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願望
葉黎睜開眼時,窗外驕陽如火。他的身體還殘留着夢境裏的冷意,宛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去。
他抬手擦去額上的冷汗,走到陽台上安靜沐浴陽光。
這世上,最能驅散黑暗與恐懼的東西,一定是亘古明亮的陽光。
葉黎的心緒漸漸平復下來。他轉過身,對着屋子裏說道:“思語,我出去買點東西,中午給你煮好吃的,你在家裏別亂走。”
屋子裏沒有回復,葉黎以為何思語在卧室里睡著了,便沒多想。
他走到房門玄關前,俯下身換鞋。卻在這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鞋架上安靜放着好幾雙何思語的鞋子,葉黎看到它們的一瞬間,它們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宛如沸騰的水不斷變成空氣,鞋架上的鞋子也都消失無蹤了。
——思語的鞋子怎麼會消失不見?莫非我還在夢裏?
葉黎失色,連忙伸手往鞋架上抓,但只能抓到空氣。他捏緊拳頭,對着自己的胸膛狠狠敲擊數下,希望能敲醒自己。
更加離奇的事情發生了。他對着胸膛連續敲打,手上已經傳來劇烈痛楚,但胸膛沒有思考知覺。
他連忙脫光衣服,對着鏡子檢查自己的胸膛。
他的胸膛沒有絲毫異常,無論膚色還是形狀,都屬於正常人,只是失去了觸覺與痛覺。
面對這等離奇之事,葉黎竟沒有絲毫恐懼之感,彷彿他內心深處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很快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鏡子裏的他睜着一雙詭異的眼睛,眼白仍是白色,但眼瞳變成了深藍。
葉黎使勁眨眼好幾次,鏡子裏的藍瞳卻不曾褪色。
葉黎忽然想起來了。在夢境的世界裏,不斷融入他的大腦的信息這時再一次浮出。他立刻想到最可怕的事情。
葉黎大步衝進卧室。事情果然和他想的一樣,何思語並不在卧室里。他看到她用過的物品,無論衣物、提包、化妝品、乃至是她的專用小枕頭,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蒸發。
所有與何思語有關的東西居然都變成了虛無!
葉黎大驚,倉促大喊何思語的名字。他心中已經猜到結果,但仍懷揣微渺的希冀,希望能得到回復。他果真得到了回復,只不過回復他的人不是何思語。
外面有人敲門,是隔壁的老人。
葉黎認得這個老人,他以前幫老人搬過傢具。老人姓王,所以葉黎一直叫他“王叔”。
王叔道:“小葉,你今天怎麼了?一直大叫着‘思語、思語’的,思語是誰啊?”
葉黎看到王叔的一瞬間,便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王叔身上。他幾乎沒聽王叔說的話,用殷切的語氣問道:“王叔,你今天見過思語嗎?你知道她在哪裏嗎?”
王叔皺眉道:“思語是誰?”
葉黎道:“思語就是我的妻子啊!你們見過很多次的!”
王叔搖頭道:“小葉,你不是沒結婚嗎?哪來的妻子?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產生了幻覺?”
葉黎驚愕道:“王叔,我和思語結婚那天還請你吃過喜糖,你都忘了嗎?而且我早就辭職了,哪裏來的工作壓力?”
王叔笑道:“胡說。我可沒吃過你給的喜糖。而且你昨天還加班到很晚才回來,我在屋裏都聽到了。”
葉黎怔住。
王叔好心勸道:“小葉,今天難得周末,你好好休息,別把工作中的壓力帶到生活中。”
葉黎見王叔要走,連忙叫住他,指着自己的眼睛問道:“王叔,你看我的眼睛是不是藍色的?”
王叔費解道:“你的眼睛很正常啊,哪裏有藍色?”
