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號

封號

言君玉直到第二天才知道從太和殿到夜宴那段時間他去幹嘛了。

夜宴之後緊跟着就是朝日,言君玉在邊疆早起慣了,但早也早不過蕭景衍,年輕的帝王卯初就起了床,言君玉雖然沒睡醒,卻警覺,蕭景衍一動他就迷迷糊糊醒了,寢宮裏燭火昏暗,羅帳低垂,供着冰,所以焚的夢甜香里還帶着絲絲涼意,言君玉翻了個身。蕭景衍已經穿好朝服了,明黃龍袍在暗中也帶着光華,緙絲的手感十分熟悉,腰間束的革帶,他向來是肩寬腰窄,騎□□熟,身形修長又柔韌結實,所以抱起來手感很好。言君玉閉着眼睛爬起來,懶洋洋抱住他的腰。

“小言醒了。”他笑着摸摸言君玉的頭,翼善冠襯得鬢髮墨黑,眼睛星辰一般。言將軍仍然在犯困,眼睛也不睜開。

“你要去上朝嗎?”

小言剛睡醒的時候聲音總是帶着點氣哄哄的,是言老夫人慣壞了的小侯爺,不過小侯爺如今也長大了,成了大將軍,所以這樣迷迷糊糊的時候尤其難得。

京中也用躞蹀玉帶,上面繫着玉佩金蟬,更加襯得腰又窄又漂亮,言君玉也是第一次這樣摸到皇帝的朝服,玩着他革帶上的金□□尾,像是又要睡著了。

蕭景衍幼時隨老葉相讀書,讀到那些為美色荒廢了朝政的君王,總覺得是滑天下之大稽,怎麼會有這樣輕重不分的事。

原來天子也不過凡人,當那個人抱着你的時候,整顆心都軟了下來,連上朝也需要毅力。

“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他摸了摸言君玉的頭,笑着念道。

還好言將軍已經又睡著了,不然聽到這句詩,非給他兩拳不給。

言君玉再醒來已經是辰時了,他昨晚喝了酒,對於自己早上半夢半醒之間幹了什麼一點記憶沒有。戍邊久了,也不用人伺候,自己一個翻身就起了床,嫌雲嵐準備的衣服累贅,自己找了舊戰袍來穿上,換了靴子,左張弓右帶箭,帶上佩劍,去了宮中校場。

等他練完武回來,已經是半上午了,餓得不行,好在雲嵐早準備好早膳,他風捲殘雲吃完,想起京中還有許多人沒見,頓時就要去訪諶文和洛衡。

這次真得換衣服了,雲嵐知道他喜歡紅,準備的朱紅錦衣,簡直和敖霽當初的一個模樣,硃砂色錦緞上刺繡金鵬白鶴,比朱雀的羽翎服還來得利落威風,又正適合掛弓箭佩劍。

“我走了,去見見我師父。”言君玉剛收拾停當,準備出門。還沒等出門,外面已經高聲傳報起來,“恭親王到”。

言君玉跨出門去,京中規矩多,他是將,蕭栩是王,是該參拜的,但領頭的卻不是蕭栩,而是朱雀,還帶着許多內侍,文武大臣也有六七個。

“靖北侯言君玉聽旨!”朱雀高聲唱道。

說起來言君玉還是第一次接旨,又新奇又疑惑,他是見過敖仲大將軍接旨的,於是自己也像模像樣跪了下來,看見朱雀朝靴上金線繡的蝠紋。

如果他真的記得敖仲將軍當初接旨的景象的話,那就能猜出今日這旨意的內容了——朱雀傳旨,親王宣讀,文武官員見證,還特意選在辰正的吉時……

“茅土分頒,作藩屏於帝室;桐圭寵錫,宏帶礪於王家……”

蕭栩念的那些套話言君玉都聽膩了,但等到那句“溫文敏裕,博仁寬厚”的時候還是猜到了。

這是封王的聖旨。

“念樞機之縝密,睹儀度之從容。授以冊寶,封爾為安南王,永襲勿替。賜王府,加黃金萬兩……於戲!保國艾民,可不敬與!戴恩綸於奕世,尚克歆家;固磐石於千秋,尤期永譽。王其戒之。”

那些場面話言君玉都安靜聽了,直到聽到封號,眼睛才亮了。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這封王的聖旨在朝堂看來會是什麼樣子,況且蕭景衍和他從來都不避嫌疑,正如酈道永所說,自己一片真心,要和他相守,怎麼就見不得人了?

