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旅店與少女(1)
當旅店進入諾亞·麥克萊恩視線時,天邊已然只剩最後一縷暗紅的晚霞。那幢兩層的屋子臨河而建,有紅色的外牆和白色的屋頂,窗口透射出的橘黃色燈光看上去是如此誘人,令他停下腳步。
肚子早就咕咕叫了,這麼炎熱的天氣里趕了一天的路也很疲憊了。能來頓大餐,好好洗個澡,再在羽毛床上舒服睡一夜,一定很不錯。他咽了口口水,加快步伐走向旅店。
旅店前的泥地上滿是深深的車轍,看痕迹還很新鮮,四周圍卻見不到一輛馬車。諾亞以為裏面該是擁擠不堪,不料推開門卻發現空無一人。他狐疑地東張西望,一個又矮又瘦的女人從廚房走了出來:“請隨便坐。要吃的,還是要房間過夜?”
“都要。有些什麼吃的?”諾亞挑了遠離窗戶的座位,把背了一整天的七弦琴擱在桌角邊,活動了下酸痛的腰背。
“真不好意思,只剩一點羊肉和麵包了,”女人的歉意里有着淡淡的喜悅,“前天,就是下着大雨的那一天,半夜裏來了一大群客人,把店裏東西都吃光了。對了,還有野鴨,下午剛剛打到的。”
“那就羊肉和野鴨。酒總還有剩的吧?”
“有的,有的,”老闆娘向著廚房喊道,“尼雅,給客人來杯麥酒。”
一個十歲左右、和老闆娘一樣瘦小的女孩立刻送來滿滿一大杯麥酒,榛子色澤的酒液上泛着雪花一樣的泡沫。諾亞抿了口,醇厚濃郁,夏日水果的香氣直蔓延到舌根,味道沒話說。這種不起眼的旅店裏竟然也能嘗到這般美酒,他喜出望外,遞了幾個銅板給小女孩。
“是你女兒?”他問。
“沒錯。還小,但已經能幫上不少忙了。”
“真是個好孩子。”諾亞點點頭,疑惑也隨之產生。一般來說,有這樣好酒的旅店不該這般冷落才對啊……“都這個鐘點了,怎麼沒什麼客人?”他問。
“附近的人都跑去亞爾提那港,參加巴納德伯爵的婚禮了,聽說慶典會辦上整整一星期,”老闆娘的視線落在七弦琴上,“你也要上那兒去?”
諾亞撥動琴弦,彈出幾個音節:“是啊,我去碰碰運氣,順便看看星門,我聽說那兒有一座。這兒到港口還有多遠?”
“大路的話四天,走山路的話只要兩天。山路也不算難走,可以通馬車,所以大家都走山路,不過,”老闆娘壓低音量,“現在最好別那麼干,路上的客人都說最近山裡來了伙強盜。”
“是嗎?從驛站租輛車呢?要多久?”
“租不到。已經一個星期了,驛站里一匹馬都沒有。”
“明白,多謝了。”
老闆娘走進廚房。沒等多久,又一個女孩端着盤子出來,送上羊肉、淡奶酪和剛出爐的麵包。和酒一樣,這家旅店的食物叫人挑不出毛病來,諾亞狼吞虎咽。片刻后鴨子也送來,是烤的,金黃的表皮滋滋冒油,散發著果木的香氣。
他咬了一口鴨子,差點連舌頭都吞下去。這次他掏了一把銅板出來放在桌上:“給你了。”
“謝謝。”送烤鴨來的女孩道了謝,卻一直沒有伸手去拿,諾亞不由抬起頭來。
今天這是怎麼了?他發現比起麥酒、羊肉和鴨子,這個女孩才最不該出現在這種路邊小旅店。她大約十五六歲,儘管黑色的長發只是草草束起,粗布做的衣裙滿是油漬,臉上也儘是煙熏留下的黑色污跡,但這些對諾亞的評價完全構不成妨礙。
這傢伙!他暗暗詫異,漂亮得簡直不像是人類,身材一看之下也好得沒話說。略微瘦了一點,但考慮到年紀,她肯定有個值得期待的外力。不僅如此,浮灰和油污之下,凡是可見的部分,她的肌膚牛奶般潔白,綢緞般光滑。
就好像,就好像她在發光一樣,這女孩給人的感覺就是如此耀眼。諾亞揉了揉眼睛,把這荒唐的念頭趕出腦袋,視線最後落在了女孩晴朗天空般湛藍的眼睛上。她也在打量自己。
“您是個旅行詩人吧?”女孩問。
到這時他才察覺自己嘴裏還有食物,慌亂中直接吞了下去。“是、是啊。鴨子,你們的鴨子很好吃。”
“我下午剛打的,您喜歡就好,”女孩微笑,“那我就謝謝啦。”
她收攏桌上的銅板,轉身就給了那個老闆娘稱之為尼雅的小女孩。尼雅搖着頭,女孩俯下身去摸摸她的頭:“拿着吧。有了這些錢,你就可以去城裏看爸爸嘍。”
尼雅仍然不去接:“可是,這是客人給勞瑞娜姐姐的啊。”
“給了我就是我的了,所以我想給誰就給誰呀,”被喚作勞瑞娜的女孩把銅板硬塞到尼雅手裏,“你都有兩個月沒見過爸爸,也沒收到爸爸的信了吧?”
