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疾雨
四十、疾雨
“你他娘的學會聽牆角了?!”葛笑一把將薛敬扯進門,將他按在門框上,“跟哪個孫子學的?!”
“別……別……”薛敬乾咳一聲,握住葛笑揪着自己衣領的手,適時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全然不怕他,“哥,鬆手。”
葛笑急切地深吸了幾口氣,握拳作勢要揍,可最終敗在對方的笑容下,氣急敗壞地怒罵了一聲,將他扯了進來。
“我告訴你,要是換了老三,我打得他滿地找牙。”
薛敬笑了一下,“知道哥哥疼我。”
“聽多久了?”葛笑斜着眼瞟他,作勢要動腳,“問你話呢!”
“沒多久!”薛敬擋住他的腿,湊到他耳邊,調笑道,“就從四哥說燒書開始。”
“你!!”葛笑的臉頓時一臊,立刻追着他連踢帶罵,“混賬東西!臭不要臉的!我讓你不學好!我讓你……”
“好了好了!!”薛敬一把按住葛笑伸過來的胳膊,在桌邊跟他作勢過了幾招,“哥,你平時挺流氓一人,這會兒臉紅什麼?”
“你說誰流氓?!”葛笑氣急敗壞地繼續罵他,“臭小子——”
薛敬急忙攔住他,拿着個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賠禮道,“五哥,我錯了,這個就當是我負荊請罪。”
“這什麼東西?”
“四哥呢?”薛敬往裏屋走,葛笑攔也攔不住,只能放他進去。
藍舟早就將衣服整好,端正地靠在床邊,見薛敬進來,沖他笑了笑,“你倆吵完啦?”
薛敬走過去,從袖子裏拿出一個紫色的瓶子,倒了一粒藥丸出來,“四哥,我給你帶了好東西。”
葛笑從他身後越過,順手接過藥丸,放在鼻子前聞了聞,眼神忽地一亮,“百年的老參,看來是太醫院的玩意。”
薛敬給了他一個“識貨”的眼神,道,“就是這葯吧……比較麻煩,後勁兒足,每次都能睡他幾個時辰。”
葛笑思索了片刻,“其實再配上些旁的藥材,便可以化解,渡口缺醫少葯的,沒那種藥材,等咱們回了幽州——”
“幽州?!”藍舟瞬間一愣,“咱們回幽州嗎?”
薛敬沖葛笑使了個眼色,葛笑恨不能再抽自己一巴掌,“那個,我去倒水。”
“老五。”藍舟笑着看他,“你們倆打什麼算盤?”
葛笑看瞞不過,便蹭了蹭鼻子,回身坐回床邊,“那個,都是他的主意,我最多就是個幫凶。”
“是我的主意。”薛敬點了點頭,坦誠道,“在定縣的時候,我就知道二爺一定會找五哥單獨問話,我就使了些手段,叫他答應我,提議去幽州。”
藍舟倒吸了一口冷氣,覺得自己脊背開始發冷,“你……你們……”
薛敬不以為意地將那一枚藥丸一分為二,然後放進水杯里,抬手晃了晃,“四哥,你們都需要養傷,實在不能在這種地方多待了。”
藍舟壓低了聲音,勸道,“我明白你的擔憂,但是你們倆這樣串通一氣,回頭二爺要是知道了,不是找死嗎。”
“嗨,死不了。”葛笑大喇喇地道,“等他知道了,人都已經到幽州了,還能怎麼樣?”
藍舟忽然想到了什麼,看向薛敬,“老六,你不會是讓你五哥打我的名義去哄二爺吧?”
薛敬挑了挑眉,沒說話。
“你膽子可真夠大的,”藍舟不可思議地看着他,“二爺心軟,要是直說讓他去幽州,他肯定不肯,但是如果說老五的‘私心’在我這……那他肯定會考慮。”
葛笑恬不知恥地湊上去,“嘿,你可真聰明。”
“……”藍舟一時間語塞。
“四哥,你別擔心了。”薛敬支着手,笑着看他,“你就負責保守秘密,好不好?”
藍舟無奈道,“老六,最近私船徵用,根本無船可渡,你去哪兒弄南下幽州的船啊?”
薛敬收起笑容,低聲說,“定縣知府傅聲,在渡口藏着兩艘官船,我這回去縣衙,剛好問他借了。”
葛笑猛地站起來,“你!你連船都提前借了?!你怎麼不告訴我?!”
