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神農,傳說中能治療一切傷病的神。
可是,即使知道他所在的城市,又怎麼才能找到他呢?
離離託付家庭醫生和護士,讓他們先照顧柯以律,自己離開,準備去找神農。
還沒出門,離離就發現,有個大麻煩,在等着她。
在柯以律家那個正對着月湖的客廳中,有個人正站在落地窗前,欣賞着紅葉簇擁的那一片波光粼粼,只是臉色確實不太好看。
從背後看來,離離就覺得那人應該是個混血兒,茶褐色的頭髮在下午陽光中光澤鮮明,肩很寬,腰很細,一副完美的西方體格。
她在一瞬間想到了他是誰,試探地叫了一聲:“凱蘭?”
他回過頭,看見她之後,站起來露出一個笑容,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金色的眸子閃爍着琥珀一樣的光芒,晶瑩動人。
他伸出雙臂向她走來,擁抱了一下她:“再次見面你還能記得我,真是太榮幸了,別後一切還好嗎?”
離離點點頭,問:“你怎麼會來這裏?”
“哦,離離,雖然我們認識,但是有件事我不能不找你說清楚。”凱蘭說著,逕自去客廳壁櫥邊,把抽屜裏面的一根東西拿出來,放在她面前。
一根碧綠色的根須,不過手掌那麼長,細細的,長着兩片嫩綠的小芽。
看起來,似乎是從外面挖來的一條普通草根而已。但凱蘭接下來對她說的話,卻讓她徹底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我的七寶妙樹,被你削斷了。請問你要如何賠償我花了上萬年、用盡天下所有珍寶再糅合我的靈力煉出來的七寶妙樹?”
離離結結巴巴地解釋:“事實上,這個是……我不小心將它折斷了……我會賠償你……”
“別開玩笑了,七寶妙樹無堅不摧,無強不破,只有辟異劍和它相生相剋,只有它能擋住辟異劍,也只有辟異劍能削斷它……”
離離忍不住問:“這個是不是有點自相矛盾?”
“看使用方的力量誰比較強了,我本來以為柯以律的力量對付你是綽綽有餘的,所以才答應盤古借的,誰知……你現在怎麼這麼厲害了?”
“其實……”離離下意識想解釋,但很快就發現事情不對勁了,“喂,凱蘭,是這樣的,要是我的力量不足的話,那麼就是我的辟異劍被你的七寶妙樹擋住,然後我就要死了,是不是?”
“是的,可現在不是你完蛋了,而是我的七寶妙樹完蛋了!”
這人什麼強盜邏輯啊?
別人死了不用賠,他的東西壞了就要賠償?
離離雖然心情沉重,可也無語了。
“我聽說你要去找神農,把七寶妙樹也帶去吧,一定要弄好它!”
“事實上,我不一定能找到神農……”她說著,又問,“對了,你好像什麼都知道,那麼,請你告訴我,神農在哪裏?”
“我怎麼知道?不過我知道有個人一定能找到他!”凱蘭拉起她就走。
她跌跌撞撞地跟他出門:“是……誰?”
“蔚清寧!”
話音未落,離離已經重重地撞在了一扇門上,她揉着自己的額頭一看,已經是蔚清寧的家門口了。
凱蘭上前敲門,鬱悶地說:“蔚清寧喜歡在自己家設結界,沒辦法直接轉移到他家裏面,不然就省得我們走路了。”
轉過披拂着紫藤花的假山,拂開垂垂花朵,走廊之前,是大片的海棠和櫻花,九曲橋邊簇擁着大片出水的荷花,橋外牡丹如錦,垂柳依依。
安靜緩慢的春天,在這裏一直停留,永不離開。
天火陣改變了寒冷的氣候,外面已經是深秋了,裏面卻溫度宜人,離離脫掉了外套還是有點熱,來自炎熱的亞次大陸的凱蘭卻似乎沒什麼感覺,他拉着離離的手,一直往前走。
蔚清寧正在她曾經住過的屋內,聽到他們的聲音,他走到樓梯口,離離自下而上地仰望他,他如同開在空中的一朵飄渺之花,輝光清遠,遙不可及。
他靠在欄杆上,很隨意的樣子:“凱蘭,你帶着離離過來找我,有事嗎?”
“把七寶妙樹還給我!”他把那根平平無奇的草根往蔚清寧面前丟去。
蔚清寧接住看了看,又好氣又好笑:“你自己把它借給神族來對付離離,現在弄斷了,你是不是應該去找神族的人?”
“我不管,你不是喜歡離離嗎?我看就是你的責任!”
離離狼狽地看了蔚清寧一眼,不敢說話。
“就算弄斷了,又怎麼樣?要我們負什麼責任?”蔚清寧無奈地走下來,將凱蘭抓着離離的手打開,問面前這個無賴。
“負責任,就是把七寶妙樹原原本本地給我恢復了!”