“這孩子的父親怎麼了?”諾亞問。
勞瑞娜輕輕嘆了口氣:“她爸爸是巴納德大人的角鬥士。上一趟城可不便宜,她告訴我,最便宜的旅店一晚上也要二十個銅手幣。她爸爸不認識字,請人寫信也非常貴,只能偶爾寄上一封回來。為了能多見幾次爸爸,小尼雅平時連一塊糖都捨不得買呢。”
於是尼雅把銅板仔細裝在了衣兜里。她先向勞瑞娜鞠了一躬,又跑到諾亞跟前,認認真真彎下腰去。
又是個為生計所迫的悲傷故事,諾亞忍不住拿起七弦琴,為小女孩彈了一小段歡快的曲調。“不用謝我,”隨後他把手伸進錢袋,“喜歡糖果的話,我還有一些……”
這是個惹人憐愛的孩子,諾亞本想掏個銀月幣出來,勞瑞娜卻走到他跟前,湛藍的雙眼微微瞪大,目光中滲入了一絲頑皮:“咦?剛剛竟然沒有發現,您的琴,很不錯呀。”
她看出來了?諾亞的七弦琴里藏着一柄短劍,琴身上的把手同時也是劍柄,需要時稍稍轉動即可抽出。旅行詩人是個時常會惹到麻煩的行當,在許多地方和小偷差不多是同義詞,所以這點小小的手段必不可少。
但她是怎麼看出來的?兩人相距是這樣接近,她的衣擺幾乎擦到諾亞的胸襟,他不得不抬頭仰視。一種奇妙的感覺油然而生,這個女孩可不止是外表美麗。
從記事起,他就能感受到他人的內在,或者說是內心的力量,動物植物什麼的也可以,甚至是還包括那些沒有生命的物體,比如鎧甲、刀劍和桌椅之類。他自個也解釋不清楚究竟是為何,就好像在這些人與物的內里還存在着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只有他能窺視的世界。仗着這一特殊本領,再加勤學苦練得來的嫻熟技巧,至今為止,他的詩人事業還從未失手過。
而眼前女孩的內心力量……似乎和其他人的感受不太一樣啊?
嘭的一聲,旅店的門被人撞開,兩個高大粗壯的男人擠進店來。這兩傢伙滿臉橫肉,頭上身上疤痕交錯,還手執生了銹的長劍,叫人絕不會搞錯他們的身份。諾亞的手按在了劍柄上,從這兩人的內在力量來看,不難打發。
兩人中的一個揮動長劍:“給我聽着,把——”
勞瑞娜迎了上去:“晚上好!你們需要晚餐,還是房間過夜?”
有那麼一小段時間,旅店裏寂靜無聲,直到那兩個強盜反應過來。
“你這小妞,”他們咬牙切齒,“錢,酒,肉,還有值錢的東西,統統都交出來!”
“值錢的東西?”勞瑞娜皺起眉頭,“總還是有幾件的。可,兩位不像是買得起的樣子啊?瞧,你們連件像樣的外套都沒有哩。”
確實,兩個強盜的衣服破破爛爛,而且顯然許久不曾清洗過。他們氣得滿臉通紅,最先開口的那個舉劍指着勞瑞娜,劍尖幾乎戳到她胸口:“少廢話!快把東西交出來,我們可是有劍的!”
“那又怎樣!”勞瑞娜生氣地推開強盜的手,劍順勢歪到一邊,“這裏是旅店,有劍也不行,你得有錢才能買東西!”她踮起腳尖,伸出兩個指頭在強盜腦門上各敲了一下,像是老師在教訓學生,“聽明白了嗎?沒錢就快點出去找個正經的活來干,掙到錢了再來!”
“哦?哦,好的,好的,我們去掙錢。”兩個強盜搔着腦袋,唯唯諾諾地走了。
諾亞目瞪口呆。這是怎麼回事?凶神惡煞的強盜被一個看起來一陣風就能吹跑的小姑娘給說服了?
勞瑞娜雙手叉腰,歪着頭,好像意猶未盡。“連這種旅店也看得上,”她轉過頭來望着諾亞,藍色的雙眼撲閃,“您沒有被他們嚇到吧?”
嚇到?完全沒有的事。諾亞還從未像現在這樣對某個人產生過如此濃厚的興趣。“怎麼會呢?”他舉起空掉的麥酒杯,“正相反,我剛剛發現,今天的麥酒比任何時候都要好。”
“是嗎?”勞瑞娜用力點頭,“太好了,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非常好,諾亞滿意地想,她一定聽懂我的意思了,因為那雙藍眼睛此刻看起來就像是寶石一樣光彩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