薛敬直起身,坦言道,“一是怕你說漏嘴,二是今日到了渡口,我才能確認,是否真有那兩艘官船。”
“那你確認了么?”
薛敬輕輕點頭,“我在定縣的時候,就已經先一步派人過來查這件事了,確實有。”
葛笑和藍舟互相對視了一眼,葛笑不可思議道,“你可真夠賊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啊。”
“呵……”薛敬笑了笑,“哥,咱們倆是各取所需罷了。”
“咳咳……”葛笑清了清嗓,“說吧,你今天過來,除了送葯,還想找我幹什麼?”
薛敬連忙正色道,“我需要你幫我去偷一樣東西。”
葛笑一聽說要干他的“老本行”,立時神采奕奕地湊上去,“什麼東西?”
“渡貨的文書。”薛敬緩緩道,“應該就在渡口的貨倉里。要徵集這麼多艘民船,沒有那個印是不行的,我必須知道,倫州城裏,到底是誰在徵集老百姓的救命糧。”
“這個沒問題。”葛笑思索了片刻,疑慮道,“可是……這文書上的印要是仿造的,你也看不出什麼啊。”
薛敬搖了搖頭,思索道,“應該不會是仿造的,因為這麼大規模的屯糧,如果那戳是假的,回頭你船行至倫州城,在哪入港,在哪卸貨,又去哪入庫,都是麻煩事。這個屯糧的人,不至於幹了這麼大一票買賣,最後把自己丟進坑裏活埋,那樣就太得不償失了。”
藍舟吸了一口氣,擔憂道,“老六,這事,你跟二爺說了么?”
薛敬思索了片刻,言簡意賅,“還沒有。”
他這故作輕鬆的語調倒是讓藍舟更為擔心,可一時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說服薛敬,便只能沉默下來。
一時間房中靜謐,落針可聞。
葛笑第一個打破了寂靜,伸手敲了敲藍舟手中端了半天的杯子,“把葯先喝了,睡一覺。”
藍舟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仰頭將那碗苦藥一口氣喝完,然後順從地躺了下來。
兩人走出卧房,葛笑將那房門輕手輕腳地帶上后,猛地轉身,緊張地問,“老六,渡口是不是又出事了?”
薛敬深吸了一口氣,快步走到窗邊,他打開窗扇,似乎能從那漸漸颳起的大風中聽見渡口上傳來的吵嚷聲,他皺了皺眉,低聲對葛笑說,“今日接到北邊的信兒,將有上萬的流民湧入渡口,八成就這兩天。”
葛笑震驚道,“上萬?!”
薛敬快速闔上窗子,轉身對葛笑說,“哥,渡口不能久待,我需要儘快弄清楚運糧的事,然後準備好船,讓你們儘快南下。”
葛笑走上前,“那你呢?你不跟我們回幽州嗎?”
薛敬思考了片刻,緩緩搖頭,低聲說,“哥,入夜了,你萬事小心,速戰速決。”
入夜,渡口忽然颳起北風,從富河平原吹來的勁風,將泊港的船隻吹得猛烈搖晃,有些船挨得近了,相互碰撞,船家還要冒着狂風將它們拉開,避免撞沉。
雖然夜遇狂風,可是上貨的大力們卻片刻不敢鬆懈,因為今晚十艘裝滿貨物的船亟待北上,大力們罵罵咧咧地頂風作業,硬要在此時多賺那最後一晚的辛苦錢。
山風帶着大雨,幾乎是踩着早春的序章一併襲來,當頭澆在靈犀渡口上,大力們被趕着儘快將貨物裝船,可是疾風驟雨的,渡口上大浪滔天,眾人齊力,也幾乎拉不住那急晃的貨船。
“當心點!用力拉!!!”
大力們不斷地拉着纖繩,纖繩不斷地在巨石上捻磨,本來就不怎麼堅韌的繩子使用多年,也來不及更替,就在眾人一次巨力扯動之下,那纖繩終於經不住年久力盡,“砰”地斷開——
“啊!!”
“纖繩斷了!!”
不斷湧入幫忙的人越來越多,貨物已經將那艘船塞滿,若是被大風掀入水中,成批的糧草都要葬送滔滔江水,那渡口的管事嚇得嘶叫——
“快!所有人!!救糧食!!”
