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換計
“這位道友,你可是要找宋潛機?”化名王土根,實名花六的胭脂鋪掌柜問。
那女子不說話,將懷中琴用力抱緊,指尖微微泛白。
“你別怕,我不是壞人!”他面露憨厚笑容,“我也剛從宋院出來,宋師兄正在吃面。不知仙子是哪派修士,找宋師兄做什麼?我與他熟識,可以幫你傳句話。”
女子明顯不信,低聲卻堅決地拒絕:“不必了。”
花掌柜摸摸臉,心想這人戒備心重,不像剛才的周小芸好糊弄,可惜自己易容后一副窮酸土氣樣,活該搭訕沒人理。
應該讓米鋪夥計小靡來,那小子油嘴滑舌,慣會討漂亮女修喜歡。
《海外修身上岸防騙手冊》裏說過,團伙作案的便利正在於此:各司其職,各展所長,一個不行,還有下一個。
他微笑告辭,將對方身形、打扮牢牢記在腦海。
何青青面對緊閉的宋院朱門,躊躇良久,手舉起又放下。
夜色越來越暗,風過花枝,月上西樓。
她抱膝坐在竹籬邊,望着月光下盛開的鳳仙花。姿勢與上次一樣,心境卻大不同。
一門之隔,孟河澤在院中踱步。
他突破后五感更強,明知有人在外等候,卻下意識不願開門理會。
誰知道又是哪裏來麻煩宋師兄的人。
“宋師兄,明天我就要去抽籤了。”孟河澤有點忐忑,“我這次能行嗎?”
宋潛機正在吃面,沒有回答。
明早辰時,登聞雅會武試抽籤開始。獎品豐富,規則簡單,兩兩捉對,勝者晉級。
孟河澤此時不需要答案,只需要傾訴:
“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我背井離鄉來求仙途,本以為能進內門,誰知一直在外門磋磨。本以為認真上工,認真修鍊就能有轉機,誰知日子一成不變,辛苦永遠看不到盡頭。直到咱倆被趙虞平算計,一起掉下懸崖……我不知道如果沒有師兄,我現在會過什麼日子。我上輩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這輩子才能遇到師兄。”
宋潛機心想,我上輩子怎麼沒看出來,你這個邪道之主還挺多愁善感哦。
孟河澤繼續道:“我需要登聞雅會的機會,需要作為獲勝獎品的修鍊功法和資源,像我一樣無數人都需要,但憑什麼,那些東西永遠握在別人手裏?有朝一日我超凡入聖,定換他個新日月、新乾坤,讓天下修士,人人都能練我的功法,不用給我靈石,也不用為我做事!”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宋潛機笑道:“真到那時候,就算你肯讓,你還有背後的門派,座下的弟子,家族的後輩要養。他們肯讓嗎?”
孟河澤心想,那我不要門派,不收弟子,不生後輩,我只要供養師兄就夠了。
“不知道明天會抽到誰……不過抽誰都沒關係,算他倒霉!我要打敗所有對手,贏得最後的勝利。”
人生重大轉折和無數場戰鬥之前,不管你說的話多麼無聊無腦,都希望有個人能坐在旁邊聽一聽。
那怕他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說。
孟河澤越說越激動,直到宋潛機吃完面,擱下筷子。
筷子輕碰碗沿的聲音像一張定身符。
他忽然停下,隨即熟練地收拾碗筷,並為宋潛機遞毛巾、泡清茶。
宋潛機站起來,走進菜地,微微俯身。
“宋師兄,對不起,我話太多了。”孟河澤赧然,“……我今晚腦子不正常,你別理我,我走了。”
“等等。”
宋潛機摘了兩朵土豆花,遞給孟河澤一朵。
剛剛離開枝條,猶帶晶瑩夜露的小紫花。花瓣很單薄,風中瑟瑟顫抖。
孟河澤接過,有點茫然,這土豆花該清炒還是涼拌?一朵吃不夠吧。
“師兄要加餐?”
宋潛機語塞。上輩子沒有兒子,更沒親友,別人家的祝福都說什麼呢?
他最後只說:“逢戰必勝,萬事順利。”
孟河澤愣怔,眼神瞬間亮起來。
宋潛機推門而出。
何青青聽見動靜,嚇得跳起來:“宋道友!我,我在這打擾你了嗎。”
宋潛機應了一聲,心想你根本打擾不到我,最多打擾我的豆角苗。
何青青低頭,磕絆道:“您教我的琴曲,我已經練熟了。登聞雅會琴試,您、您能來聽我彈琴嗎?”
她在宋院門前枯坐許久,就只為鼓足勇氣,問這一句話。
“有空就去。”
宋潛機想,如果地里的活幹完了,去聽聽無妨。
畢竟他還是第一次寫曲子。
少女忽然激動起來:“好!我一定……”她想說我一定能奪魁,又覺得話說太滿不妥當,顯得輕狂驕傲,只說道,“我一定彈得很好!”
