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爺
三、二爺
鴻鵠外方圓幾十里是山地,北風雖然凜冽,卻有千丈崖作為遮擋,稍稍擋了那刀割似的北風。
如今已進冬月,天地轉寒,行馬至夜間,竟飄起了雪。
甫一出鴻鵠寨門,薛敬便打馬走了小半盞茶的路,當他回頭望去,已然望不見鴻鵠的山門時,才翻身下馬。只見他從衣擺下撕了一塊布下來,塞進馬鞍底下,輕輕拍了拍馬背,白馬明白似地搖了搖馬尾,呼哧呼哧地呼着粗氣。
“一路回幽州可別回頭,別跑丟了,去吧!”一甩馬鞭,白馬揚蹄而去。
馬兒一走遠,這深山配合幽雪,頗有些“亡命之徒”的味道。薛敬將腰間的刀抽出,循着那禁林中窸窸窣窣的聲響繼續往前艱難前行。
關外的野山地中多聚集北方的雪狼,它們往往隱在叢中。不出半個時辰,落雪便將周遭的枯木掩埋,勁松直入蒼空,遮天蔽日,雪花簌簌地飄落,與野獸的哀嚎之聲交疊在一起。
薛敬將刀緊緊握在手中,回過頭,望着鴻鵠的山門方向冷冷地笑了笑。他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忽然,他行走過處,草叢間沙沙作響。在這深夜間,狼群嘶叫的聲音分外刺耳。薛敬收了笑容,順着記憶中的山路,繼續往大山深處走。他憑着以往騎獵的經驗,幾乎可以斷定,今夜這場人狼大戰是在所難免了。
待又走出一里來多的路,忽然從草叢中探出幾十雙幽綠色的狼眼。
薛敬不慌不忙,退後幾步穩住心神,短刀的光在漆黑的夜間泛着銀光,刀劃過枯枝的嚓嚓聲似乎突然刺激了狼群的本能,頭狼低吼一聲,群狼順勢從樹叢中竄了出來。
薛敬立刻警覺起來,一時間,四面八方有更多的狼群湧出,嗜血般地盯着眼前這活動的獵物。冬月的山林中到處都是飢餓的狼群,它們聚集在一起,積極獵食。
薛敬橫刀身前,不斷像後退,兩方對峙之間,就好像臨陣對敵的戰場,雙方都在等着對方先出手,好像誰先出手誰就落了下風一樣。
片刻后,果然是頭狼忍不住了——
“呀——!”
薛敬閃身抬腳的同時,短刀橫掃,只聽兩聲野獸的慘叫,兩隻狼瞬間從半懸空中跌落,快刀沿着狼的咽喉處一刀割開,兩隻狼霎時間身首異處,跌落在地上,睜着眼,斷了氣。
薛敬回身再次關注狼群的變動——
“來呀!!”
而他方才那兩刀突襲彷彿瞬間激怒了群狼,頭狼的口中發出“滋滋”的啞吼聲,獸類食肉分骨的血腥味彌盪在周遭,滲透進毛孔中,讓人忍不住血液上涌,在交鋒之際忘卻利齒蝕骨時那灼痛的滋味,甚至在尖刀見血時,生出些許迷離的快感。
下一刻,群狼在頭狼的號令下,終於開始了群攻之態。薛敬橫刀左右,刀刃快如閃電,血色瀰漫在深深的雪地里,睜着眼睛猝然振動的狼屍遍佈四野。狼群為了爭食一塊迸發生命的血肉之軀,是會拼上性命的。
薛敬刀刀下了狠手,在生殺抉擇之間,幾乎無錯手之機會。
一瞬間,數十頭狼碎在了血泊之中,有些睜着眼睛身首異處,身體無端掙動的同時,未曉得頭部已經滾到了別處。
如此大戰,過了數十回合,薛敬往後退了半步,粗喘了口氣。
——“斗狼,是你的第一課。”
——“戰則無退避之嫌,和則無永世之功。”
那人的聲音不斷地耳邊回蕩,薛敬撐着刀慢慢站起來,將喘息聲撫平在心口處。此時,仍有十幾頭狼在周圍虎視眈眈地凝視着他。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薛敬臉色流淌的狼血,滴落在早已染紅的雪地上,他將執刀身側,躬身向前,直奔頭狼而去。
那頭狼嘶嚎一聲,也同時撲將上來——
霎時間,頭狼的利齒狠狠咬在薛敬的肩頸,薛敬低喝一聲,也不管那狼牙扎進肩頭幾寸,握緊刀柄的同時,在咫尺之間,重重地將刀尖扎入頭狼的心臟。
頭狼心頭的熱血瞬間洶湧噴出,澆在地上。
人血和狼血混作一團,薛敬粗喘着倒退了幾步——