但世人悠悠之口從不饒人,昔日自己在東宮,沒有功勞,會被視作佞幸男寵。如今立了功,得了嘉獎,這嘉獎也會被他們視為是偏心,是徇私。光是想到那些不堪的閑話,言君玉就覺得血氣翻湧。

酈道永寫的伍子胥過韶關,唱詞那樣激烈,悲憤難平。他心中一定也是有怒的,他的洛衡,自己的蕭橒,都是皚如天上雪,皎若雲間月,是一片丹心,卻被世人視為泥塵。

但聽到封號的瞬間,言君玉忽然都釋懷了。

當初敖仲老將軍封王,封的是幽州,世人都以為是和燕北王一樣,以鎮守的地方為封號,沒人知道敖仲將軍為什麼流下了眼淚。

他畢生的佈局,連兒女都賠上,甚至承受了自己對他南疆貪功的誤解,都只為了幽州的那一戰。世人不懂,甚至有人覺得他當封安南。

只有君主知道。

君主明白。

三十年苦心孤詣一朝大白,千里萬裡外的京城,遙遠的九重宮闕中,龍椅上的人,那個擁有天下的人,他明白敖仲的一片苦心。所以封他幽州,昔日幽州牧李泓重傷察雲朔都不曾博到的幽州,封給了他。都說文人傲骨,為了社稷江山,粉身碎骨也值得。其實武將一樣有,這份苦心被體諒的時候,才會這樣悲傷又釋然。

而自己的功績,他也明白。

靖北侯言君玉,驃騎將軍言君玉,最大的功績,不是萬軍叢中為靖北侯和賀綺羅斷了后,也不是最後一戰守住了幽州,甚至不是臉上身上這些傷疤。自己真正值得封王的,是當初在蕭栩的幫助下九死一生穿過了黑沙漠,找到安南軍,以天子印信為要挾,強逼着留守的安南軍奔襲三百里,支援了幽州,這才有了之後的每一戰。

他賭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靖北侯府的未來。祖輩披荊斬棘,言家一代代苦戰才守下來的侯位。

而蕭景衍都明白。

這甚至不再是因為他是蕭景衍,而是因為他是天珩帝,是君王與將軍之間的肝膽相照。

他都明白。

所以封安南,一個封號,言君玉眼睛都發熱,當年在明政殿,慶德帝一句話說得羽燕然落下淚來,只覺得是帝王心術,不知道是因為他看見羽家幾代戰場廝殺,死到只剩最後一人的苦心。

一定會更濃烈吧,那些冤屈的陳年舊案,到死也不得昭雪的冤臣,等待了許多年,一代代,只等着這樣一個人。所以雲嵐才始終不喜歡自己,因為她容不下任何的意外。大周百年才出一個的蕭景衍,多少人指望着他,多少沉重的污濁的舊事,像詔獄壓斷人脊樑的鐵枷,地磚縫裏成了黑色的血污,還有那些滿腹才能不得施展的人,一代代的悲劇,都等着他來澄清,從此中天一片皓月,雲收雨霽天下太平。

什麼是明君,不在於權術高低,不在於權衡手段,在於他如天之高,如月之明,在高高的雲端往下看,一切都明白。從此不再有伍子胥的冤屈,洛衡的難鳴,朱雀和雲嵐那樣的悲劇也不會再有,他用他的勵精圖治,宵衣旰食,許天下一個河清海晏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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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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