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印信

第九章 印信

九、印信

劉鶴青轟走了任半山,便立刻回到了正廳,“王爺,都處理好了。”

薛敬看了他一眼,蹙眉嘆息道,“鶴青,本王這一次,不好交代啊。”

劉鶴青臉色一變,連忙跪在地上,磕了個頭,“王爺,是屬下讓您為難了。若您實在難辦,打發我回去任半山那邊便是。”

“呵,”薛敬站起是身,走到他身邊,躬身將他扶起來,“來,坐下。”

劉鶴青唐突地站着,正色道,“不敢。”

薛敬漸漸收了冷臉,沖他笑起來,“坐吧。”

劉鶴青見薛敬臉色稍緩,這才敢順着椅子的邊邊僵硬地坐下來,“王爺,實不相瞞,屬下並非開罪了魏丞相,而是因為,屬下和魏家小女青梅竹馬,魏丞相是反對我迎娶他的女兒,才隨便編了個罪名,將我從京畿打發到邊關的。”他的眼光驀地沉下來,雙拳握緊,“原本過了年,我就該升做禁衛軍的,沒想到……”

劉鶴青頓了頓,啞聲道,“是我出身卑微,配不上她。”

薛敬停了片刻,確認他已經將話說完,這才道,“知道我為何見你一眼,便要收你從軍嗎?”

劉鶴青茫然間搖了搖頭。

薛敬斂眉道,“人逢逆境,更需一副傲骨。你被任半山打成那樣,都一聲不吭,確實令人佩服。但你怎麼就知道,迂迴之道,不是正途呢?”

劉鶴青一愣,“王爺……”

薛敬走上前,勾唇笑道,“想要平步青雲,出人頭地,可不僅僅升任禁軍這一條路可走。”

“我……”劉鶴青一下子,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薛敬又道,“行了,去換身衣服洗個澡,再叫初九給你找些傷葯來,鞭痕若是不好好治,也是會留下痼疾的。”

劉鶴青那剛硬的黑臉終於炸開了花,他連忙磕了個頭,笑道,“謝王爺!”

當晚,王府送走了任胖子這瘟神,薛敬整個人都清爽了不少,翟叔吩咐后廚做的菜全是他愛吃的,牛肉羊肉一概沒有,初九帶着幾個下人去城外的河道里,砸冰抓了幾條魚,做了一桌全魚宴。

一時間,鴻鵠的好山好水,都如浸潤了水墨的走馬燈,一幅接着一幅,從薛敬的眼前繞過。

遠山隔近水,九則峰上的雪還未在心頭化卻。

翟叔送來了傷葯,初九為薛敬敷好了傷口,薛敬囑咐了他幾句,便都退下了。

這大好的夜色無人叨擾,薛敬這才得空,拿出那捲折好的捲紙,一一攤開,藉著微弱的燈火,一張一張仔細翻看。

那夜,他無意間從二爺書房中找到這些東西時,便像是存到了無價的珍寶。如今,他再次看這些輿圖時,這驚覺,製圖人的手法極其分明,無論是審時度勢的角度,還是落筆時的精準,都難以描述。繪圖人落筆之時,刻意避開了常態輿圖中的緩道和平原,而是着重於山地、險灘和暗流,西高東低,南急北緩,有些地方的標註,甚至連突襲的方位和戰法都描繪詳盡。

這不是尋常之人能繪製出的。那人九年來足不出戶,竟能將北方地形的變遷和自己這三年了的行軍線路都了如指掌,若不是有常年的實戰經驗和實地勘檢經歷,實難做到。

九年以來,他一直好奇於二爺的身份和來歷,他不是沒查,而是無卷宗可查。而且,九年來塵封的過去一旦重啟,悉數往事一一浮現,興許都是那人未想見到的。

可是……他究竟是什麼人呢?和九年前九龍道上那場慘敗有什麼關係?

九年來,鴻鵠隱匿的時光並未隱藏那人昔日的鋒芒,他三年前將自己逐出山門的場景歷歷在目,難道從那一刻起,二爺想與自己劃清界限的原因,就和他的來歷有關嗎?

種種,種種……

薛敬攥在手中的筆漸漸發燙,這麼長久以來,他再一次冒出要徹查二爺身份的念頭。

“初九。”薛敬朝門外叫了一聲。

初九推開門,走了進來,“殿下。”

“幾時了?”