“呃啊……”
——“無退、無懼、無情、無念,戰場之上,進則攻,退則守。”
薛敬扯了一塊衣擺的布,隨意地捂着肩頸的傷口,脫力地跪在雪地里,目光凝澀地望着深不見底的夜空。
頭狼斷氣之後,群狼無首,便就此四散奔逃。
薛敬幾乎撐不住身體,撲地倒在雪地里,肩頭的傷口血肉模糊,冷雪碰着齒痕,便開始迅速滲血。
雪越下越大,白雪被血水染紅,又漸漸埋沒了狼群的屍體。
靜默一片,仿若從無紛爭。
遙遠處的馬匹聲在他昏睡過去之前漸行漸遠,他的身體一輕,彷彿被人抬了起來,他倒抽了一口冷氣,夢境襲來,這撕心裂肺的場景似曾相識,他記得上一次這麼狼狽,好像還是二爺背着他入山的時候,血腥味如同入骨的毒素,從身體中催生出一種叫做“不順從”的意味。
不順從於天命,任憑狂風暴雪,天野震蕩。
薛敬是被一碗辣進嗓子的葯湯灌醒的。
“咳咳……”他艱難地睜開眼,映入眼帘的便是頭頂掛着的方竹玲瓏燈,剛好被一陣過堂風吹過,恍恍惚惚地在他眼前晃悠。
“醒了?”
耳邊忽然傳來一聲低沉的詢問,薛敬心中一顫,連忙轉過頭,看見一人,正素衣白衫地坐在床邊的輪車上,低頭望着自己。
“二……二爺……”薛敬因為受傷,所以上半身未着寸縷,起身太猛,肩頸處被頭狼咬中的傷口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噝……”薛敬弓着身子,禁不住地打着顫,“呃……”
“還知道疼么?”二爺雙手交疊,看笑話似地看着他。
薛敬又冷又疼,全身上下彷彿被冰刀擦過一樣,凍得他直打哆嗦,“疼死了。”
“疼死你算了。”
薛敬連忙低下頭,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對方聲音平穩,不怒自威。只見二爺伸出手,拿過桌上的葯碗,將那半碗薑黃色的葯穩穩地遞給薛敬。
“把葯喝完,一滴也不許剩下。”
薛敬微微點頭,伸手接過葯碗,一口便將那小半碗的黃湯灌入口中,一瞬間,苦澀的藥味在舌尖發燙,可是仔細分辨之後,又好像在苦澀的味道背後嘗出些許甜味來,就好像有人故意往葯里加了糖霜,為幫他催避這抹苦澀。薛敬將這口苦到令人髮指的湯藥混着那少得可憐的甜味含在口中,自虐性地品味了片刻,才依依不捨地吞咽下去。
“六寨主如今是越發厲害了。”二爺笑了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想出這種自損的方式,本事都學回娘胎去了。”
“噝……”薛敬低頭,沒敢接話。
“現在倒是啞巴了。”
“……”
二爺微微蹙眉,偏頭去看窗外的星暈,輕聲道,“為了見我一面,故意留了破綻給畜生咬。要是我不派人跟出寨子,你是不是打算在山裏躺一輩子?”
“不會。”薛敬低聲道,“日出之時你若是沒有出現,我就回去,換匹快馬再來。”
“你……”二爺猝不及防地被他這句話噎了一下,竟然一時間啞然,“你好啊……”
“之前不好,現在挺好的。”薛敬低頭笑了笑,“總算見到你了,沒白咬。”
“怎麼沒咬死你。”
“咬不死。我給那狼兄燒柱高香,祝他來世投去個好人家。”
“你混賬!”
薛敬連忙住了口,少時不敢去瞧那人的眼神。
“你過來。”二爺微微嘆氣,沖他擺了下手,“我看看你的傷。”
薛敬連忙起身,走到二爺面前,單膝跪下,將被咬傷的肩膀遞給他看。藉著這番功夫,他才敢徹底抬起頭,仔細去看那人的臉——這人和三年前離開鴻鵠時沒什麼兩樣,他的眸子裏一向裝着一汪深海,遙不見底,叫人捉摸不透,卻又被他的眼神深深地吸引,總想去探究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無妨,只是皮肉傷。”二爺仔細檢查了片刻,卻看見了對方盯着自己的眼神,不由地一笑,“怎麼了?”