葉黎回過頭看客廳牆壁上的鏡子,確實看到了藍色的眼瞳。正當他想繼續詢問,王叔卻已回了自己的房子。
葉黎並沒有死心。在桐花小區,認識他和何思語夫婦的人非常多。他挨個找小區鄰居詢問,希望能找到何思語的存在痕迹,可惜所有人都說“我不認識何思語”,“我沒見過這個人”。
葉黎甚至聯繫了何思語的父母,但他們都聲稱自己沒有女兒。
葉黎終於承認這個事實,便是他在夢境裏把何思語殺了。世上已經沒有何思語這個人了。
可是這個邏輯好生奇怪。他的夢怎麼可能牽涉到她?這世上有人能進入別人的夢境嗎?
葉黎心中升起無限的惶恐。他漸漸意識到,當他唾棄何思語是殺人犯時,他自己也變成了殺人犯。
他變成了自己最憎恨的那類人。
很快的,葉黎想到一個可能。如果何思語殺了曾強,那麼曾強的死亡便能證明她曾存在過。
葉黎想盡辦法去尋找曾強的家人。結果是,他沒找到曾強的家人,卻找到了活生生的曾強。
彷彿這個世界已經完全抹除了何思語存在過的痕迹,她變成了不存在的人,一切與她有關的事物都會以極其牽強的邏輯變得與她無關。
這個世界上,唯一知道何思語存在過的人,便只有葉黎。
葉黎不願放棄任何可能。他想到了夢境中的花海與熔岩,如果何思語真的死在他的夢境裏,他無論如何都要再回那個熔岩世界仔細看一眼。
葉黎開始買醉。他本就不會喝酒,稍微喝一點便醉得不省人事。
奇怪的事情再一次發生。他睡得天昏地暗,卻沒有夢到那一片花海。
彷彿隨着何思語死亡,他的夢境詛咒也已完全消失。
葉黎不信。曾經宛如影子一般纏繞着他的花海,不可能這麼輕易就消失無蹤。
葉黎繼續買醉。他連續醉了三天,卻依舊尋不到那一片邪惡的花海,反而做了兩個美夢。
他夢到他和她的過往,兩個人的初識與戀愛,乃至最後走進婚禮殿堂。
諷刺的是,他和她在現實里的戀愛倉促又平淡,卻在夢境裏變得豐滿而甜美。
夢裏發生了許多現實中不曾發生的事情。
葉黎夢到自己變成了惡棍,反而是何思語對他不離不棄,循循善誘,他才漸漸回歸善良。
葉黎在第四天醒酒之後就不再酗酒,他完全接受何思語已經被現實抹除的事實。但他心裏並沒有完全絕望,他還有辦法再一次見到何思語。
他腦中有關於惡念空間的全部信息。只要他能找到藏在這個世界裏的三朵善念之花,就能實現一個願望。他的願望就是何思語再好端端地回到他身邊。
善念存在人的心中,所以善念之花也在純善之人的心中綻放。
葉黎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到心靈純善之人。
善惡本身就是一個模糊的概念,高山仰止的君子未必沒有惡念,罄竹難書的罪徒也未必沒有善念。
葉黎有一雙看破善惡的藍瞳,這是惡念空間賦予他的奇特力量。只不過這雙眼睛最大的作用不是尋找純善或純惡之人,而是尋找心靈純白之人。
每個人最初都有一顆純白若紙的心,隨着他們成長,白紙被各種顏色的染料塗鴉,變得斑駁迷離,難辨善惡。
葉黎要找到心靈純白之人,並且引導他們向善,最終摘下純粹的善念之花。
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過程。人海茫茫,葉黎完全沒有方向,只能辭了工作在蟄城的大街小巷裏胡亂搜尋。
他眼中的每個人都已染滿各種顏料,並不存在純白之人。
葉黎漫無目的地搜尋,直到他的積蓄慢慢用光,被迫再找工作維持生計時,一個男人謎一樣出現了。
那天葉黎在家中吃泡麵——何思語消失之後,他很少着手做飯,幾乎每天都吃方便麵或餅乾。
葉黎已經吃不出泡麵的味道。吃飯本身對他來說已不是享受,而是維持身體正常活動的一個過程。甚至一包白生生的方便麵不加調料,直接用滾水泡開,他也能大口將它吃下去。
他俯下身子大口吃泡麵。他的眼角忽然看到了陰影,有個人走到他的面前。
葉黎猛然抬眼,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帥氣男人。他的個子很高,臉型很俊,尤其是那一雙眼睛,像刀銳一般凌厲,鋒芒極盛。
葉黎站起身,皺着眉說道:“你是誰?你怎麼進來的?”