若是不儘快拯救糧草,一旦糧草栽入水中,這管事的以及渡口一干人等怕不是都要跳江自盡去,他們嚇得魂飛魄散,幾乎將喉嚨喊破了,終於將渡口上能出力的青年全部喊到了水邊,勢要拯救那艘快要晃沉的貨船。
“快!快去救船!!”那管事一身濕透地闖進貨倉,將那些正在點貨的清貨人喊道,“聾了,還是瞎了!!快快快,帶着大家一起去渡口,船要沉啦!!”
那清貨人被喊得汗毛炸起,想都沒想,就扔了筆,帶着貨倉里一群大力衝進了滂沱的大雨中。
往常熱鬧吵嚷的貨倉頃刻間沒了人影,方才那清貨人隨意丟落的筆滾落到地上——
忽然,一個黑色人影從糧垛後面閃了出來,他將那地上的筆撿起來,好端端地放在筆山上,然後蹲下身,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將旁邊一上鎖的木柜子打開,從裏面拿出了一卷皮質的文書。
轟隆隆——
春雷陣陣。
一隻白色的雪鷹踩着雨點終於趕在子時來臨之前落在了驛站的窗沿上,它這一路飛來,又是風又是雨,全身濕噠噠地踏進窗子時,順便往窗前的桌上甩了甩鷹尾,一陣“疾雨”瞬間灑在攤開的捲紙上,二爺猛然偏過頭,臉上雖然沒有遭到“荼毒”,他那抬起的廣袖卻遭了殃。
“脾氣真大。”二爺無奈地撣了撣衣袖,回過頭,對那心情不怎麼好的雪鷹伸出手,“過來吧。”
雪鷹原地跳了幾下,撅着屁股蹦到二爺眼前,伸出鷹爪。二爺將那綁得結實的信從它的爪上取下,沒了束縛的雪鷹終於撒了歡,展翅在屋子裏飛了幾圈,最後落在床邊的衣架上安安心心補眠去了。
二爺撣開那濕淋淋的皮紙,來回看了幾遍信的內容,而後笑了笑,在門聲響動的同時,將信收進了袖筒。
“進來。”
李世溫應聲走進來,“將軍。”
二爺回頭看他,“世溫,以後即便是只有你我,也不要這樣喊了。”
李世溫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是,將……二爺。”
“今晚要變天,讓你挑選的人都選好了么?”
李世溫上前一步,低聲說,“選好了,都已待命。”
“好。”二爺耳聽窗外呼嘯的風雨,低聲說,“讓他們準備好,務必在北上的官道上,將人給我攔下來。”
“可是……”李世溫猶豫道,“這樣做,會不會太冒失了?畢竟,我選的這些人,怎麼也抵不過集訓的正規軍。”
二爺笑了笑,“你放心,你們自管攔便是。”
“那咱們……到底是去幽州還是北上?”
二爺沒有回答,只是盯着那葳蕤的燈火出神,李世溫見他不願說話,便不再打擾他,默默地退出了房間。
結果他剛剛將門闔上,一轉身,正好看見薛敬走來,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六爺……”
薛敬沖他笑了笑,“怎麼了?臉色不好。”
李世溫搖了搖頭,“哦,沒有,我只是……只是……”
薛敬見他半天說不上來一句話,便揚了揚手,隨口道,“沒事,不想說就不說,他睡了嗎?”
“沒有!您進去吧,我先走了。”
李世溫簡單行了個禮,便急急忙忙地下樓了。
薛敬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這才輕輕敲了敲門,裏頭的人應了一聲,他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二爺正低頭寫字,頭都沒抬,“去哪兒了?”
“去看看四哥,順便把紫雀丹帶給他。”薛敬坐在他身邊,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兩口,“他的傷還是很重,說幾句話就難受,他說等好一些了,再來見你。”
二爺點了點頭,“讓他安心休養吧,人什麼時候都能見,何必急於一時。”
薛敬看着案上鋪開的捲紙,笑着問他,“這是在做什麼?”
“倫州附近的輿圖,之前沒畫完的,接着將它畫完。”他一邊說著,一邊將筆鋒順着那山路蜿蜒而上,在富河平原上交匯處畫出一個三岔口,那是攬渡河分叉出的支流。
薛敬湊近了看着,忍不住讚歎,“你這筆法……”
二爺未看他,“年少時學的,其實不怎麼好,夠用就行了。”
“唔……”薛敬看着他的落筆處稍有遲疑,便問,“怎麼了?”