蔚清寧一口拒絕:“這個辦不到,如果神農在,說不定還有辦法,可神農至今還沒回歸神族,誰能幫你弄好七寶妙樹?”
“沒出現,沒出現你們去找啊!要是神農一直不出現,難道我的七寶妙樹就一直這樣?我上萬年的心血啊!”
蔚清寧微微皺眉:“小氣鬼,不過是件寶物而已,也不見得怎麼好用。”
凱蘭頓時跳起來:“小氣鬼?七寶妙樹是我煉了上萬年才完工的,要是有人把……比如說這個吳離離吧,她還只是件次品呢,可是她要是突然死了……”
“凱蘭!”蔚清寧打斷他的話,看向離離。
離離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面,她在他們心目中居然是個次品——當然了,和女媧她真的是沒法比,判若雲泥,一點相像都沒有。
另一方面,盤古說的那些,好像都是真的……蔚清寧,一直在她身邊,保護着她長大。
他是真的,對她很好很好,她應該感激的人。
她默然地低着頭,良久不說話,蔚清寧見她神情變化不定,有點擔心,叫她:“離離……”
“我見過盤古了,已經知道一切。”她低聲說著,抬頭對他笑一笑。
蔚清寧遲疑了一下,問:“他和你說了什麼?”
“他告訴了我神農的大概方位,只是那是很大的一個城市,幾百萬人,不知道要怎麼找……”
“我不管,反正你們要儘快找到他,把我的七寶妙樹搞定!”
蔚清寧根本沒有理會凱蘭,依然盯着離離,緩緩問:“你是為了柯以律的傷,所以想去找他的,想要治好他?”
“嗯。”離離硬着頭皮,應了一聲。
他垂下眼凝視着她,長長的睫毛,如蝴蝶翅翼傾覆著他的雙眸,那眼中閃爍的,卻是一點冰涼寒意,就像玻璃的斷口,鋒利無比。
但也只是一閃即逝而已,他的面容上,浮出一線溫柔微笑,輕聲說:“好吧,我有辦法幫你找到神農,到時候,柯以律,七寶妙樹,就全都有解決的辦法了。”
“真的?你願意幫我嗎?”離離猛抬頭看着他,眼中滿是感激。
這個如同四月春日一樣迷人美麗的少年,抬起手輕撫她的頭髮,用他那輕柔如林間流泉的聲音,溫柔地說:“對……離離,只要是你,我做什麼都可以。”
他的承諾,讓離離的眼淚不由涌了上來。
入夜後的植物園,一片寂靜。所有的植物似乎都在沉睡,只有一兩朵夜間開放的花,在靜靜地吐露着芬芳。
蔚清寧帶着離離,在月光下查看方位,然後將七寶妙樹種在了門口不遠處一個顯目的地方。
離離有點懷疑,問:“神農真的會來植物園看嗎?”
“肯定會驚動媒體的,到時這個城市的人都會知道這個消息,大肆宣揚,我相信他一定會過來看的,畢竟他是神農。”他說著,將七寶妙樹埋好,掌心虛按在埋藏的地方。
隨着他掌心的紫色光暈散開,七寶妙樹根部的嫩芽飛速生長,自地面鑽出,在暗夜中幽光熒熒,迅速長成一棵兩米來高的樹,樹榦修長纖細,捲曲的樹梢瞬間展開,大朵大朵的花在枝頭開放,卻是五顏六色,各式各樣,夜色中光華無限。
“什麼亂七八糟的,難看死了,真沒品味。”蔚清寧看着這棵開着七種花的七寶妙樹,忍不住唾棄,“論品味,還要向中國人學習一萬年吧。”
離離忍不住笑出來:“我覺得還可以,很好玩啊。”
“好玩,就像以前我們拿各種動物做實驗,亂拼一起弄出來的那些怪獸?”他隨口問。
離離有點茫然:“啊?”