男人指着房門淡淡說道:“我叫沈星暮,你沒關門我就進來了。”
——沈星暮?我好像在哪裏聽過這個名字。
葉黎思索片刻,忽然搖頭道:“對不起,沈先生,我不認識你。私闖民宅是犯法的行為,如果沒什麼事情,請你出去。”
他的話勉強算客氣。興許是因為他比沈星暮矮半個頭,有種被睥睨藐視的感覺,很難硬氣起來。
沈星暮不以為意道:“如果你不想尋找善念之花,我現在就出去。”
葉黎猛然怔住。他俯下身,兩大口把碗裏的泡麵吃進肚子裏,接着拉住沈星暮的手,急聲問道:“你知道多少?”
沈星暮猛地抽開手,皺着眉順了一下袖口的褶皺,冷冷說道:“不要用你的手碰我。”
葉黎連忙舉起雙手,表示自己不會再碰他。
沈星暮走到沙發前坐下,又抬眼掃視四周,接着問:“這是你的房子?”
葉黎搖頭道:“我租的。”
沈星暮問:“你想擁有自己的房子嗎?”
葉黎道:“目前沒有這個想法。”
沈星暮問:“你想擁有用不完的錢嗎?”
葉黎道:“不想。”
沈星暮皺眉問:“那你想要什麼?”
葉黎沉聲道:“我只要思語回到我身邊。”
沈星暮問:“這就是你拿到三朵善念之花之後的願望?”
葉黎重重點頭道:“是的!”
沈星暮露出冰冷的笑容,諷刺道:“你親手把那個女人殺死,現在又希望她復活,你不覺得可笑?”
葉黎的臉色變得難看,因為沈星暮說的都是事實。
葉黎的思緒飛速轉動,他已經從沈星暮的話中推測出一個關鍵信息。他小心翼翼打量沈星暮,許久之後才凝聲說道:“你就是我的夢裏出現過的黑衣人,不然你不可能知道我和思語的事情。”
沈星暮似笑非笑道:“你的夢裏?”
葉黎點頭道:“是的。”
沈星暮輕蔑道:“惡念空間是所有惡念者的夢,不是你一個人的夢。”
葉黎皺眉道:“什麼意思?”
沈星暮道:“你可以把惡念空間理解為現實世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只不過那個世界只有懷揣惡意的人才可能進入。”
葉黎問:“那為什麼我在惡念空間裏沒看見其他人?”
沈星暮道:“你看見的每一朵花都是一個人。”
葉黎想到花蕾里的人臉,胃裏一陣收縮,被迫相信沈星暮的話。
沈星暮忽然問道:“你沒有其他願望?”
葉黎問:“什麼願望?”
沈星暮道:“金錢,地位,女人。”
葉黎搖頭道:“我不要這些東西。”
沈星暮問:“你想好了?”
葉黎鄭重重申道:“我只要思語!”
沈星暮皺着眉安靜很長一段時間,終於冷聲道:“我可以幫你,但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葉黎問:“什麼條件?”
沈星暮道:“你的願望實現之後,必須再幫我找到三朵善念之花,實現我的願望。”
葉黎不假思索道:“如果你真的能幫我救回思語,我當然願意幫你繼續尋找善念之花。可是你有辦法找到心靈純白的人嗎?”
沈星暮冷笑道:“就像我能找到你一樣。要找心靈純白之人同樣易如反掌。”
他說話時閉上雙眼。當他的眼睛再度睜開,眼瞳變成了紫色。
葉黎驚呼道:“你也有這樣奇特的眼睛?”