薛敬微微一怔,連忙將視線收回,“沒什麼,你瘦了不少。”
二爺的側臉隱在柔和的燈火中,蒼白的唇色卻因為方才瞬間的怒意而微微泛紅。薛敬看得有些出神,直到傷口處傳來了痛感,他才稍稍回了神。
“二爺,你的腿怎樣了?”薛敬伸出手,輕輕放在他的膝蓋上,試探性地詢問道,“還是沒感覺?這樣呢?”
二爺輕輕蹙眉,倒吸了一口冷氣,“還是老樣子。”
薛敬連忙收回手,從旁邊取了毯子蓋在他的膝蓋上,沉聲道,“我讓萬八千去吳家寨,是為了給你找尋蠱蛇的蛇膽。可你又把他打了,還丟進馬棚里,那蠱蛇的蛇膽百年難得一遇,如今蛇膽沒取成,改明我也得自己去。”
二爺聽了他這話,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往前探了探身子,“怎麼,沒被狼群咬死,倒想試試蛇毒的滋味?”
薛敬笑道,“沒事,命硬。”
二爺無奈搖頭,“你尋的那些玩意,這些年也送來不少,都起不了什麼作用,還是留着給能用之人吧。”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沒有作用?”薛敬道,“若是能尋到好的,我自然都給你送來。”
“……隨你吧。”
“二爺,你怎麼讓我躺着,被子也不給我蓋,”薛敬盯着他看得久了些,這會兒便覺得嘴唇有點發乾,便隨手抓了擺在床邊的衣服,胡亂地往自己身上套,“要是凍出個風寒來,你更不忍趕我走了。”
二爺倒是沒覺得他傷得有多重,此時看他漸漸緩了過來,便道,“我瞧着那點傷對你來說不算什麼,你收拾收拾,儘早啟程回幽州吧。”
薛敬活當沒聽見他這句話,站起身隨意地活動了一下臂膀,左肩那處傷口雖然依舊疼,卻已不是難以忍受了,興許是方才那碗摻了糖的苦藥起了作用,興許是這暖熱的房中坐在一個他想念了許久的人——人的心境一旦生出變化,再哀婉的調子都能變得悠揚起來。
薛敬的心思更是隨着這一閃而過的念頭變得好起來,他枕着右手臂躺在床上,“好歹我也是鴻鵠的六寨主,二爺讓我走就走,讓我留就留,哪裏合你定的那些規矩?”
“規矩?”二爺反問道,“六寨主今日闖山門,斗群狼,還嚷着要拆我的生殺帳,這就合寨里的規矩了。”
“我……”薛敬一時間語塞,他頓了一下,悶聲道,“可是您不見我,我也沒別的辦法。‘誰放六寨主進山門,就讓誰皮開肉綻’這條規矩,是你定的。”
“是我定的。”二爺微微斂眉,“明日我就自領三十鞭子,無需六寨主過問。”
薛敬連忙從床上一軲轆爬起來,單膝跪在他身前,“二爺,我錯了。”
他不過只是想嗆對方几句消消心裏的火,無非是呈口舌之快罷了,但當他聽見二爺真說出要“領罰”這件句話后,三魂七魄直接被嚇飛了一半。以二爺說一不二的個性,他可能真要親自去領三十鞭子,還要蓋個“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帽子,叫兄弟們勸都勸不回頭。
“二爺,我替你領,隨便你打。”薛敬想到了此處,連忙又補充道,“也別打哥哥們,他們是慣着我。”
“你也知道他們慣着你。”二爺深吸一口氣,“罷了。”
他將這聲“罷了”隱在喉嚨里,嘆息似地說了出來,“殿下,你我道不同,日後還是少見面為好。”他看見薛敬的手在空中一滯,若無其事地繼續說,“萬八千劫了你的鏢,我已經叫人從他的寨子裏帶回來了,這二百匹戰馬,我分毫未動。”
二爺這話講得冷冷淡淡,生分進了骨頭裏。那聲“殿下”喊得太過刺耳,薛敬的心裏像是被刺扎了一下。
“是送去軍營,還是幽州,你吩咐一聲,我立刻叫人——”
二爺這句話還沒說完,門就被猛烈地撞開了,喬剛上氣不接下氣地狂奔進來,險些摔一個趔趄。
“二……二二……爺……死、死、死……馬……死了……”
薛敬眼神一縮,嚯地站起來。
二爺微微皺眉,“推我去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