“這裏,”二爺指着他落筆的地方,輕聲說,“從靈犀渡口出港的船,都會經過這個急灣,然後在進入富河平原的地方分出三個流向,其中水量最多的一條河叫蛇尾河,直接流向倫州城。”
薛敬看着那圖中相互貫連的三條河道,指着其中一處地方,好奇地問,“蛇尾河怎麼在快到倫州城的地方不見了?”
二爺放下筆,認真地說,“蛇尾河很古怪,它圍着倫州城身後的高山繞了一圈后,變成了一條暗河,從倫州城東由地下入城,穿行到城西流出,倫州城就像是一座架在暗河上的橋樑城。”
“暗河?”薛敬不由地驚訝,“那豈不是說,穿流過城的蛇尾河成了倫州天然的保護傘,只要守住東邊的城門,西邊靠近山的地方不需要太多守衛,因為不管是走高山還是游暗河,都不明智。況且,要想從西邊進城,還需要逆流而入。”
二爺點了點頭,認同道,“是這個說法,好像至今為止,還沒聽說過有人能由蛇尾河逆游進倫州城的。”
薛敬剛想說話,卻忽然聽到卧房傳來響動,“誰?”
“是雪鷹。”二爺輕聲道,“老萬送來了信兒,說是已經帶着人回到山門了。要看一眼嗎?”
“不看了,”薛敬蹭了蹭鼻子,“他寫的信,總不過是些請罪和邀功的套話。”
二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忽然困意襲來,他掩着酸澀的鼻子打了個哈欠。
“睡么?”
“唔……”他想了想,“不畫了,睡吧。”
薛敬剛伸出手去抱他,二爺卻動作一滯,這些日子被這人陪着,幾乎都習慣了,他這才想起來,問道,“流星呢?”
“今天在集市上吃多了,又是糖葫蘆,又是番薯的,晚上鬧肚子,我就讓他去三哥那屋睡了。”
二爺點了點頭,便也不再強求了,被他擺弄着洗了換了,終於能躺下的時候,薛敬又端了杯苦藥過來。
二爺忍不住皺了皺眉,“怎麼又喝這個?”
薛敬好笑地看着他,“什麼都不怕,就怕喝這個?”
“……”二爺艱難地思索了片刻,終是抵不過那人羅里吧嗦的各種說辭,將那碗葯喝了下去。
皺着眉剛想喊難喝,忽然那人的手指蘸着糖霜,輕輕地抿在了自己唇間。
二爺猝然間一愣,“……”
“我一直收着的,現在給你收好,往後吃藥嫌苦,就蘸着吃。”薛敬將那瓷瓶子放進他的手中,又將那瓶紫雀丹放在他床邊的包袱里,“今天只泡了半顆的量,只會犯困,倒不至於像那天一樣暈過去不省人事,這葯勁兒大,也不能多吃,下回再遇見棘手的情況再用。”
薛敬這樣事無巨細地交代了一遍,大到山寨,小到吃喝,也不知道講到哪裏,忽然就忘了詞,他轉過身剛想繼續說,卻忽然瞧見二爺的神色,他微微一愣,連忙問,“怎麼了?不舒服嗎?”
二爺抬眼看着他,問道,“你什麼時候走啊?”
“唔……”薛敬少見他這副樣子,隨即笑了笑,“我看二爺是捨不得我,想留我吧。”
二爺微微蹙眉,臉上也不見喜色,“那你……”
“你睡著了,我就走。”薛敬扶着他躺好,又俯下身,靠近地看他,“你睡吧。”
黑暗中,那人呼吸平和,漸漸失去了意識。
薛敬探着身,在安然的眉眼間溫柔地巡視了一遍,最後停頓在他的唇間,只差那半寸的距離——
猝然之間,這曾經肖想過的、斟酌過的、為之掙扎過的一個動作,讓他的呼吸急促起來,他幾乎用儘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再越那雷池一步。
他有些極端地想,也許不碰到,他二人便還有轉圜的可能,否則落入深淵之中,粉身碎骨,玉石俱焚。
薛敬呼吸一滯,猛然別過臉,緊緊地閉上了雙眼,心臟如架上了火炭般激烈狂跳,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一陣心悸過後,耳間傳來震耳的轟鳴,他只能慌忙地咬緊牙關,才能控制住那不怎麼爭氣的喘息聲。
沒想到這樣一個貼近的動作,會在心中掀起巨浪,最終在一陣歇斯底里的浪潮之後,短暫地歸於平靜。
薛敬在黑暗中起身,根本沒敢再看榻上的人,急忙快步走出了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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