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生殺
二十七、生殺
喬剛看了一眼二爺,又看了一眼同樣動彈不得的萬八千,一時間難以自制。
萬八千以一種慘絕人寰的姿勢跪趴在地上,背脊弓成一座拱橋,那小蛇纏在他的脖子上,幾乎要將他的喉嚨勒斷了,“呃……松……鬆開我……“
“你可想好了,”二爺提醒喬剛道,“你送我的這位可比你那位年長不少,你可別惹了脾氣不好的‘老人家’。”
“噝——”那位“老人家”伸出舌頭,耀武揚威地湊近喬剛的眼睛,警告式地一碰,蛇牙就差半寸就要扎進他的瞳孔中。
“我放……”
喬剛再不敢耽擱,連忙對着萬八千脖子上的小蛇發出幾聲“噝”叫聲,那蛇得了令,慢慢從萬八千身上移開,轉而虎視眈眈地盤在了一旁。
萬八千一旦得了呼吸,便扎針似的跳了起來,幾個箭步奔到二爺身旁,這才敢喘上幾口氣。
“可以了吧。”喬剛用眼神詢問二爺。
“再等等。”
“你!”喬剛咬牙,“你卑鄙……”
“不敢當。”二爺抖了抖衣袖,換了個方向靠着,一個坐姿坐久了,他覺得有些疲累,“老萬,幾時了?”
萬八千盤算了一下,回道,“二爺,丑時了。”
“看來快到了。”二爺握拳在唇邊輕輕咳了兩聲,問喬剛,“是不是?”
萬八千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二爺……”
喬剛的臉色一變,霎時蒙上一層得逞的快意,他陰狠地笑了笑,“是啊,快到了,馬上,這裏,就是大人的了……”
“放你他娘的狗臭屁!”萬八千站在二爺身側,頓時收起了慫膽,對着喬剛怒罵道,“什麼大人小人的,我一樣剁了他!”
二爺的臉上霎時蒙了一層霧,嗓音也沉了幾許,“蕭人海到底許了你多少,讓你背叛我,還斷送了整個吳家寨。”
聽到這句話,萬八千全身一冷,舌尖徹底被自己那磕磕碰碰的牙齒咬破了,他混着帶血的唾沫、腥味十足地咽了下去,含在喉嚨口的聲音說不出的驚慌和沙啞,“二爺……”
二爺隨手抽出一張紙,甩給萬八千,“瞧瞧你帶的好兵!!”
萬八千打開那張紙,上面寫滿了吳家寨的名字,共百人許。他猛地雙膝一軟,只聽“咚——”地一聲悶響,他軟跪在地上,驚叫道,“二爺,我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啊!!”
“萬八千。”二爺的嗓音極低,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一直盯着不遠處、像是被釘在柱子上的喬剛,陰沉道,“三年了,吳家寨洗牌三年,你竟然一概不知,我信你毫不知情,但是被我方人反水、被蕭人海滲透這筆債,你要我跟誰去算。”
萬八千跪在地上,接連磕了幾個頭,聲淚俱下地嘶吼,“二爺,我真不知道啊,我、我……這些年來,一直從吳家寨通消息,他們、他們從北鶻黑市上換來的信兒,也給您帶了不少好處,您……您……就算要罰,不見功勞也看苦勞啊,我、老三老四他們,人人藏着掖着點兒秘密,怎麼就我——”
“事到如今,你還敢拿旁人說事!”二爺毫不留情地打斷他,“戰馬出山時,你說過什麼?你說一百二十匹馬,你吳家寨也出了三十六。修平題箭陣之時,你說你沒車沒馬,運不了山木,喬剛還從我這裏借走了三匹馬,但是我怎麼聽人說,你那三十六匹馬,是修箭陣的時候,暗地裏從北邊的牧民手裏搶的,你自己寨里的馬一匹沒動,還敢跟我說你缺馬,你真當我是瞎的嗎?”
萬八千大叫着解釋,“沒有,我沒有……”
二爺沒理他,繼續快速道,“還有,我將北邊山門交你把手,那邊有十五座哨塔、七十二人輪崗,其中六十七人皆有登記名冊,剩下五人呢?!無名無姓之人,你也敢用來守哨塔,要不是我查雪鷹送信的事兒,我還真沒想到,你將人換成自己的親信,就是為了隨時隨地替你從四面八方攬各種鏢車的信兒。”二爺微微欠身,盯着萬八千迴避的眼神,冷冷道,“萬大寨主,你背着我耍這種小聰明,那你知不知道,你從吳家寨得雪鷹報信,說有馬鏢從山門外經過那晚,其實那五人之中,就已經有人反水了。”
“啊……”萬八千全身打了個哆嗦,像一灘爛泥一樣跌落在地上,“二爺……”
“你們得雪鷹報信,信如果真是從吳家寨一路送抵,那麼那封信適逢大雪,怎麼連信皮都沒濕?小敏從哨崗拿回信的時候,你二人皆沒發現信紙有問題。你因為邀功心切,想都不想就帶着人出寨劫鏢,回頭出了事兒,就不由分說地將這些罪責都扣在小敏頭上,還將他大半夜趕出了山門。你因一己之私惹出了這麼多麻煩事,到頭來,鬧的三峰十二寨既丟馬,又失人。若非我提前將寨子裏的人全部派走,今夜九則峰遭敵軍大舉來攻,我們非但沒有一匹可戰之騎,還險些要押上寨中近千人的性命。如今,藍舟和陸榮在外生死未卜,鴻鵠也危在旦夕,你就為了你那麼一點‘心思’,就要葬送鴻鵠九年之基。”二爺長出一口氣,慢慢地靠回椅子上,“老萬,你這麼做,對得起兄弟們嗎?”