沈星暮道:“我能看到心靈純白之人的大概方向,但要找具體的人,還需要你的眼睛。”
葉黎連忙點頭。他幾乎乾涸的心終於得到浸潤,有了沈星暮的眼睛,他就有信心找到三朵善念之花。
很快的,葉黎冷靜下來。他想到夢境中的黑衣人,那種宛如融入黑暗、無休無止的惡意令他十分不安。
沈星暮並沒有正面回答葉黎之前的問題。他真的是那個黑衣人嗎?如果他是的話,那他真的沒有惡意嗎?
葉黎深吸一口氣,認真問道:“沈星暮,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沈星暮道:“你可以問,但我不一定回答。”
葉黎問:“你真的是我的夢境……不對,你真的是惡念空間裏的黑衣人嗎?”
沈星暮反問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葉黎語塞。他發現無論沈星暮是不是惡念空間裏的黑衣人,他都只能和沈星暮合作。因為憑他一個人的力量,找不到善念之花,救不了何思語。
葉黎回想起惡念空間裏發生的事情,自己也感覺到諷刺。他最愛何思語的時候,她好像不怎麼愛他,當他不愛她的時候,她卻用生命去愛他。
愛與不愛,果真是世上最折磨人的東西。
葉黎想到何思語墜落前的溫柔一笑。他再一次堅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救回她,哪怕這個過程遍佈荊棘。
沈星暮道:“你看一下家裏有什麼需要收拾的東西。我等你半個小時,然後我們一起出發。”
葉黎驚訝道:“今天就走?”
沈星暮道:“是的。”
葉黎問:“去哪裏?”
沈星暮抬手指向太陽落山的方向,淡淡說道:“赫城有心靈純白之人。”
葉黎苦笑道:“赫城離我們蟄城超過五百公里,我現在沒有錢,支撐不起往返一趟的開支。”
沈星暮譏誚道:“你以為往返赫城一趟就能摘下善念之花?你最好提前做好等待三五年的準備。”
葉黎只能繼續苦笑。
沈星暮又道:“生活開支上的問題,你不用擔心。你要做的就是找到那個心靈純白之人,然後等待善念之花綻放。”
葉黎只好點頭。他往後的生活需要沈星暮資助,拿人手短,他不敢耽擱沈星暮的時間,快速收拾好行李,準備出門。
桐花小區的大門外,一群西裝革履並且戴着墨鏡的男人端端正正站着。
其中一人提着一個袋子走到沈星暮面前道:“沈總,夏小姐知道你要出遠門,今早就拜託我把這東西交給你。”
沈星暮接過袋子,淡淡道:“我不在這段時間,照顧好她。”
男人立馬點頭道:“請沈總放心。”
葉黎上了沈星暮的車,而且坐上了駕駛座。
毫無疑問,葉黎變成了沈星暮的義務司機。
葉黎不覺恥辱,畢竟世上鮮少有人為開奔馳車感到恥辱。
葉黎開車時已經回想起來。蟄城有個沈氏大財團,家大業大,而沈星暮作為沈氏集團的唯一繼承人,開過記者招待會,上過電視。
葉黎終於知道沈星暮為什麼問他要不要金錢,地位,以及女人了。因為沈星暮有能力幫他實現這些願望。只不過沈星暮幫他實現願望的條件明顯是要三朵善念之花的願望。
葉黎忽然問:“沈星暮,你的下屬說的‘夏小姐’是夏恬嗎?”
沈星暮皺眉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葉黎道:“夏恬也上過媒體。似乎她得了一種僅靠現代醫學很難治好的白血病,你的願望是治好她嗎?”
沈星暮冷冰冰地看了葉黎一眼,接着用低沉又瘮人的語氣說道:“那種蠢女人,趁早死了最好!”
葉黎的手一抖,車子變得不穩。
他連忙穩住方向盤,偏頭看向沈星暮。沈星暮卻已閉上眼小憩,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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