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開始之後就只剩輸家了
“曲家老爺覺得祭典是毫無意義的事情?”我問。
家丁嗤笑一聲移開了視線,眼神中充滿了輕蔑和鄙視。
即便真的毫無實際意義,這個祭典也算得上這個世界的最重要傳統節日,也值得被這裏的人冠上“珍貴文化遺產”的名號。而且,在這種確實存在神仙的世界裏,問天占卜多多少少都是有點意義的啊。怎麼在這些人口中,這個問天祭典就跟毒瘤一樣了呢?這讓我感到非常疑惑。
在我的馬兒解決完他的個“馬”問題之後,我就被帶回了先前的院子。曲老爺和曲少爺的棋已經下完了,那個面若冠玉的少年還一臉不甘心地盯着棋盤,曲老爺卻在淺笑着飲茶,棋局結果不言而喻。
見我回來,曲老爺放下茶盞輕輕一笑,問我道:“這位公子怎麼稱呼啊?”
“吳三。”我回。
或許是我給自己起的名字太有衝擊性了吧,曲老爺聽到之後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不過他定性好,沒有咳出來。他兒子就不太行了,聽到吳三這個大名之後就立馬抬起了頭,表情就跟見鬼了一樣。
他們父子平復情緒的時候,我也忍不住地在冷風裏思考起了人生。在我起這個名字之前,我是堅信龍傲天小說不會瞧不起賤名的。所以才抱着鬧着玩的心態,給自己起了這麼一個“其貌不揚但適合裝逼”的名字,但他們的反應讓我很質疑我的事前判斷。
我很無奈地看了曲老爺一眼,看得老人家當即就打了個激靈。沒想到這個曲老爺竟然是個沒架子的人,意識到我心裏不痛快之後,他居然向我賠了不是。他對我道:“公子莫怪,老夫見公子樣貌出眾、氣度不凡,便以為公子是書香世家出身。是我有偏見了,若是冒犯了公子,還望公子能多多包涵。”
曲老爺這人給我的感覺還是不錯的,說話直來直往又不失得體,而且還會誇我這張臉好看,看起來是個適合交流的人。
“哪的話,”我回,“我不過是出身草莽的平民,曲老爺這還算是抬舉我了,怎麼能說是冒犯呢。”
聽我這麼一說,曲老爺臉上的歉意就立馬褪去了,然後就換上了嚴肅又冰冷的表情。我被他看得心底一顫,差點兩腿一軟跌坐下去。
“公子出身草莽卻能又這樣的風度,着實讓我這個做父親的羨慕。”說著,曲老爺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大概這就是修真界的“你看人家孩子”吧,那小公子被他爹說得挺不樂意的,抬頭就瞪了我一眼。我也很無奈,你說這些家長怎麼就這麼喜歡給我們這種“別人家的孩子”拉仇恨呢?和和睦睦,不爭不搶不好嗎?真是的。
不過我不能將自己的不滿表現在臉上,只能先想出一些奉承話來安撫曲少爺的情緒,然後再把曲老爺往正事上引。但曲老爺卻仍舊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模樣,我提起祭典祭品的時候他甚至還重新端起了手邊的茶盞。
雖說我很閑,目前的身份也確實不值得重視,但是他這幅刻意浪費我時間的樣子還是讓我覺得渾身不舒服。這讓我不想繼續對他陪笑臉,也不想繼續跟他客氣,於是就直接把難聽的話擺到了明面上:“看來曲老爺和我一樣,心思都不在祭典上。”
聽到我的話,他從茶盞間抬起了頭,毫不避諱地回我:“確實如此。”
“那為何您還要跟那些當差的做出那樣的承諾呢?您是生意人,應該不會是為了好玩吧?”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
面對我的質問,曲老爺表現得十分平靜,眉頭都沒皺一下。但是他的兒子卻沒能忍住,拳頭一握就沖我吼了起來:“哼!好玩?你可知現在邊境的人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國難當頭,百姓連一口安穩飯都吃不上,那些所謂的國家重臣卻還有心思大張旗鼓地準備這勞民傷財的問天祭典。”
這一番正義的說詞聽得我想笑,我轉頭向那小少爺看了過去。小少爺今年也就十五六歲,白白凈凈、圓臉圓眼,樣貌出眾、衣着光鮮,一身少年意氣。見我朝他看,他還挑釁地將身子往我這邊傾了一下,簡直傻得可愛。
我問他:“聽小少爺的這話的意思,曲家是想將手上的物資用在戰事和救濟難民上了?”