萬八千平生從未受過如此大辱,此時他喘着粗氣,轉頭惡毒地盯着喬剛,幾乎頃刻間就要撲上去將對方撕爛咬碎,二爺卻冷笑一聲,提醒他道,“你不必瞪他,今日這些話,我說便說了,叫他聽見也無妨,反正他今日也走不出這生殺帳。”
喬剛的眼神若是能彈出利刃,估計早就將眼前這人碎屍萬段了,可他此時只要向前一掙,那條青色小蛇便湊過來,用尖銳的獠牙提醒他,彷彿只要他一動,便隨時隨地都能叫他好看。
萬八千即刻喘定,那句服軟的話老老實實地在心底繞了百十個圈,此時終於艱難地開了口,“二爺,老萬錯了,都是我鬼迷心竅,惹了一身的麻煩,要是咱上千人亡了,山門口,我隨便找個地方弔死,不會髒了您的手!”
他這話分明半點知錯的意思都沒有,喬剛聽了他這番話,譏諷道,“萬大爺,您做得一點沒錯,我幾乎就用了一根線,就吊著你的鼻子拉磨似的跑,跟驢一樣。”
這句話簡直就像是點燃了炮仗的火石,霎時將萬八千激憤的怒火炸到了頂點,只見他不管不顧,“啊”地幾聲嘶叫,大力地撲了過去,似乎要將自己受的屈辱統統發泄在那“叛徒”身上——叛徒終究要自取滅亡,而他在二爺面前拚死一搏,說不定還能換來一線生機。
喬剛哪會由得萬八千這麼殺了自己,他雖然被蠱蛇桎梏住不得動彈,但旁邊那條被自己操控的毒蛇卻不會閑着,只聽喬剛從嗓子眼裏發出古怪的嘯叫,那盤成團的小蛇倏地炸起舌頭,幾乎只那麼一瞬間,就以利箭般的速度竄了出去——
萬八千一門心思都在殺喬剛上,未看見竄出來的蠱蛇,那蠱蛇猛地纏住萬八千剛要揚起來的手臂,只聽一聲慘呼——
“呃啊!!”
那蛇緊緊地纏在了萬八千的手臂上,幾乎就在蛇牙要入手臂的一瞬間,只聽一聲幽婉的笛聲——
“噝……噝……”
那聲音從帳外輕盈傳進,只幾個音節就化為潮水一般,湧進了生殺帳。
“噝……”
“退!”
“啊!啊!”萬八千發出殺豬般地大叫。
只見纏在萬八千手臂上的小蛇忽然瑟縮了一下,衝著帳外掙扎了片刻,終於被那可怕的音律弄得全身痙攣,幾個掙動之下,縮回了蛇牙,從萬八千的手臂上蜿蜒趴下。
“誰!!”見小蛇攻勢被削弱,喬剛急不可耐地大叫。
只見帳簾翻飛,一個人影都沒有。
石頭房后,大風胡亂地拍在斷崖上,只見數根黑色的鐵爪忽地抓住崖壁,惡狠狠地陷進崖頂的石縫裏。片刻后,從繩索向上,數十人攀上了斷崖,緊接着,一批又一批的盔甲人順着石壁攀爬,不一會兒的功夫,那些鐵爪繩便將數百人送上了斷崖。
松林中,雪地上忽然冒出“呲呲”地嘶叫聲,浮雪跟着竄動起來,雪沫子飛起,只見上百條毒舌從松樹上蜿蜒盤旋而下,瞬間將松林換作了一片“蛇林”。
那些毒蛇或青色、或暗紅,有些通身花體,體型不一,但是統一長着一雙殷紅色的蛇眼——
笛聲響起,音律分五音,轉換不斷,毫無節律,但是那些蛇探着蛇頭,循着那不斷轉換的節律,向著斷崖的方向,匍匐而去。
浮雪之上,有松針落下,卻忽然又被竄出雪面的蛇頭咬住,倏地縮回雪下。笛聲乍然於耳,時遠時近,忽大忽小,分不清到底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
從斷崖處攀爬上來的殺手各個持着馬刀,全副武裝地謹慎前行。
那帶頭的漢子朝身後眾人一聲令下,“慢着!小心松林里有埋伏!”
