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嵐

雲嵐

收復靖北,很是費了一番功夫。

但論功行賞的事,也是不能推遲的。

朝中塞上,頓時都熱鬧了起來,各種派系都活躍了起來,也各有各的論調,頭一個自然是敖仲,中流砥柱,守住了幽州,就算封王也是眾望所歸,又追封了殉城的幽州牧李泓,都是毫無異議的事。只是接下來的功勞就有了爭議了。

風頭正勁的,是燕北的年輕將領,東宮出去的伴讀大人羽燕然。恭親王年紀又小,位置又高,雖然有功,不過賞賜府邸罷了,俞燁是功過參半,也難說,只有羽燕然,幽州最後一戰時,燕北馳援立下大功不說,直接打得西戎人退了兵,後面還追出幾百里,正應了他的名字,勒石燕然。簡直與當年封狼居胥的典故一般,十分揚眉吐氣。

恰好他又是天子近臣,東宮的班底。當年東宮的伴讀,容家入主樞密院,敖家要封王,葉家自不必說,小葉相不到二十四歲,已經要登閣拜相了。京中傳言,都說平陽侯羽燕然要封王了。

也有異議,幾個樞密院的臣子,和少數對軍功研究得深的士子對此很是不屑。說外行人不懂軍事,只會盛讚羽燕然的功勞。封狼居胥也好,大退八百里也好,都是因為西戎本來就是最後一戰。西戎人打不下,本來就是要退兵,哪裏是羽燕然的功勞?

朝堂上爭論不休,遲遲沒個定論。好在聖上還是英明的,不動如山,只是先召回了一批將領,其中就有羽燕然。靖北的眾將都以軍情推辭,要收復靖北再論功,也是情理之中。也有說是俞燁自知有錯,所以想要將功折罪的,倒是恭親王和幾個監軍先回了京城。

羽燕然這次回京,可謂是春風得意,風頭一時無倆。京中視為貴人不說,各派系也竭力拉攏,百姓更是簞食壺漿以迎功臣,京中傳言,都說平陽侯羽燕然要封王靖北了,雲嵐看了消息都說實在太隆重了些,怕慣壞了羽燕然。

誰知道她這句話真就一語成讖,倒不是羽燕然故意放肆驕橫,只是他這人素來行事豪邁不拘小節,當年在東宮就被參過留宿花街,如今形勢大好,自然是百無禁忌。

要是尋常小事都還好說,遮掩遮掩也就過去了,他偏偏犯下彌天大錯。

葉椋羽還是顧念東宮情誼的,也是知道他本性,所以江南一派的諫臣都守口如瓶。但御史卻饒不了他,奏摺雪片一般飛來,上面羅列的罪狀或多或少,頭一條總歸是一樣的:與京官交從過密,結交文臣。

這是武將的大忌,也是最大的死罪,羽燕然犯了當年和陳三金一樣的錯誤,竟然和當朝左相玄同甫走到了一起。也是玄同甫老糊塗了,或是自詡從龍之臣,竟然敢勾結將領。

天子仁慈,沒有抄家,只是革職查辦,關入詔獄中。玄同甫也識時務,在獄中就自盡了事,不讓天子為難,他也算是一代名相,三朝的老臣,到了這個下場,實在讓人唏噓,好在他一輩子小心謹慎,死也死得恰逢其時。子孫仍有進士的途徑,不算文脈斷絕。

雲嵐細查下來,這事倒是羽燕然過分,玄同甫不過例行問候,羽燕然卻主動結交。也是他離京太早,在邊關打仗多,讀書少,對權力毫無嗅覺,他上次離京時東宮雖然崇高,但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殿下,他不知道現在龍椅上的人是天子,不再是和他一起長大、知曉他本性所以可以任由他逾規的蕭景衍。

玄同甫入獄后,羽燕然這傻子總算回過神來,請罪,再告罪,甚至自請入詔獄,聽憑發落,都不允。葉家容家不敢作聲,是天子震怒,有傳言甚至說要奪去羽燕然的侯位,當年羅慎思都沒有過的待遇。

這件事拖了一整個春天。整個朝堂都風雲不定,實在是羽燕然身上牽扯甚廣,不只是燕北軍事,更是京都王侯中最倚重的人物,凌煙閣上第一名的葉家久居江南,已經是文官派系。本來這一朝是最好的恢復往日凌煙閣榮光的時機,昔日五位太子伴讀俱是從龍之臣,都以為這一代王侯會大放異彩。誰知道除了葉椋羽之外,容皓、敖霽、言君玉,全都弄得不見人影,剩下個羽燕然,還出了這樣的大事。要復興還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再者樞密院也向來對羽燕然很寬鬆,這次也有愛他將才難得的意思,只是事關重大,不敢解勸。