“山海經里的那些異獸啊,最搞笑的是那個帝江,長得跟布口袋似的,你還給它加上四隻翅膀,看起來就像會飛的無頭豬。”
離離默默微笑,被他帶出植物園之後,他們並肩在月下散步,良久,離離才忽然開口,說:“蔚清寧,我……不是女媧。”
蔚清寧怔了一下,然後才應了一聲:“嗯,完全不同,其實……始終只是我一個人自我安慰。”
他嘆了一口氣,仰頭看着天上的月亮,今夜月色圓滿,月光如水銀瀉地,照得他們周身明亮。
看着他在月光下暗淡的神情,離離不由得有點愧疚,輕聲叫他:“蔚清寧……”
“好了,回去吧,明天開始,我們都要在植物園蹲點,很辛苦的。”
離離低着頭,應道:“好。”
第二天,植物園的消息立即在全市沸沸揚揚地傳開了。
“工作人員表示,昨晚還沒有見到這棵樹,但今天早上一上班,就看到了它,而且還開出七種不同的花朵,這種奇異的植物到底從哪裏來的,目前還不得而知……”
下午開始,果然陸續有人過來看七寶妙樹了,離離和蔚清寧坐在植物園對面的咖啡廳中,看着進出的人群。
一直坐到下午五點植物園關門,並沒有看見奇怪的人。
離離和蔚清寧準備吃完最後一塊點心回去。離離用叉子把一個慕思蛋糕分成兩半,叉一半在他的碟子中,一半給自己。
他端着杯子,甜蜜地看着她微笑。
離離有點不好意思,說:“我……我在這裏吃了一個下午了,有點吃不下了。”
蔚清寧捧着杯子,用那雙幽泉一樣深深暗暗的漂亮眼睛凝視着她,輕聲說:“我忽然想起來,我們以前在維也納的時候,也在街心廣場旁邊的小咖啡館坐了一個下午……不知道為什麼,那些美好的時光,總是走得很快……”
離離默然低頭,叉着自己碟子中的蛋糕。
他也沉默着,無意識地轉頭看着外面。
忽然,他猛地站起來,向外走去。
離離趕緊跟着他一起出去,外面已經是晚霞滿天,在玫瑰紅色的天空下,有人站在植物園門口哀求工作人員:“真的已經關門了?讓我看一眼不行嗎?就一眼……”
“不行啊先生,明天來吧。”
“說不定明天就沒了呢?”他一臉沮喪,“我一看到晚報的內容就趕緊跑出來了,等一下馬上還要回去加班,請你就讓我看一眼吧,一眼就好……”
“對不起先生,明天再來吧。”
蔚清寧在旁邊笑眯眯地看着他,向他打招呼:“好久不見啊,神農。”
離離詫異地看看蔚清寧,又看看面前這個面容清秀的普通男人,瞠目結舌:“神……神農就是……他?”
“對啊,就是我……真沒想到,我躲了這麼久,還是被你們引出來了。”
神農,現在叫葉輕一,看着被蔚清寧收回來的七寶妙樹的那根枝條,一臉煩惱地坐在蔚清寧的車上,指示車子方向,“請快點好嗎?我今晚還要加班,是背着老闆偷偷跑出來的,現在老闆快要回辦公室了,被發現了是要扣加班費的啊……”
離離低聲問:“不能請假嗎?”
“請假?請假是要扣工資的啊!我們公司管理很嚴格的……”
“什麼公司?”蔚清寧問。
“說起來很強悍的,畢業后能混到這個公司我真的很自豪,我是父母的驕傲呢,我公司是在全球排名第三的生物工程公司……”
話音未落,蔚清寧就讓司機轉彎:“去機場,我們今晚要馬上回去。”
葉輕一目瞪口呆:“喂喂,我不能跟你們走的,我的加班費我的工資我的獎金……”
“亞洲區負責人會打電話給你們老闆的,跟我們走吧。”
“不……不是吧,要是沒打呢?”
“跳槽到全球第一的生物工程公司,工資翻一倍,好吧?”
“好……不過我得打個電話給我女朋友,不然的話她一定會罵死我的。”他苦哈哈地拿着電話向那邊賠罪,點頭哈腰賠笑哀求,“真的,真的不是和別人出去玩,真的是出差……啊?別打電話去問我同事啊,其實我是被人綁架了,真的……我真的是被綁架啊,茉莉你聽我說……”
聽着他的哭腔,這下連蔚清寧都只能長嘆一口氣。
離離悄悄地問蔚清寧:“他……真的是神農嗎?”
“嗯,放心吧,他和以前的神農,長得一模一樣,而且……連個性也一模一樣。”
“……神農就是這樣的?”
