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0 章
繆拉將軍是我醒來后第一個見我的高官,他用學來的親切口氣說:“很高興與您再見。”他又對我說;“請代我向親王及親王夫人問候以友好之情。”
“若我還有幸能見到那對高貴夫婦的話。”我隨便回答,“不過可能他們不想見我,畢竟我在前線時差點殺了親愛的姑父。”
於是將軍收起笑臉,他似乎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便將我養在戰俘營中。我想其實他更想殺了我,我使他這個只能在大後方的老兵失去了最後能晉陞的機會,使德皇花費那麼多財力打下的伊利耶小鎮像一個巨大的玩笑。
“您馬上就會出去的。”一個農民模樣的俘虜對我說,“因為他們沒帶您去過死刑場,一次都沒有。”
“什麼死刑場?”
“大人們來參觀時,會有幾個弟兄被選出來砍頭,咔嚓,像殺雞一樣。”
他是對的,沒有人準備殺了我,也沒有人打算救我,他們不知道拿我怎麼辦,只好將我扔在這裏自生自滅。我早已學會承受失望,也知道其實自己的特殊只存在於艾德的眼中。
那天雲團如絮的天空豁然亮啟一線藍天,洛林公爵未經我的允許不速而至來看我,那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他戴着單片眼鏡,就象一塊玻璃蒙罩着珍藏的名畫一般。正好有一封信,我不知道是誰寄的,撂在桌子上。
“看來你過的挺舒服的,先生。”
“是啊,昨天送來的土裏還有麵包渣。昨晚一隻老鼠老兄來我這逛了一圈,什麼都沒拿。真是太舒服了,公爵。”
過一會兒,我發現他聽我說話時心不在焉。那封全然不知道來歷的信,竟使洛林着了迷,我老覺得他那一雙象上了釉似的眼珠子就要脫離自己的運行軌道投向那封什麼信上。於是他拿起信,翻過來,掉過去,好象機械手的動作。
接着他用一種陰鬱而自大的表情對我微笑,至於笑的動機卻說不太清楚。他辛辣的盯着我,說:“啊!無賴!您可以說您是令人羨慕的。您得到了一個厲害女人的垂青。”
“您說哪位?”我悠然自得的說。
洛林的臉色很難看。
“那好吧,先生,我希望有人臭揍您一頓。”洛林像不得不忍氣吞聲的響尾蛇,“但我不能讓您受到虐待,您瞧,凡是她給我造成的侮辱,我必須贊成。我,丈夫嘛。可您若異想天開想反抗,您得明白是在跟誰說話,我的小先生。首先扇您兩記耳光,而且很響亮,然後我們到森林去,拔劍比比高低。”
他的神情帶着病態的癲狂,藏着某種既蒼白無力又心醉神迷的東西,彷彿剛動過手術。他走後,我撿起信紙,印泥上蓋着一支水仙花。我撕開信封,空無一物,倒是香氣很特殊。
“夏爾,夏爾。”
我在某人的呼喚聲中,迷迷糊糊。
“你為何滿頭大汗呢?”
“我…我做了一個噩夢。”
“什麼樣的噩夢?”
“她,她來了。”
我一點一點的喚醒自己的意識,覺得自己在淡淡的霧氣中,在看不見光芒的地方,無所適從。
不對!
不對!
不對!
我睜開眼睛。
穿着白裙的女孩蹦蹦跳跳,哼着不知名的小調,翠綠色的眼睛明亮如鑽石。
“不是夢哦。”她笑着說,甜美的像春天的巧克力,冷酷的像阿爾卑斯山脈千年不化的寒冰。
我逃跑,後退,地上的針葉劃上了手臂,血液滴下來與泥土混合在一起,無聲無息。她拿出精緻的小鎚子,慢悠悠走在我身邊,打斷我的腿骨。將我關進透明棺材,我醒過來的地方。我敲打棺蓋,卻在本該平滑無暇的水晶上,看到無數划痕。
巨大的陰影籠罩着我,是她站在旁邊,冷笑着看我無謂的掙扎。我的身體毫無感覺,像是破碎后的重裝,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肢體。缺乏氧氣,缺乏力氣,我漸漸停下。我是如此眩暈,連靈魂也脫離軀體。我變成了她,站在那裏,冷笑着看自己無謂的掙扎。
“痛苦嗎?”她的聲音柔軟而空靈,她的眼神悲憫而諷刺,她甜美的笑,“還不及我當年的十分之一呢,親愛的。”
時間倒逼於三十年前,我和羅本挖出一條小河,淹沒了花園中的螞蟻窩。我們高高在上,看着螞蟻們慌不擇路的逃竄。它們追逐着什麼呢?這樣微小的生物,為什麼要活着呢?我們笑着,將水灌入泥土。
我在孩童的哭泣聲中驚醒,頭頂盤旋着烏鴉,逐漸擴大的瞳孔中,出現一隻手。觸碰到身體時冰冷的無法形容,天色漸黑,她的笑容微甜。
“夏爾,夏爾。”她鬆手,閃閃發光的十字架是末日審判的神器,以拋物線的痕迹在我眼前搖擺。
“他在等你哦。”風吹過無邊無際的森林,若有若無的呼救在上空回蕩。我努力聆聽,那聲音卻又插翅飛走。
“不,別傷害他,求你了。”我虛弱無力,唯有哀求。
“沒用的喲。”她不屑的笑,“每個人,都只能相信自己。”
她扔給我一塊羊皮布,然後後退,坐在林邊的枝椏上,哼唱不知名的小調。我一點一點的在泥土裏攀爬,那奇怪的曲調漸漸安靜,那哭聲卻愈發清晰。面前巨大的廢棄大樓使我喪失了信心,我仰躺在路邊,從樹枝中仰望天空。
“喂!”
“有沒有人?”
“幫幫我…“
無人應答,除了呼呼的風聲,和星空中遙遠的光芒。星星如此璀璨,我拼盡全力而傷橫累累,已無力抗爭。我閉上眼睛,一絲一絲的冰冷小心的掉落在我的發間、眉梢,繼而融化。
下雪了。
我伸出舌頭承接落下的雪花,所來之地的痕迹被掩蓋,寒氣為我的清醒提供了巨大的刺激。我奮力爬起,渾身的骨頭全部碎成粉末,直到麻木,疼痛也不清晰了。我一瘸一拐的衝進昏暗的大樓,眼睛很快就適應了黑暗。那是一座廢棄的城堡,睡前故事中惡魔出沒的最佳場合。
破舊的屋頂早已不堪重負,雪花洋洋洒洒的飄落在大廳中央。上個世紀的鋼琴甚至難以打開,卻會在不知不覺中發出聲響。二樓的木質樓梯也搖搖欲墜,我很怕它難以承受我的重量。這種破地方不要說電燈,連蠟燭都難以找到。我很不理解她的恨意,更不理解她將我引到此地的目的。
“西諾!”我大聲喊叫,“西諾,我的好孩子,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