軸線”——通往穹頂最捷徑的一條路。
甬道很寬,起初道兩旁還有刀客來回巡邏,可隨着地底不斷傳來震聲,頭頂的西山也“轟隆隆”不斷震動。西山屍地遭到攻擊,穹頂西側門破,“中軸線”
巡邏的鈴刀刀客作為增補的兵力,很快被調走,只留下原先的兩成兵力,象徵性地把手此路。
再一會兒功夫,連這兩成兵力也全部撤走了。
中軸線此時“等客”一般,空無一人。
“走。”
背抵着鈴刀刀柄,林惠安的腿都是麻的,“王爺……中軸線到了……”
薛敬撐着鈴刀,手扶石壁,激烈嘶啞地喘着。
隨着時限將至,方才一路從鳳棲閣酒窖走來,他僅存的意識和體力都在被體內頑強的毒蠱強行吞噬,能撐着這點氣力行至此處,已到了他能繃緊的極限了。
林惠安的聲音又低又輕,聽進薛敬耳朵里,卻成了激烈刺耳的雷鼓。
“繼、繼續走……”
“中軸線……轉、轉彎便是……”
林惠安字字渾濁,略顯倉促的語調竟變成了刺激毒蠱發作的契機,薛敬霎時感覺兩眼發黑,攥緊石壁的指骨微微泛白,血氣瞬間從喉嚨里湧上來,控制不住地嗆了出來。
林惠安嚇了一跳,連忙轉過身,就見靳王撐着鈴刀,單膝磕在地上,黑血不斷地從他嘴裏猛咳出來。
“你……你……”林惠安不知所措地退了兩步。
黑血斑斑點點地砸在地上,轉瞬間變成了刺目的艷紅色。
這種紅觸目驚心,如墨池中驟然開遍片片花火,又被尖銳的水刃刺破火蕊,擠出惡毒的花汁來。撕心裂肺的痛喘聲從薛敬口中細密地溢出,他手心不受控制地攥緊心口的布,片刻間便撕爛了。
“行、是行將……是行將!!”
林惠安嚇得臉色灰白,心驚膽戰地看着靳王,總覺他半邊身子正似正被鬼差用勾魂索吊著,而另外半邊卻還支離破碎地掛在鑽心刺骨的風錐上,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似在承受着鱗剮般的劇痛。
“你、沒救了、你要死了!是老天開眼,我林惠安命不該絕!”林惠安尖利地瘋笑起來,猛地傾身,攥着靳王的領子,將他從地上提起來,惡狠狠地說,“靳王殿下,像你這種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沒想到有一天會死在這惡臭反腥的爛泥里,也是,你原本就是從爛泥里爬出來的廢物,老皇帝不要你,你兄弟要你的命,滿朝文武全是別人的走狗,你活到今天,也就能欺負欺負我這種小人物,京城裏那些爛透了的雜種,你卻一個也不敢碰。就知道欺負我,就會欺負我!!”
林惠安歇斯底里地破口大罵,將他狠狠撞向身後凸起的石壁。
薛敬只聽見“嗡”的一聲,心肺燒灼,五臟六腑如浸在了滾水中,喉間本來將要湧出的血瞬間倒流,竟在心肺間尋得了無數豁口,似要將溫熱的臟腑紮成篩子。
林惠安此刻依然在瘋狂大叫。尖利的笑聲成了催魂索命的殯樂,他的拳頭成了勾魂索的幫凶,毫無節制、一拳一拳地瘋砸在薛敬身上。
眼前倒地的血人,是讓他恨之入骨的南朝皇族,是要了他命根子的賤種。
林惠安如中了癮|毒一般,恨不得乞求鬼差再晚一些鎖他,好將自己這些年寄人籬下、似人非人的經歷變成一本可以計數的血債——倘若筆筆血債真能計數,就算千刀萬剮了眼前這人,也難解林惠安心頭之恨。
薛敬躲不開,他基本已經失去了躲閃的氣力,頓覺心房破了個血洞,血肉化成支離破碎的棉絮,再團團地揮散出來。他憑藉本能,胡亂地從牆壁上摳下一塊尖石頭,甩手砸向林惠安頭頂。
“呃啊!”林惠安慘叫一聲,頭頂瞬間開了花,變成了一個淌滿血的泥葫蘆。
薛敬扶着牆壁,半撐起身,隱隱咬着一口血,低啞地笑起來。
林惠安氣急敗壞地急吼,“你笑什麼!!”
薛敬收斂笑意,抬眸瞧了他一眼,故意道,“覆巢之下,無完卵……林公公,本王瞧你……也就這點本事。”
“覆巢之下無完卵……”
林惠安聽出薛敬話音中譏諷挖苦的意味,瘋狗一樣地撲上去,照着他腹部便是狠狠一腳。
“呃……”薛敬一口血噴出,差不多混着膽水一併嗆了出來。
見他痛苦難耐,林惠安忍不住發出怪笑,“王爺身受行將折磨,你帶的人呢?那些效忠你的人呢!他們去哪了?”