小少爺沖我吼:“難道這不比用來擺着給那些天上不管事的神明看有用嗎?”
我回他:“若你們真的有意將手上的物資用來救濟難民的話,那自然是比擺着給神明看有用。只是,你們真的把物資送往邊疆去了嗎?”
我知道,一個成年人跟小孩子吵架確實很不像樣。但是他這種有思想但思想幼稚,有想法但不付諸行動,有報復但能力不足,有野心但野心不切實際的小孩子真的很欠教訓。我覺得我有必要帶領他見識殘酷,好讓他這株小苗能儘快地長成參天大樹。
我這話問出去之後,那孩子就噎住了,白凈的小臉青了又紅,囁嚅了半天才擠出了一句話來:“國都與邊疆相距甚遠,我們……”
眼見這小孩急紅了臉,一旁的曲老爺有些看不下去了,便開口替他解了圍:“如玉,你先下去吧。”
小孩委屈巴巴地點了點頭,臨走之前還瞪了我一眼。我沒忍住笑了起來,卻被一旁的曲老爺抓了包。他冷冷掃了我一眼,對我道:“如玉年紀小,公子就不要跟他較真了。”
我覺得這對父子都挺可愛的,就我這幅嬉皮笑臉的模樣,像是在跟曲小少爺較真嗎?不過怎麼說呢,不知好歹需要有個度,人家大人都這麼說了,我自然不能抓着人家小孩不放。有些不好聽的話,說給大人聽就行了。
“曲少爺年紀輕輕就知曉家國大義,身處亂世也能有濟世之心,想來這是因為曲老爺教導有方。但吳某人不明白,既然曲老爺願意用家國大義來教導曲少爺,又為何要在小事上欺騙他呢?”
曲老爺聽完這話之後手抖了一下,然後他就合上茶盞看向了我。他的眼神極端銳利,不像是簡單的看,而像是在質疑和審視。
他看了我許久,久到他茶盞里的熱氣都熄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自己也沒有什麼想說的,便一言不發地等着他開口。在他打量我的這陣功夫里,我也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腦子也自動將從見到他起的所見所聞過了一遍。
如果把這個曲老爺當成一個唯利是圖的人,那麼目前為止的所有事情都解釋不通。不論是壓着物資遲遲不賣,還是教自己的兒子濟世之道,這都和唯利是圖衝突。但若他真的不是唯利是圖的人,他又怎麼能頂着那樣的壓力繼續緊攥物資不放呢?要知道,我先前那個世界的有錢人,哪怕不承受輿論壓力,做慈善時也都是不眨眼的。那些對錢沒有興趣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有錢人,是不會在這種時候扣扣搜搜的。
就在我陷入一個人的頭腦風暴中無法自拔的時候,曲老爺終於開口說話了。不過他開口不是為了給我解惑,而是問了我更多問題:“吳公子真的出身草莽?”
