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脫的法則

逃脫的法則

哈蘭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

他及時轉頭看向別處,掩飾住了自己的情緒波動。

周守行還沒意識到自己的無心之語已經冒犯到對方,他說話時吞吞吐吐,顯得十分為難。

“這事說來也不算大......昨日在南京城內有一起街頭鬥毆案,意外地鬧出了人命。苦主一紙訴狀告上官府,官府查問在場者后得知涉案之人曾與貴使手下某個女子有過接觸,故今日上門叨擾,只是想請那位姑娘出面把當日案發時的前因後果說清楚,並無其它意思。”

“原來如此。”哈蘭微微點頭,沒有做出什麼評價

既知自己的同伴並未真跟凶殺案扯上關聯,哈蘭從剛才開始一直懸着的心總算放下了,臉上的神色和善了些。

“但本人有一事不明——捕盜緝兇之類事當交由兵馬司等部來處理,我從未聽說過鴻臚寺也會過問這些事情.......”

他那雙異色的眼眸望向周守行,等着來客主動闡明自己真正的來意。

你倒是門兒清啊!

周守行忍不住心中暗罵——他不是沒想過對方會提出疑問,但一個外國人竟對自家地方上的辦事流程如此熟悉,這着實出乎他預料。

若只是尋常的鬥毆命案的確用不着周守行這麼辛苦地到處奔走——除非涉案雙方有什麼複雜背景需要慎重對待。哈蘭察覺到了其中異常,便說什麼也不肯再明白表態。他不慌不忙地側讓一步,抬手指向學館內的廳堂,請周守行進屋之後再細談。

“......確實許久未曾來過這了。”

眼見主動權掌握在對方手裏,周守行苦笑一聲,老老實實跟在哈蘭身後踏進了這個荒廢多年的地方。對他來說四夷館算是個相當陌生的地方,自從這些學館被閑置后各館都只依舊例保留了幾個領餉養老的閑人來充場面,只拿錢米不幹實事,以致場館日益破敗。撒馬爾罕使團的入駐給這裏多添了幾分人氣。雖然學館裏一下湧進了許多人,裏頭的擺設基本還維持着原樣,可見那些外國使者們處事之小心謹慎。

他就這麼被哈蘭一路迎進了待客用的正廳,後者請他坐在上首,自己則在一旁坐着相陪。直到此刻周守行終於有餘裕好好打量打量眼前這位使團的副使。單從外表來看哈蘭的年紀要比他長不少,但周守行懷疑對方實際上歲數並不大。今天哈蘭仍穿着樸素的素色鑲邊袍子,只在外頭披了件帶彩色紋飾的罩衣,方顯示出其地位的尊貴來。

“我這也算是反客為主。”哈蘭笑着招呼一聲,示意僕從看茶。

周守行晃了晃神,後知後覺地理解了對方的玩笑:茶葉本是明朝外交活動中的重要籌碼,中國正可謂是茶葉之國,如今在自己的國土上由一個外國人拿本國的特產招待自己,如何不是反客為主?

隨着哈蘭的話語,已有兩個僕從恭敬地為他們送上了茶點。托盤中一套精緻而帶有異域風格的瓷器,顯然是哈蘭自己隨行帶的私物。旁邊擺着配套的四個小碟,盛着不同乾果蜜餞和小麵餅似的食物遞到了周守行面前,他低下頭看了看,為難地開口說道。

“我......吃過早飯了。”

但話沒說完他就回想起來:有些地方的胡人吃早茶就會弄得很豐盛。曾有同僚不識其風俗,誤將主人家招待的早茶當做早餐,待早餐真端上來時已經吃不下,鬧出了不少笑話。

明明是在自己的國家與人交談,現在他卻有了入鄉隨俗之感。

小爐上的水壺裏發出咕嘟的冒泡聲,按照哈蘭他們的做法,泡茶時茶水注入茶碗后要倒回壺中,反覆三遍,待茶葉里的茶味充分沁入水中方才飲用。胡人們的蓋碗茶就是這般濃郁,深色的茶湯將讓碗也變得十分燙手——這亦是他們的一種觀點,越熱的水衝出的茶越香。

周守行心中暗道原來異邦人飲茶也如此好講究,他猶豫了一下,伸手捻了枚看上去最不黏手的核桃仁送進口中慢慢咀嚼,一邊注視着那胡女泡茶的動作。

“周大人莫非對我們那地方的飲茶之道感興趣?”

見周守行有點走神,哈蘭禮貌地朝他笑了笑。

周守行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有些失態,尷尬地坐直了身子解釋道:“我久居此地,很少外出走動,對外邦茶道頗為陌生。我只聽說貴邦亦好飲茶,除此之外便不大清楚了。”

書吏呵呵一笑,從女僕手中接過茶碗。

“這其實並非我們平時的喝法。”

他漫不經心地揭開碗蓋,輕輕撥弄着盤旋的熱氣。

“康國人與大明相似,都愛喝綠茶。”他一邊回憶一邊解釋道,“周邊諸國中,唯有與我們毗鄰的石國偏愛紅茶。此番為了採買良馬,我們特意先到石國走了一圈,在途中聽彼國人談起其飲食風俗時提及紅茶,我聽着頗有趣,便買了些帶在路上,讓下人們學着煮。”

“咦,那石國之茶有何不同之處?”