形勢就這樣僵持住了,羽燕然二十多年第一次登高跌重,自己閉門思過,卸甲待罪,他心性豪邁,這樣拘着實在可憐。幽禁向來最磨損人的心性,像把一棵張牙舞爪的樹扭成正型一樣,壓過頭了,容易折斷。再關下去,就算最後人沒事,心性也要廢了。

最後還是雲嵐,獻了個錦囊。

其實自從她聯合西域部落的計謀敗落,引得西戎打了最後一戰之後,樞密院裏就有不少反對她的意見了,理由也挺正統,後宮女官,不得干政。最好笑是幾個宗室親王,聯合禮部大臣,要放宮中二十五以上的女子出宮婚配。

總是這樣的,打不過她,就想起她還是個女人來。能把他們逼得這份上,也算本事。其實從登基之後,她與陛下也離心許多,漸漸就走到今天。

她其實也收斂很多,東宮用她從來是暗中,如今天下太平,也有了幾分河清海晏的景象,緊接着就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她作為昔日東宮的利刃,身份尷尬與朱雀也差不多,束之高閣也在意料之中。她於是漸漸隱於暗中,這次出來,仍然可見當年的風采。

春日遲,明政殿桃花盛開,天氣暖得慵懶,再冷酷的心腸,這時候也難免泛起情意來。

雲嵐的託辭是東宮整理舊物,發現些東西,送到明政殿來。其餘不過是些用慣的舊物,只有一頁紙特別,看得出寫字的主人是很想認真學的,可惜困得字也寫不穩了,最後索性畫了一頁的墨烏龜。

這不是她留下來的東西,是容皓走時留在文華堂的。

容大人看多了三國,還是那麼愛用錦囊。

其實雲嵐是從那次言老夫人生病的事上看出言君玉在朝局上的重量的。之前她還一直疑惑小言的倔脾氣像誰,言老夫人年事已高,身體也不太好了,入冬就着了風寒,老人本就體弱,實在讓人害怕。天珩帝以體恤老臣家眷為由,接入宮中養病,不肯,又延請了太醫去鎮北侯府治病,萬分小心。

那陣子戰事正是緊急如火的時候,也尋了個空隙,當然是悄悄去的,但也是聖駕親臨,實在是嚇人。

那是雲嵐第一次見到言老夫人,果然是和言君玉一樣的倔。雖然病着,仍然禮節周全,不卑不亢。老人家什麼猜不到,遣走丫鬟后,在病榻上給天珩帝行禮,神色肅穆:“請殿下放過君玉。”

凌煙閣的王侯,怎麼會不知道伴君如伴虎。見過的下場凄慘的寵臣也多了,雲嵐當時也嚇到了,無論如何想不到老人家這樣剛烈,連忙避讓了,但已經是來不及了。

天珩帝也拜了下來,行的是子侄禮。當朝聖上,一國之君,神色這樣恭敬。

“請太夫人成全。”

從此言老夫人被接入宮中,是比肩明懿太后的待遇。他怕他的小言回來,想見的人都不在了。

世人只知道有男寵一說,不知道天珩帝視他的小言如后。

所以雲嵐才敢救羽燕然。

權謀到了極致,就是一念之間的人心,一頁墨烏龜,讓君王想起當年。葉椋羽消息靈通,進諫也恰到好處,引用李廣典故,請聖上顧念舊情,放他一馬。

天子一念之差,羽燕然留下侯位,發配到靖北。京中王孫都不敢沾惹,反而是一位花街上的姑娘賣了酒樓千里隨行,好事之人立馬編了戲來唱,用前朝段將軍青樓贖了林九香的故事,起了個戲名叫天香傳。

一切似乎都平安渡過了,雲嵐卻病了。

靖北第一批回京的人是在春末回來的,樂游原上的桃花已經謝了,知道小言不在其中,雲嵐本來是懶得管的。然而卻有人找了過來,說是一位故人。

她本來還納罕,直到看到名字。

是褚良才。

當初一封平戎策,恰投了東宮的胃口,送去邊疆時是雲嵐經手,如今也是立了功了,封侯不至於,三四品還是有的,反而是和他同年的沐鳳駒他們都在後頭了。聖上接見之後還不夠,直奏天子,要見一位蘇姓女官。

一見他樣子,雲嵐就知道麻煩了。

尋常人不知道,褚家與蘇家是世家,褚文才的父親是雲嵐父親的弟子,文才也好,可惜英年早逝,留下孤兒寡母。蘇大人就是為他們家賣的那套書,結果蘇大人死在詔獄,褚家反而靠讀書翻了身。如今要鐵了心要傳一段佳話,進宮來找她,要求娶蘇姑娘。還搬出母親的遺命,說是當年蘇家落難,就締結了婚約的。御花園荼蘼花開得正好,年輕俊秀的官員行禮這樣好看,前景似錦,一諾千金,由不得人不動心。