薛敬沉聲低笑,“林惠安……激將法對本王沒用,省省力氣吧。對了,你抬眼看看……那就是穹頂……”
林惠安像是受了蠱惑一般,順着他的眼神抬起頭,只見眼前一條寬闊的石甬道,盡處一道頂天立地的石門上盤繞着九條巨龍,奇怪的是,這樣威嚴矗立的龍門,卻分毫感不見令人恭畏屈膝的龍氣,無目蒼龍盤桓而上,倒似邪兆壓頂,糾纏着千萬縷支離破碎的怨魂。
“穹頂底下到底是個什麼地方,你早就知道了吧……林惠安。”
林惠安彷彿一瞬間被無數冤魂沖體,那些張着血盆大口的厲鬼,正朝着他無聲地尖聲嘶叫。
太多了……
縷縷冤魂如同鋪天蓋地的災蝗,用撕落的“鬼皮”將這段路層層鋪滿,又在上頭生出無數小小鬼胎,胎兒墜生,鬼浪此消彼長,全都朝着石門一個方向地撞去。
一遍,又一遍……
哪怕月烏不再更替,天地從此倒轉,此處積壓的怨毒恨意也絕然不會消逝。
“九龍陵。”薛敬眼前渾濁,已經看不清物事,他抬起手,摸起那柄鈴刀,“同‘九龍鈴’諧音,是用來‘封靈’的……林惠安,你從梅妃那裏查到的……那幅‘簪七仕女圖’中咬死了不能說的秘密,就藏在這座地陵里吧。”
林惠安像是被雷電擊中一樣,全身打了個抖,出離憤怒地看向靳王。
靳王含着血氣,毫不留情地刺激着他,“你將‘簪七仕女圖’掛在未央舟的那盞□□籠上,多少個日日夜夜……你對着畫中那位美麗的女子懷揣着噁心齷齪的心思,不斷臆想她的身體,甚至想要禁錮她的靈魂……你竟因一個紙燈籠害去了相思病,你是不是連妝都仿成了畫中女人的模樣……胭脂?指甲?對了,梅妃娘娘的指甲是不是也塗成了杏花染成的肉粉?”
林惠安尖利大叫,無端伸出雙手,盯着滿是血泥的十根手指,打起抖來——這是一雙被他精心溫養了數年的手。每每用荷花水滋養,再以杏花做底,悉心地塗在指甲上。
——是梅妃娘娘生前最喜的“扶杏拈花”。
靳王不依不饒,繼續刺他,“你恨不得剝開纏在她身上的層層金絲,想將她看個究竟,看看她到底是從何處來的,你恨不得……恨不得——呵,‘恨不得’有什麼用?在梅妃眼裏,你不過一個閹人而已。”
這句話徹底刺激了癲狂中的林惠安。
“你費盡心機想查明她的身份,想接近她、意斷她……甚至還想過,生生世世同她掛在一盞燈籠里……可她呢?她還記得你嗎?”
“你閉嘴!!閉嘴!!閉嘴!!”林惠安的唇紋猙獰可怖,聲音乖戾撕扯,拖着細長詭厲的尾音。
他不男不女,不陰不陽,十年來還不人不鬼。
最後一層體面的遮羞布被無情扒去,便再做不得人了。
終於,林惠安難忍呼之欲出的憤怒,一步一步走到薛敬身前,躬身奪下他手中虛握的鈴刀,刀尖朝下,凸起的眼球滿布快意的血絲,哆哆嗦嗦地說,“閹人也是你們這些噁心的皇族施予的!梅妃娘娘是我的,不准你這爛人詆毀她。林某人才是大善,決心給靳王殿下一個痛快,早些送您上路!”
緊接着,刀光一閃,落下的刀鋒在快要觸到薛敬後頸的瞬間被一道寒光“轟”地彈開——勁風襲來,震得薛敬羽睫微顫,他用力抬起眼皮,只見一柄銀槍先人一步,朝着林惠安扎了過去。
再聽一聲細碎刺耳的慘叫,林惠安被銀槍穿透琵琶骨,直直地釘進了石壁。
林惠安嗆出幾口血沫,渾濁的眼珠子猛然睜大,就見幽邃的甬道口站着一人,那人不言不語,只修羅般靜靜地站着,他眼中邃如幽海,似纏着鬼厲森然的煞氣。
神鬼羅剎,來者皆斬。
終於,就連鋪好的黃泉路也非要為此人讓道;鬼差卻步,將勾魂索碾碎入魂;黃湯血池被徹底抽干;甚至連閻王爺那本生死簿都要被徹底撕碎,用刀劃去此人的名諱。
“你、你……”
二爺慢慢走到林惠安面前,蒼白的指骨握緊銀槍,毫不留情地拔了出來。
林惠安倒地尖叫,濕了一褲子。
這時,甬道深處的九龍門“轟”地大開,顧棠一人一刀走了過來,他行至靳王身邊,低聲復命,“西山屍地已清,穹頂九道門鎖已破,顧棠特來複命。”
二爺微微點頭,又低頭看了林惠安一眼,終於徹底失去了耐心,“林惠安,你好大狗膽。”
“不、不是……”林惠安發出刺耳顫慄的尖叫,“二爺,你們不能殺我,我還知道秘密……我還有!穹頂裏頭,裏頭——”
“不重要。”二爺陰涼地打斷他,震怒道,“再多說一個字,我就將你這張臉皮撕爛,讓你死得更難看一點。”
“……不、不要……現在殺了我,你會後悔的,你會——!”
“簡直是一匹吐不盡骨頭的荒狼。”二爺慢慢起身,沉沉地舒盡一口惡氣,一字一頓道,“顧先生,這個雜碎交給你了,拖去我看不見的地方——”
“季卿!”薛敬連忙在身後喚了他一聲。
二爺卻像沒聽見一樣,嗓音低沉,透着令一切魑魅魍魎、人鬼神魔錐心刺骨的惡寒,齒關輕啟,吝嗇地擠出最後一個字:
——“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