宋潛機將另一朵土豆花遞給她。
“這是?”何青青呆怔。
“送給你。”
“送我?!”
從來沒有人送花給她。儘管它看着很單薄,很不起眼,像地里的野花。
“嗯,祝你順利。”宋潛機說,“回去吧。”
這兩個人走了,他就可以靠在躺椅上,享受夜晚的休閑時光。
何青青小心翼翼捧着土豆花,走在漆黑山道上。
很多年後,人們爭先恐後地送花給她,她幾乎擁有世上一切珍奇。
卻沒人知道她最喜歡什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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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桌上孤燈一盞,幽幽如豆。
十一個人圍圓桌而坐,面色頹然,氣氛凝重。
忽有一少年進門,眾人立刻起身,滿含期待地將他團團圍住:
“小靡,你可算回來了!你看見那個女修的真面目了吧?長什麼樣?”
“怎麼樣?從那個女修嘴裏套出什麼話?”
“宋潛機為什麼送琴給她,他們什麼關係?”
名叫小靡的米店夥計一屁股坐下,大力錘桌:“別提了,什麼都沒看到!”
“怎會如此?!”白日裏扮作“王土根”的花掌柜大驚,“還有女修不喜歡富貴美少年?”
“對啊,我如此年輕俊秀,衣着富貴,態度殷勤,她居然不理我,還呵斥我?讓我滾遠點,不然她就告院監了。”小靡十分委屈,“這活真沒法干!這不是人乾的活,那個宋潛機身邊,就沒有正常人!”
當鋪夥計小斫翻了個白眼,嘟囔道:“中看不中用,早知道還不如我去。”
“但她一定跟宋潛機關係匪淺。所以我們下一計臨時改換,變成美人計。”當鋪掌柜建議道,“不要妙煙那種清冷出塵的,要楚楚可憐小白花。”
花六掌柜翻開《多情子教你花樣詐騙手冊》,不,《海外修士上岸防騙手冊》中的美人計,請眾人細細拜讀:
投懷送抱太低級,做戲不能這樣搞。
美人落難盼搭救,欲擒故縱才巧妙。
眾人集思廣益,各抒己見,大半夜過去,終於定下計劃。
“第一步,引蛇出洞,第二步,欲擒故縱,第三步,以身相許。大家還有問題嗎?”胭脂鋪花掌柜問。
當鋪掌柜問:“問題是,誰演落難小白花?”
花掌柜大怒:“你們別都看我啊,怎麼又是我?不能真找個女的嗎?”
“我是女的,你們覺得我上行嗎?”打鐵鋪張鐵匠拍了拍自己結實的臂膀。
眾人連忙搖頭:
“那宋潛機細胳膊細腿,還不被你一把擰下來!”
“老花,你的易容術最厲害,就再去一次吧,我們給你演道具,隨時提供支援。”
“是啊,一回生二回熟,也不差這一次了!”
花掌柜咬牙,一語雙關:“我去。”
入夜後,飛雲樓燈火通明。
院長呈上一張薄紙:“這是他們今天的進展,花掌柜出師未捷,被人從宋院趕出來了。他們下一計,準備美人計。”
書聖興緻勃勃地看完,拍桌大笑。
院長輕聲試探:“您是不是故意的?”
“你發現了?”書生笑道,“老夫無論選誰做徒弟,他們都會認。以後老夫不在了,他們有十分力,便盡十分去輔佐他。但十分還不夠,只有他們真心信服的繼承人,才會豁出命去,盡到十二分……這一年,衛平四處坑蒙拐騙,從他們手裏坑走不少好東西,但衛平那小子確實很討人喜歡,他們嘴上不說,心裏已經存了幾分偏愛。”
院長恍然:“宋潛機若能挺過來,才算真的收服了這些人。”
書聖點頭。這些人各有專長,脾氣各異。平時黑店分佈四大洲,是一張消息網,有事時這些人聚在一起,又是一張保護網。
他無法陪伴徒弟成長為一方強者,總要為徒弟留下幾個後手。
書聖感嘆道:“青崖書院的事,我已很久不曾過問。”
院長立刻拜倒,肅然道:“書院永遠是您的書院!”
書聖一把扶起他,大笑:“跟你沒關係。”
任何組織規模越大,必然越難控制,還會分出許多派系,不再同心同力。他對書院的掌控力,已經不如年輕時。書院眾人敬畏他強大,將他當做精神信仰,卻未必願意為他選定的繼承人赴湯蹈火。
書聖推開窗戶,目光穿過漫天星星,隔着重重夜霧,望向華微宗後山:
“這件事,我總算快那隻老鬼一步!”
夜風漸涼,躺椅上的宋潛機忽然鼻子發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