但云嵐偏不動心。

她當年笑洛衡擰巴,真到了這時候,才知道他的憤怒。

不怪洛衡覺得受到侮辱,他口口聲聲一言九鼎,君子有諾必應,有言必踐,像是咬牙苦修行,又像是給名妓贖身。倒像是她斷了手斷了腳,為了兌現一諾千金的承諾也不退婚,受了偌大委屈,世人都要稱讚義名,最好寫進史書里作個傳,千載萬年的流傳。

書生總是這樣德性,她以前也捏死不少,現在收斂了,所以只是笑道:“謝君厚愛,愧不敢當。”

其實她也知道謀士做不長了,看史書上君臣失和的故事總覺得那樣傻,臨到自己才知道是一件件事積累起來。太平盛世用不上她了是一件,過剛易折又是一件,她從來無法像敖霽那樣看顧小言更是最大的一件——她連做到容皓那樣也難,哪裏是不知道小言會與天珩帝比肩并行呢?不然她怎麼知道那一頁墨烏龜好用呢。只是不願意罷了。

她最終是像她父親。

其實這時候退下去未必不好,從此成就一段佳話,也許被人編了戲來唱,寒門才子一諾千金,位極人臣,她是故事裏模糊背景,世人傳頌的好故事也不過是如此了。但世人都有情,她卻始終不知情為何物。

她寧願從此在宮中教養皇子,像鍾毅海老將軍,是束之高閣的利劍,從此修一輩子的書。她從十二歲入宮,再也不想離開了,世人視為束縛,她卻寧願在這紅牆裏待上一輩子。

大臣尚且有詔獄可進,她也許詔獄也不用去,隨時可以嫁掉她。她沒有葉璇璣那樣的身後眼,她做慣了東宮的利刃,利刃是不會為自己善後的。

見完褚良才,外面月色正好,她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回明政殿,太累了,有些踉蹌,紅綃上來扶她,她反而笑起來。

“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她用秦相李斯的典故,她從來喜歡秦朝,最後用這句話收尾,也算求仁得仁。

-

那晚之後,雲嵐大病了一場。開始仍然瞞着,到後面床也起不來了,沐鳳駒着了大急,江南的小少年學過無數名師,認準最厲害的就是她。從來法家打儒家,一打一個準。禮節也顧不得了,見她吐血,奔去明政殿見聖上,催着要立刻來見她。

她生平少有這樣憔悴時刻,慵妝病容,面色蒼白,太醫束手無策。生死關頭,也不避嫌了,她握着聖上的手,手腕這樣痩,鐲子都帶不住,哀哀叮嚀:“如果奴婢死了,不用歸葬家鄉,燒了就行了,埋在思鴻堂的海棠樹下就好。一直說思鴻堂月夜正好讀書,只是一直太忙,沒有機會……“

誰能擋得住這樣的要求呢?

蕭景衍就能。

年輕的帝王神色平靜,淡然自若,一點不怕沐鳳駒敢怒不敢言的眼神。

“附子雖然好用,但宮中有后妃用來假病邀寵,也是真中過毒的。”他山嵐般眼睛裏帶着無奈,也許還有一點對她這無賴行徑好氣又好笑的笑意,道:“放下心吧,這宮中永遠有你一席之地。”

雲嵐仍然氣若遊絲:“陛下說真的?”

“真的,褚良才痴心妄想,已經打出去了。來日東宮立嗣,缺了你,誰來教他法家心術。”

雲嵐登時坐了起來。

“沐鳳駒,你給我作證,聖上金口玉言,不能反悔。起居郎呢,還不寫上這筆。”

她挽頭髮,擦脂粉,叫了紅綃傳飯,說兩天水米不進,險些餓死在床上。天珩帝也是一臉意料之中,君臣這些年,什麼計謀看不出來?她那句李斯的話一出,蕭景衍就知道她要拿出手段來了。世人只知道商鞅,都說法家嚴肅,不知道法家是市井微末起家的魁首,變法的先鋒,管仲更是做了青樓的祖師爺。緣法而治,不殊貴賤,只要能達成目的,什麼用不得呢?

