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三回
小七的登基大典舉行在冬天。雖然天庭是不分四季的，可是卻給普陀山的凜冬，帶來了喜色。
這夫婦二人新婚第二日，就真的來我普陀山拜訪了。可能蓄謀已久，竟然給我帶來了好多上等的布料，還有無數東珠。彼時，我正在大殿內打着算盤，愁着又要給弟子們裁剪布料，卻無處調動銀兩。
“挽（小）瞳（七）見過觀音娘娘。”
嘶，我看到兩人盈盈一拜，覺得頭皮發麻，趕緊拉兩人起來。
“不敢當，不敢當，你們是我自己人，就不要這樣客氣了。”
“觀音姐姐擔得起，之前化龍成功，也沒來得及和姐姐說個謝謝。現在要好好補上才行。”
小七說著，拉着自家娘子的手還要拜，我趕緊換了個陰沉沉的臉，“再拜，就不要來見我了。”
小七沒見過我這樣的臉色，也是一躊躇，就被我拉上了座位。
我有些得意，得意自己翻臉比翻書快的本事，修鍊的不錯。
“你們新婚燕爾，跑來我這個普陀山，還給我送了那麼多好禮，讓我有些愧不敢當。”
“我是來帶挽瞳見見你的。”小七拉了拉挽瞳的手，二人一個默契的對視，挽瞳就紅了臉。
要說，挽瞳真的很美。美的先是那對眼睛，靈氣逼人，總是亮着一點一點稀碎的光，煞是好看。一顰一笑之間，總是讓人忍不住想親近。連我一個女子看了都喜歡，不要說男子了。
“小妖在天庭的時候，是月老院子裏的紅娘，一直聽說過觀音娘娘的大名，卻因為身份低微從未見過。有一次辦差事迷糊，不小心跌落了紅塵井，掉到了現在這個螃蟹精的身體裏，原魂和我共用一個身體，不說平日裏行事已經，十分尷尬。外面流言蜚語甚多。我又沒法修行。想要觀音娘娘能給我指個路，重新修行。”挽瞳有些不好意思，又補充道，“只是想要觀音姐姐能指點我一二，不求多少修為，只要能讓我解決問題，就夠了。”
我瞭然。
二人如今結了婚，小七如今修為大漲，挽瞳卻還是一個小妖怪，不說兩人如果雙修，挽瞳必然會體爆而亡。可是靈魂共用，又無法修鍊。
這樣憑空將別的小妖的身子佔位自己的例子可真是沒聽過，不過舊主還在體內，挽瞳想要一個好的辦法，能夠解決兩個靈魂共用一個身體的問題。又不願意平白無故葬送了原來螃蟹精的性命，這才來找我幫助。
嗝，可是，我佛門從來沒有這樣的法術呀……
可是，挽瞳那對如泣如訴的眼睛看着我，我就覺得這件事情我一定要辦成不可。
我想了想，“這種事情，我佛門雖然不善，卻可以幫你們四處打聽一下，假如有消息，必然通知你們。”
兩人感激我，又要跪，我趕緊攔住兩人，“也不是我能幫你們，還不知道管不管用，你們不要這樣謝我。”
“觀音姐姐確實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卻也不是完美到什麼都會的。觀音姐姐這等身份願意幫挽瞳，挽瞳已然感覺無以為報。”挽瞳那雙水靈靈的眼睛看着我的時候，我知道我又要輸了。
天吶~聽聽這個小天使說的話。
貧道不是完美到什麼都會的！
總算有個人說出貧道的肺腑之言了~！
貧道真的不是啥都會才當上觀世音菩薩的呀！雖然不知道為啥，但是貧道總之也有理由！
這個小天使，別問，問就是一定要幫。
心下正開心着，卻聽小七發聲，“怎麼不見惠岸和猴子？”
“惠岸在大殿改學生的課業。這個點，他總是在改的，按時得很。至於孫悟空……昨天帶我回來以後，他就突然不見了，可能是回天庭忙事情去了……走得這樣急，按照我對他的了解，你如果是找他的話，恐怕要等個兩三個月了……”
“哎呀，糟了。”小七突然站起，將茶杯都帶翻了，“觀音姐姐，我想起來了。”
“何事如此驚慌？”
“猴子根本不是去忙事情了。”
“那他去幹嘛了？”
“都怪我怪我忘了和你說。你記得上次我化龍時候你下界來看我嗎？他幫你毀了府邸，助你下界，王母玉帝懲罰他每日都要去天庭受七七四十九道雷刑。”
！！！
“這……這怎麼會呢？那猴子可是齊天大聖，他怎麼會被罰……”
“觀音姐姐，你忘了嗎，他不是花果山那個逍遙快活的美猴王了。他是弼馬溫。拿着天庭的官職，該罰了不是得認罰嗎？”小七有些着急，“我之前就知道了，是我叔伯告訴我的。當時還叫我一定要登門拜訪他，只因為邊境有水族造反，我去平亂，一忙……就忘了。”
“可是……孫悟空……他一點都不像受了傷。”
“那是你太蠢，沒發現。”惠岸突然氣沖沖從門口跑進來，“大聖春天的時候一兩個月不見人，才回來，你就把賬本扔到他傷口上。那時候我就和你急了。”
“……”
惠岸雖然個子小，卻極有氣勢，“我剛才早課時候不見他，下了課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他這樣匆匆而別，就是上天庭去領罰了。”
“你……你為何不告訴我？”
惠岸咬了咬嘴唇，眼睛裏慢慢滲出淚，嗚咽道，“是大聖叫我不要告訴你。說你不懂天規戒律，知道了肯定要自責。”
轟隆——
我彷彿被雷劈了一般。
難怪，那一次我因為師兄退信而痛哭，打他的時候，我就似乎聽見了他低低的吃痛聲……還有，難怪他最近總是穿着玄色的衣服，而不是紅色的官服……我現在都知道了……只是……只是……