“回王爺,快寅時了。”

“備車,去一趟幽州府。”

雪色入城,也入山。

今夜無眠的,除了遠在幽州的靳王,九則峰上的石房子裏,也同樣掌着燈。

這幾日二爺的身體剛剛好轉,就將書房中的書都搬了出來,一本一本做了標記,又重新排列好,放回到書櫃裏。

流星幫忙整理到深夜,才踩着板凳,將最後兩本關於兵法要義的書放回去。

“二爺,都整好了。”流星跳下來,跑到二爺身邊。

“好。”二爺摸了摸流星的頭,“你這樣整理一遍,日後有了疑問要尋,便能知道在哪找。”

“可,這些書太難了,我也看不懂。”

“我也不全懂。”二爺笑道,“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過不知難。”

“嗯……我覺得是挺難的。”流星也不知道從這句話中怎麼就想起來昨天“抓羊”的事,便啰啰嗦嗦地講起了故事,“昨日和吳家寨的幾個哥哥去套羊,他們的馬都比我快,他們還笑我的馬小,二爺,我能不能跟四爺換一匹馬騎?”

“不行。”二爺道,“你那馬不小了,等你長到十六歲,再給你換。”

流星嘟着嘴,悶聲道,“二爺,他們說您要將寨子裏的馬都送走,是不是我們以後就沒有馬騎了?”

二爺神色一緊,“你聽誰說的?”

“套羊的時候,他們說的。”流星道,“我還跟他們吵了一架,二爺要做什麼事,總有道理,他們在背後嚼舌頭根子,這樣不好。”

二爺側目思索了片刻,便笑着問道,“這些天還同他們玩嗎?”

流星睜大了眼睛,“二爺要我去玩嗎?”

“去吧。”二爺笑了笑,“但是只准在走馬坡上玩,叫上藍舟一起,讓他帶着你騎大馬。”

流星噌地一下蹦起來,叫道,“二爺許我換馬嗎?”

“不許。除非老四帶着你。”

“那也行!”流星昂首挺胸,“明天我就去,讓他們誰還敢笑話我!”

夜色漸深,二爺又和流星聊了幾句,便讓他回偏屋睡覺了。

又等了一會兒,門鎖一動,二爺在幽暗的屋內輕輕敲了幾下桌子,李世溫便凝着夜色走進了屋內。

二爺微微蹙眉,“怎麼樣?”

李世溫走上前,從腰間掏出一張紙,遞給二爺,“這上頭的人,我都查了一遍,劫鏢那日,所有人的行蹤,我都標記在圖上了。”

二爺看了一眼圖上的標記,微微蹙眉,“和吳家寨沒關係?”

“是。”李世溫點了點頭,“劫鏢那夜吳家寨的人全部歸寨,沒有一個人出來。”

“難道是我的方向錯了……”二爺想了想,又問,“那拜山宴那晚呢?吳家寨的人也一直未曾離開?”

李世溫道,“那晚極亂,但是吳家寨的人的確一直在筵席上。”

“那便怪了……”二爺沉聲道。

“屬下不解,您為什麼一直懷疑吳家寨?”

二爺徐徐道,“萬八千說,他是從吳家寨那邊得到的這條‘馬鏢過鴻鵠’的線索,那現在想來,若不是有人借吳家寨的名號栽贓,便是萬八千說謊。”

李世溫低下頭,“那現在我們怎麼辦?”

“那人既然在暗處,我們就明着打。”二爺冷道,“世溫,王爺已經回幽州了,這二百匹戰馬,我會派藍舟和陸榮直接押往鎮北軍營。”

李世溫一愣,“不是先送去幽州嗎?”

二爺嘆了口氣,“幽州也一堆麻煩事,王爺還要處理郭業槐,這個人也不好對付,還是少生是非,直接將戰馬送給陳壽平吧。”

“但是易貨函在王爺那,”李世溫為難道,“沒有王印,陳壽平怕是不會接。”

陳壽平這個人,確實只認“印”,不認人。

二爺在心裏盤算了片刻,終於還是決定道,“先不管這些。戰馬送到了,他陳壽平不接也得接,印的事,後頭再補上。”

“是。”李世溫領命。

“到時候,你暗中跟着他們,一方面是盯馬,另一方面,盯人。”

二爺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能從他這句話中,聽出冷刀淬血的味道。

李世溫全身一震,頓時覺寒意從腳底漫上來,“二爺,您這是懷疑幾位寨主——”

二爺抬手打住他的話,提醒道,“記在心裏,少說。”

“將軍……”李世溫沉聲道,“還有一件事,要與您說。”

二爺看了他一眼。

“昨日從北邊得了信兒,蕭人海在軍變中勝過了呼爾殺,重得了‘殺神’的寶座。”