這大概就是臉好看的唯一壞處吧,只要你長得好看,哪怕你又慫又庸俗,別人也會覺得你並非凡人,而且根本不給你辯解的機會。我不想給自己的腦子繼續增加負荷,沒再跟他繞圈子,直接向他坦白了自己的身份:“我確實出身草莽。只不過年少時僥倖得仙家賞識,修習了幾年仙術罷了。”
聽完我的話,這個曲老爺兀自搖了搖頭,口中喃喃說了一句:“都說仙人不食人間煙火,今天我終於算是見識到了。”
先前胡思亂想的時候,我的腦子裏就有了一種不怎麼好的猜測。現在曲老爺這幅一臉無奈的樣子更是讓更加確信了先前的猜測。
“曲老爺,您手上是不是沒有足夠的物資?”我問。
曲老爺一直緊繃著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絲鬆動,他輕嘆了一口氣,將手中冷掉的茶盞放回了石桌上。“吳公子可知眼下的凌國是怎樣一種光景?”他問我。
“來之前聽杜官爺說了,知道凌國和武國正在打仗。從他口中所說的來看,戰勢應該還處於膠着中吧。”我回。
“那你自己怎麼看?你覺得這場仗打得怎麼樣了?”他又問。
這個問題我心中是有答案的,不過這個答案不太適合當著凌國人的面說,於是我猶豫了。他像是看出了我的顧慮,沒有催我回答,垂着頭低低笑了一下之後對我道:“我在這國都里,每天能聽到各種各樣的捷報,但我心裏卻覺得我的國家快要敗了。”
今天大概是我到這裏來之後過得最辛苦的一天了,聽完了激昂派的戰事言論之後,又被這種溫和派地拽住了。我心裏苦,但是我不能讓別人對我產生“我很無情”的錯誤認知,所以我只能硬着頭皮聽下去。
不過這個曲老爺比那個杜輝稍微好一點,至少他的腦子還是清醒的,提到戰爭的時候沒有激動難遏的怪異行為,這讓我比較容易接受。他將都城的一些細枝末節的變化告訴了我,然後又用他那敏銳的商人直覺推算了未來的國勢。
他說現在的武國已經占足了優勢,遲遲沒有攻入國境是想保留實力,準備將武國耗到彈盡糧絕的絕境,然後再一舉拿下。我不懂打仗,沒法就他的話發表什麼真知灼見。但是如果這場仗的結局真的會變得像他說的這樣,那麼主持問天祭典的那些祭法應該也有所察覺了才對。如果祭法有所察覺,凌國還是沒法應對,那就說明主角國真的快完了。
我靠,我剛來就給我插播亡國的劇情,這個世界是不是對我有點太不友好了。想想先前的世界……算了不想了,先前的世界直接讓我死亡了,也沒對我多好。
“氣數將近,無力回天。”曲老爺悲嘆了一聲,整個人都頹了下去。
我覺得他應該和杜輝多多相處,說不定他們兩人的情緒能中和一下。到時候他們能輕鬆點,我這種路人也能少受點罪。
他說完之後就抬頭看向了我,我這才想起來我還有問題沒有回答。也好,聽了那麼多我不想聽的,是時候讓別人感同身受一下了。
我對他道:“我閉關許久,對凡世的事幾乎一無所知。您問我對凌國輸贏的看法,我無從回答。但如果您想問我對於這場仗的看法,我倒是能說上幾句。”
不出意外,這個曲老爺讓我繼續說下去。我心裏頓時開始得意起來,好了,讓你感同身受的時候到了。
“依先前杜輝所說的來看,這場戰爭肯定是有心人刻意挑起的。但這個有心人的身份你們卻無從得知。若是從戰爭開始的那時候看,那麼,凌武兩國都有可能是發起者。若是從現在來看,佔據優勢又有策略的凌國的可能性更高一些。不過,比起搞清楚戰爭發起人,更重要的是搞清楚發起者的目的。這場戰爭究竟是凌武兩國想要吞併對方?還是其他的什麼人想要坐收漁翁之利?這些問題的答案你可都知曉?以我來看,你們的這場仗打得有些太過莽撞了。”
這話有些激怒了這位曲老爺,他握緊拳頭,照着石桌就砸了一下,那力道看得我都覺得疼。
砸完之後,他喝問我:“你這話是何意?武國的人都做出刺殺凌國國君的事了,你還覺得是我們刻意挑起戰爭?”
我料到他會這樣反駁我,便將自己心中的深層想法也一併說了出來:“我的一己之見說明不了真相,只能說明我的心中所想。武國兵力強於凌國,若他們想挑起戰爭,那大可趁凌國不備,突襲凌國邊境。刺殺國君不僅冒險,還會驚醒凌國,讓他們失去戰爭的先機。他們沒有理由這樣做。”
曲老爺瞪了我許久,但瞪到最後也沒有再沖我發火。我也不想揪着一個我不想聊的問題不放,他不繼續,我當然也就不會再提。
我估摸了一下時間,發現已經出來兩三個時辰了,想着師姐還在客棧等我,我便向這位曲老爺辭行:“原先是想替那些當差的求情,不過現在看來我只能食言了。曲老爺,我們就此別過吧。”
說完我就打算牽着我的馬離開,然而我剛轉身曲老爺就叫住了我。他對我道:“你們修士不是都會替人做事的嗎?你留下,替我查清楚五年前的刺殺真相,我給你錢。”
呵,接任務?等我把從山上帶下來的錢花完了再說吧。我回絕了曲老爺的雇傭:“我許久沒有到人間了,我看不透人間事,更查不出人間真相。您另請高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