小葉相是早清楚的,所以壓根沒來。只可憐狀元郎沐鳳駒,看得目瞪口呆,沒想到又上了一課。

其實雲嵐也不是真為了玩他,只是小狀元郎什麼都好,就是太輕視女子,說輕視也不準確,秦晉之地的禮法森嚴,高門大院裏女子連書也不許讀,才算輕視得狠。江南文人中常有另外一個毛病,把女子捧得太高,說女子至清,男子至濁,鍾靈毓秀,捧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她偏要和他們一樣做凡人,玄同甫的自私,朱雀的狠毒,雍瀚海的貪得無厭,她通通有,她就要做權力場中最污濁也最鋒利的武器。父親為她取名雲嵐,多雅緻,她偏要做泥塵,在這濁世中殺出一片天來。

其實玩笑下也藏着真心,只是無法宣之於口。

容皓的那個錦囊雖然有用,算到底,還是君王仁慈。他不是無情的石頭人,東宮的歲月,他是記得的,不然不會這樣“中計”。

樞密院那樣彈劾她,把聯合西域部落那幾封書信當做最大的錯誤,言下之意,幽州最後一戰,所有的傷亡和折耗都要算在她頭上,但君王是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做的。

雲嵐是為了讓言君玉快點回來。

相比那個最巨大的風險,軍費,兵丁死傷,所有的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了。這很殘忍,但如果能保住一個不墮落的帝王,她是會用一切去換的。

君臣一場,她總覺得自己不是最配得上他的知己,但世上哪有那樣完美的故事呢?動不動就君臣相得一世知己。就連太/祖當年,也是先用羅慎思打天下,再用葉慎治天下,最後是容凌走到最後,託付了江山。蕭景衍身邊的謀主也一直在換,葉鴻走後,容皓艱難支撐,洛衡身份尷尬,最後又用回葉鴻。正如她所說,她一直在。

從龍之臣,論功行賞,也少不了她。

四月初,聖旨下,追循舊制,重設唐時的尚宮局,掌管宮內文書往來,宮中湊足六局十二宮,女尚宮官封三品,統領女官,等同大理寺卿,是天子近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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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此一役,沐鳳駒也成長許多。

朝局一日一新,燕北王病了,燕北王世子要接任了,天珩帝給足仁慈,在靖北給羽家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也有說是帝王心術,先敲打,再委以重任,好磨練羽燕然的心性。涼州給了靖北侯俞燁,玉門關給了羽燕然,同時靖北另築一城,依着玉龍雪山的山勢,如同長城般守在群峰之中,叫做封狼城,因為是敖雲將軍所建,世人稱之為雲中城,又稱雲州。從此靖北一分為三,守望相助,如同鐵桶一般牢固。

盛夏日長,沐鳳駒天天跟着天珩帝處理政事,君臣磨合都是這樣來的,只是仍有許多地方不懂。為什麼東宮封而不用,為什麼後宮無人得寵,為什麼明明聖上和太后都不怎麼喜歡荔枝,嶺南的荔枝還是一日日往宮裏送。當然這樣的盛世明君,這些事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除了讓狀元郎費解一點之外,並沒什麼大礙。

最讓他費解的,是那天在文華堂看到一張流沙箋,玉色底子上襯着流沙金色,寫了一句古詩“朕與將軍解戰袍”。

詩他是背得滾瓜爛熟的,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將軍解戰袍。武帝送定遠將軍出征的詩,君臣相得的名句。但他無論如何想不到這句詩聖上是寫給誰的,幽燕三處,沒人擔得起。句中的看重就不說了,關鍵是心腹近臣一般的親昵,聖上就連對敖仲大將軍也沒有這份信任呀。

怎麼算也只有一個羽燕然,他不是給發配靖北了嗎?

沐鳳駒想了半個月,謎底才在樞密院解開。

那天是靖北第二批將軍回京的日子。沐鳳駒聽見廣平王神神秘秘拿着個靖北的迴文跟身邊人在議論着什麼,大周治軍向來嚴,將軍回朝,途徑驛站每一處都要籤押,送回京中,叫做迴文,免得異動。

“……都說要封王了。”說話的是廣平王身邊的人。

“封王?不至於吧,雖然有功勞,到底是外臣……”

“王爺,你看看迴文就懂了。”

這是第一封送回樞密院的迴文,沐鳳駒都沒見過,難免好奇,只聽見廣平王驚訝道:“不是敖雲將軍嗎!叫什麼津平侯……”

旁邊的人小聲說了什麼,兩人聲音都低下去了。沐鳳駒不欺暗室,也沒有刻意去聽了,只是這疑點藏在心裏。

等到他看到迴文的時候,才明白他們談論的是什麼,也知道了聖上那句詩的意義。

七月初,靖北軍的驃騎將軍,鎮北侯言君玉。率安南軍三萬,靖北鐵騎五萬,再加上這半年收下的士兵,足有十萬大軍,班師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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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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