“你現在去天庭，去找玉帝王母求情。”
“我……我……”
惠岸見我躊躇，氣得直推我，“你在猶豫什麼？”
惠岸推着我，我腦袋裏卻是放電一般麻麻亂亂的，被推到門檻處，我打了一個踉蹌，突然腦袋一閃，回身將惠岸猛力一推，惠岸被我推坐在地上，氣得眼睛都紅了。
“對……對不起……我不能去。”
我看着大殿內三人的神色，淚水也一下湧出來。
說著，我倉皇逃離了大殿，回到我的廂房內，把門窗都封了起來。不想讓任何人進來。
——阿音。
我似乎還記得那一天孫悟空低低喚我的聲音，連帶着他的眼睛都溫柔。
我跌坐在地上。
孫悟空，對不起。
我不是無所不能的，也不是因為什麼都會才當上的觀音。
因為觀音不需要神通廣大，所以我才成了觀音。
我從來沒有害人之心，也不希望自己傷害別人。
我年少頑皮，這上萬年來，至今，還欠我師父梵文經書九本，袈裟五件，其中五法色各一，三千年的菩提樹一棵……
對我佛不至於絕對忠誠，可我從來從來都恪守不許傷害別人的本分。世人叫我大慈大悲，我自認不敢，可是我也自認，我算得上是個善良的人。
可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對我這樣好。
我懶惰，不上進，愛耍小聰明，不守規矩。從小到大都沒有人縱容我，可是出現了一個孫悟空，我怎麼不僅忘了本分，連去看他的勇氣都沒有了呢？
“觀世音！你給我出來！”惠岸用力拍打着我的門窗，論我雖然懶怠，法術裏面最擅長的就是防禦之術，他撞不開我的禁錮，口中所言卻一字一句穿透我緊抱着的耳朵鑽進腦海。
——“觀世音，你這個膽小鬼！你不要當個縮頭烏龜！”
——“觀世音，你出來，你連朋友都不幫助，你談什麼救苦救難！”
——“你這樣我越來越看不起你，你怎麼不能去搏一搏去爭一爭！”
——“觀世音，你不配成佛！”
……
師父，弟子要怎麼辦？
——。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圍都安靜了，天色黑了。我從自己的臂彎里將頭一點一點探出來，看見正門站着一個金色的身影。
我爬上前，“師父！”
師父轉過身，我扒拉着他的衣角，“師父，您聽到弟子的祈願了是嗎？弟子這樣做真的是對的嗎？”
師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用他一貫莊嚴深厚的聲音道：“觀音，起來。你是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摩訶薩。”
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摩訶薩。
這一聲，我知道的，從小到大，師父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我慢慢爬起來，改成跪在師父面前。
“你要記住，你是南無觀世音菩薩。菩薩是什麼？你需要為師再和你說一遍嗎？”
我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地上，感受不知道是來自地面的還是師父話里的冷意鑽進心頭，“師父，觀世音菩薩，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誰有苦難，誰念她的名號，就可以得到解脫，我不是。”
“你是。”
“不，師父。徒弟懶惰，不管自己的事情從來高高掛起，徒弟沒有本事，沒有像你說的那樣完美。您說徒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徒弟只覺得自己和大家格格不入。”
“你是觀音，生來就與眾不同。”
“徒弟是觀音嗎？徒弟只覺得累的很。”
“覺得端着觀音的架子，累。心思情緒被容易左右，累。不知道究竟是對是錯，累。可否？”
“師父知道徒弟，徒弟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觀音，不知道何為觀音。”
師傅扶起我，替我理好衣服上的褶皺，但看着我的眼睛，卻恢復了一如往常的嚴肅。
“你就是觀音，又怎麼覺得是架子？又怎麼覺得累？倘若你當做負擔，不如真正扛起。本來都是你，你何必分開而論。”
師父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的眉心輕輕一點，臨睡前，我看見師父的周身慢慢透明。還有，他說。
“觀音，何為觀音，這世間萬物，沒有誰會比你更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你所追求的，正是觀音所追求的。你所經歷的，正是觀音應當經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