身後一人應聲上前,“大哥,拜山宴那日我們都探過了,吳剛那小子給的信兒沒錯,從斷崖爬上來,沒有守衛,可以直達生殺帳。”
那帶頭的漢子“嗯”了一聲,一顆心終於放進了肚子裏,朝身後眾人擺了擺手,眾人繼續向林中前行。
“拿下石頭堡寨,兄弟們日後都是殺神的功臣!”
“是!”
這喊聲忽然震了松林的浮雪,“嚓嚓嚓——”的窸窣聲忽然響起,腳下似乎有百根繩子同時掙動——
“什麼聲音?!”那帶頭的大哥有些急躁,“哪兒吹的鳥音?!”
耳邊忽然又響起了
身後那人也不知情,左右上下看了幾眼,“沒聽見聲音啊。”
看帶頭的大哥臉色巨變,旁邊幾人更是一驚,不自覺地向樹旁挪了兩步,其中一人步子邁得大了,蹭着腳旁的樹根,不知是踩了誰的尾巴,只聽“呲——”
地一聲尖叫,一條紅色的小蛇驀地竄出來,一口咬在那人的腳踝上。
“呃啊!!!!!!蛇……全是蛇!!”
只聽一聲刺耳尖銳的尖叫,下一刻,便見那人被咬碎了腿骨似地倒在了雪地上,鼻子眼睛裏流出粘稠的黑血,跟着痙攣了片刻,斷了氣。
那死去人的屍身下面,只見密密麻麻地數條蠱蛇由他的屍體下竄了出來,片刻后,那人的肚子便憋了下去,像是從後背鑽進了體內,啃咬了他的五臟六腑。
“啊!!啊!!!”
眾人被這一幕嚇得魂不附體,慌不擇路地四處奔逃起來——
“別動!!別打草驚蛇!!”
可是為時已晚,那笛音又再想起,群蛇終於從浮雪之下冒頭,深夜的松林中,那從雪面冒出、搖擺不定的群蛇,就像是落在河中、被拎着細絲、來回飄蕩的蘆葦。
“啊!!”
群蛇驟然猛攻,眾人揮刀亂砍,雖然擊殺不少,卻也架不住蛇多。
這慘叫聲和殺戮聲只持續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松林中就恢復了一如既往的靜謐——
“沙沙……”浮雪又起,紅色的學團幾乎將松林染盡。
笛聲慢慢消散,一個少年挽着另一個孩子的手,終於從林中冒了個頭,遠處,一黑衣男子正佇立在血色雪海之中,望着不遠處、松林外的生殺帳。
他的背影有些冷酷,身側倒着的屍體積壓埋在一起,他的心也跟着冷卻下來。
那兩個少年走到他身邊,看着他高大寬闊的背影,“從懸崖登頂的叛賊已經平了。”
“有活口嗎?”
“留了兩個。”
“好……”那人呵出一口白煙,嗓音有些沙啞,“你二人儘快撤離。”
生殺帳中,喬剛大吼一聲,驀地向二爺撲去,那條小青蛇被他摔在一旁,立刻對着他“噝”聲尖叫,然後猛地向他竄了過去,一口咬在了他的腳腕上——
“呃啊!!!”
但聽耳邊一聲慘烈的嚎叫,喬剛也不管那蛇牙咬進去的深度,執意要直取二爺,萬八千撲將上去,用全身的重量壓住喬剛,大吼道,“你這個畜生,我要殺了你!”
喬剛從隨手抄起手邊的酒壺,反手砸在萬八千的頭頂,只聽“啪”地一聲重擊,萬八千大叫一聲,血便順着他的額頭流了下來。
這邊,那條方才被低聲擾亂的喬剛的蠱蛇倏地聞見血腥氣,轉頭便撲了過去,纏在了萬八千的脖子。
此刻,兩人兩蛇糾纏廝殺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你這個畜生!呃啊!!”
喬剛的臉上生出黑青的毒血,他手臂上鼓起的青筋幾乎瞬間就要炸裂開來,他的喉嚨里幾乎混雜着油屍燒焦的味道,像是擦過火炭的木棍剮在堅硬地銅板上,他發出尖銳刺耳的怪笑,臉上渾濁的血塊開始脫落,冒出血泡,他的聲音也瞬間蒼老嘶啞了數十歲,萬八千近距離盯着那起伏不定的血臉,嚇道,“這他娘的是個什麼玩意!”
“老萬,鬆開他!!”二爺快速道,“你已經被蠱蛇啃噬,不是喬剛了。”
“他確實不是喬剛了。”
忽然,只見帳簾掀起,一個人慢步踏進生殺帳,但見他身姿挺拔,一身褐色甲胄,腰間挎着銀色的馬刀。再看他面容,他面色沉定,瞎了的半隻眼被隱在黑色的眼罩之下。
“烈將軍,咱們九年未見了。”
二爺終於看見來人,就像是等了他許久似的,瞭然地沖他微微一笑,“大人,久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