被哈蘭這一通閑扯,周守行竟逐漸忘記了自己身負的職責。他本就不願去細想那些糾纏磨人的公務,既然發現哈蘭是個健談的人,他索性賴在這裏好逃避一下殘酷的現實。

“眾所周知飲茶有益於調理腸胃,而石國之茶在這方面尤見功效。彼國人煮茶更近於熬湯,除了茶葉外更摻入牛羊乳、糖及香料,所烹之茶香、味俱濃,飲用后頗有開胃健胃之效。有些人會嫌加的雜料太多致使茶味不正,至於我嘛......”

哈蘭像演示般又喝了一口:“不怕讓您聽了笑話,我們這一路上翻山越嶺地,幾乎遇不上好井好水。我寧可他們往茶湯里多擱些佐料,好蓋掉水裏頭的土腥味。”

堂堂一個使團的副使,在飲食方面卻表現出略顯任性的態度,這讓周守行對面前這位書吏莫名地多了幾分親近之意。

或許對方真地很好說話呢?

他自我安慰地想着,臉上也逐漸有了笑容。

“說起‘往茶湯里擱佐料’,其實我大明在這方面也不遑多讓。尤其是有些婦人飲茶,偏愛往裏頭擱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加牛乳倒沒什麼,松子、果脯之類的零嘴厚厚地鋪一層也不在話下,滾水將茶泡開,上頭還要撒點桂花,您道這還有半點茶香味么?”

“聽着確實......罕見。”

能說會道的哈蘭端着茶碗也愣了一下。

周守行頗顯無奈地搖搖頭。

“還有往茶上撒茱萸沫兒的,簡直不可理喻。”

進門不到一刻鐘,周大人已經完美地融入了撒馬爾罕人那不緊不慢的生活氛圍。他本就討厭今天這樁註定要背黑鍋的苦差事,便索性躲在回館裏和外國使者閑談起來。

“他這是在說他老婆吧?”莫菲忍不住自言自語道。

在女僕獻茶的時候哈蘭已暗中讓人知會莫菲讓她不要出面,但周守行絕不會無端上門。她心裏猜着這事多半跟陸炳有關,便想着先來向他問個究竟。走到門前聽見周守行說話時,莫菲不免有些躊躇。

對於周守行的遇害,無論她或陸炳都感到萬般愧疚。她試圖自欺欺人地將眼前這個活生生的周守行視作又一場夢境裏的過客,袖手旁觀聽憑事情發展,陸炳遲早會擺脫誣告者的糾纏,周守行也終將被調任進京,兩人在異地繼續維持着彼此的友誼,直到其中一方在某個夜晚徹底從人間消失。

那一晚陸炳臉上的絕望表情是莫菲從未見過也不忍見到的,那時的她只能做個看客......

看客?

周守行還在那頭委婉地跟哈蘭抱怨着自己的尷尬立場,後者則帶着同情但愛莫能助的態度聽他絮絮叨叨。

莫菲忽地想到一件與他們兩人都有關係的事。

為何他們誰都不記得我?

來到南京后的種種見聞疊在一起,讓莫菲終於對自己身處的這個世界有了最低限度的認識:且不論那些行蹤不定的國際友人們,像周守行這樣的京官十年後一直呆在北京城,他肯定有大量機會接觸她。

可十年後的周守行遇到莫菲宛如初見,無論她在這個世界輪迴過多少次,始終沒能在對方腦海里留下印象。

“每一次時間回溯,所有接觸過我的人都不會留下與我有關的記憶......”

莫菲退到一旁,皺着眉頭推理着。

“但我如果在這個世間留下過某些足跡,它們還是能夠被保留下來。”

她回憶起南鎮撫司檔案室內自己一次又一次在案卷上留下的記號,回憶起那張自己用來提醒陸炳提防夜襲的紙條。同樣有力的佐證來自竹鏡堂,即便她回到了久遠的過去,仍然能靠改寫小說的方式將自己的信息跨越時光傳遞過來。

莫菲在心中羅列出種種可能性:沒有人會記得她的存在,但她若給某人寫一封署了名的信,那份信會作為具體的事物被保留下來,那個人會因此記得她的存在嗎?

如果她以自己的名義出資修了一座橋,橋頭銘刻的文字會保留在周圍居民的記憶中嗎?

如果她將這座城市付之一炬......

廢墟與灰燼......

※※※※※※※※※※※※※※※※※※※※

如何才能從一個時空中逃脫?

莫菲選擇了用推理來尋找這個異常事件中的某種規律,她的構想是不斷製造矛盾因素來使這個時代崩塌並以此脫身——也可以視作她在找作者的漏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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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鎮撫司幻想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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