二爺的瞳孔驀地一縮。

屋後山崖下的激流,拍打在石壁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

李世溫也不知何時退出了房間,留下他一個人,在幽黑的房間裏坐了好一會兒,才重新躺下。他將身體側向里,手伸進枕頭底下,隨意地擱着,卻忽然從枕頭下面摸出了一個信封。

二爺連忙起身掌了燈,又將信從信封中拿出來。

——一封易貨函,並刻有王印。

倒像是燒熱的紅章,上趕着要烙在誰的心頭一樣。

二爺將信封翻過來——“印信奉上,二百戰馬,勞煩二爺代往。”

往下又道——“巾幗不讓鬚眉,敬斗膽替三雪請命。”

最後再道——“除夕夜雪,翹首盼歸。”

“呵……”二爺不由自主地搖頭一笑,“臭小子,又算到我頭上了。”

可他不免又開始想,這封印信是那人何時放在他枕下的?興許是自己生病那晚、在他離開之前……?

二爺重新將易貨函折好,與那帶字的信封分開存放。

方才李世溫帶來的消息,不輕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讓他對於往後的時局變遷,又生出一絲愁緒。可是這一封坦坦蕩蕩的信,又將他從那高聳的懸崖邊緣扯了回來,似乎為這殘敗不堪的夜色多添了一絲慰藉。

這一夜,沒有夢,好的或是壞的,彷彿一下子從他的世界走失了一般……

天還未亮,薛敬只讓初九一人駕着馬車,從後門進了幽州府衙。他並未喊人通報,而是一身常服地等在府衙大堂,直到丁奎快步走出來。

“王爺,您怎麼也不說一聲,下官也好去門口迎您!”

靳王寒暄道,“清晨叨擾,想着,能讓大人多睡片刻。”

丁奎是幽州府的知府,今年已有五十五歲。他是三年前——也就是靳王剛被二爺逐出鴻鵠、到安平王府的同一年,調任至幽州的。

丁大人為官多年,雖然任的皆是封疆小吏,卻也將官場混了個通透。雖然心中有那麼一顆貪得無厭的種子,卻也只是剛入了個土皮,還未發出新芽,他還存着那麼一份為國為民的決心,憑着“清正廉明”的信念撐着他那顆搖擺不定的恆心,在這污濁的官場,倒也混出個“遺世獨立”的名頭,不怎麼討上頭喜歡,卻深得民心。

“嗨,”丁奎笑着攬過他,“殿下也不是頭一次來我府上,還這般見外。來人,備茶!”

“欸,”薛敬擋住他,“一夜未眠,不喝閑茶了。我從山裏帶了兩壇陳年好酒,已經交給師爺了。”

“還是王爺懂我。”丁奎笑出了一臉褶子,“今日這麼早前來,是有什麼急事?”

薛敬收斂了笑容,“想必大人已經聽說了昨日之事。”

丁奎“老狐狸”一般地笑了笑,“王爺說的是哪一件?”

薛敬簡略地掃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一笑,搖了搖頭,提醒道,“大人,本王的私事,您還是少打聽吧。”

丁奎連忙擺了擺手,神色有些無辜,“哪裏,王爺這幾日一直在房中養病,本官這酒都沒人一起喝了。”

丁奎識時務者為俊傑,這話說得既得體又讓人舒坦。二人兩廂不表、心照不宣,倒是棋逢對手。

“丁大人,”薛敬重新坐回座位上,直言道,“本王開門見山,任半山此人,您了解嗎?”

丁奎捋了捋鬍子,思索了片刻,好像在思考如何去答靳王這個不明所以的疑問,“王爺,妄議同僚,可非賢臣所為啊。”

隨後,丁奎笑了笑,好像在等靳王的一句特赦一般。

丁奎此人老奸巨猾,說起話來,從來要在舌頭上繞個片刻,心裏轉幾十個圈后,才能將本身閑坐無事聊的閑話,變成難以深究的詭話說出來,而這話再進了聽者的耳朵里,任其品評片刻,也琢磨不出個好賴。

中立之言最無立場,也最為安全。丁奎懂分寸,才能在這官場上混跡多年卻無災無過,他混不進京師,非是因為他能耐不行,而是他懂得適可而止,恰如其分。

“大人,您知無不言,本王聽過便罷。”薛敬瞭然地笑了笑,“大人懂得提刀而立,善刀而藏,這很好,只不過,本王只是想知己知彼,為這座幽州城,掃清一塊頑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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