“對啊,和以前一樣又愛老婆又怕老婆呢。”
離離這下徹底無語了。
不過,這個外表含糊的神農,治起病來一點都不含糊。
在飛機上一看到七寶妙樹,他就說:“靈脈被辟異劍斬斷了,要導引一下。”
“那要怎麼才能把他的靈脈導引好呢?”離離問。
“我得先把七寶妙樹的精魂引出來。”葉輕一捲起自己的袖子,七寶妙樹放在掌心,碧綠色的根須不過手掌那麼長,細細的,長着兩片嫩綠的小葉子,這麼普通的東西。
葉輕一一邊捏着樹枝,一邊將自己的指尖按在葉片上,注視着七寶妙樹的枝條。
然後,枝條的頂端,緩緩地張開了一顆新芽,平平無奇的一片嫩綠的葉子抽了出來,在枝頭微微顫動。
那片葉子在搖動幾下之後,被葉輕一輕輕晃動的手指吸引,慢慢的,一縷彩虹一樣的耀眼光芒,從七寶妙樹的枝頭鑽出,像一條七彩小蛇一樣,緩緩地滑進了葉輕一左手的掌心。
他們眼看着它鑽進肌膚,卻像鑽進水中一樣,毫無痕迹,就像一縷幻影,在葉輕一的皮膚上沒有留下任何傷痕。
葉輕一屏息靜氣,離合變幻的彩光在他全身流轉,然後顏色漸漸褪盡,色彩減淡,最後只剩下一片青光,散在他全身。
葉輕一手臂微抬:“我把七寶妙樹的精魂在體內養一會兒。你們剛剛不是說,被辟異劍傷害的那個人,還有對應的烈焰琉璃嗎?記得把那個人也找過來。”
下飛機的時候,葉輕一一看見凱蘭,就拍拍自己的肩膀,七寶妙樹如同驚醒一般,從他的掌心立即鑽了出來,撲向凱蘭。
神光耀眼,珠光寶氣,頓時籠罩了凱蘭。
他開心得拍拍七寶妙樹,說:“寶貝,又漂亮了!”
蔚清寧在旁邊低聲詆毀:“真庸俗……”
凱蘭瞪了他一眼,不過他現在心情好,也不和他計較,抬手做了個再見的手勢,說:“我已經幫你們找到柯以紓了,她在月湖邊等着了。”
葉輕一拿出手機一看,問:“還有一位在哪裏?我看完了要馬上回去的,今晚要是趕不回去,我女朋友非殺了我不可!”
離離也是心急如焚,三人立即趕過去,在月湖邊,遇見了柯以紓。
才一個月不到,原本明艷逼人的少女,陡然憔悴暗淡了下來,她站在月湖邊,即使穿着亮色的裙子,也依然顯得蒼白。
蔚清寧將她拉住,低聲說:“你就別進去了,我想柯以紓……可能不喜歡看到你。”
她嗯了一聲,站在原地,沒有動。
應該……沒有問題吧,葉輕一是神農,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他治不好的。
可是,她站在萬千墜落的紅葉中,看着波光粼粼的月湖,耳邊卻又忽然想起了,盤古的那一句話——
這個世界,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有時候,你奮不顧身撲去的,反而是死路,只會讓事情越來越糟糕……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蔚清寧回頭見她一動不動,嘆了一口氣,揮手劈開空氣,將她往裏面推了進去,說:“你已經一天一夜沒有睡了,先回去休息,等柯以律一恢復,我會立即通知你的。”
她被蔚清寧推到他的家,跌坐在春日花朵之中。
她真的累極了,可是那一夜依然睡不安穩,蔚清寧那邊,始終沒有傳來柯以律的消息。
半夜時,淅淅瀝瀝的冷雨,敲擊在她的窗上。她被雨聲從噩夢中驚醒,覺得自己一身冷汗。
她起來將窗戶關上,看着外面暗夜中微光蕩漾的月湖,把臉靠在窗上,覺得胸口驚悸,似乎,還沒有從夢境中走出來。
夢裏,一片污黑雲霧,只有盤古的話,一遍又一遍地迴響在空蕩蕩的夢境。
是死路……是死路……是死路!
她緊緊地抓着自己面前厚重的錦緞窗帘,感覺到胸口,傳來抽搐般的陣陣心悸。
這一夜,再也睡不着。凌晨破曉前,最冷的時刻,她坐在窗前,聽到自己的呼吸,沉重急促。
蔚清寧沒有回來,而天已經終於亮了,她拿了傘出門。
天氣還早,深秋的早晨,有點寒冷。她到月湖邊的時候,雨終於小了點,但起了風,卻似乎越發寒意逼人。
掛着零星紅葉的楓樹,靜靜地站在雨中,天氣好冷,陰森的寒意幾乎逼進骨髓。
離離開門走進客廳中,周圍靜悄悄的。房間內空蕩蕩的沒有人。
她從樓上下來,拿起魚食,給客廳里那條藍色的鬥魚餵了食。身後的門,傳來輕微的咔嚓一聲。
離離轉過頭,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柯以紓,還有她挽住的柯以律。
他和柯以紓合撐一把傘,站在細細的寒雨中,目光和離離,正好對上。
一天一地冰涼的雨,可能是大病初癒,柯以律的臉色,十分蒼白,但,他精神看起來還不錯,在看見離離的時候,甚至還浮現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他真的,被神農救回來了。
離離只覺得自己心口一陣翻湧,忍不住鼻子一酸,又想微笑,又想哭泣。
柯以律垂下眼,柯以紓挽着他的手,走到離離面前,說:“我們剛剛散步回來……今天中午的飛機,馬上就要回法國了。”
離離怔怔地看着她,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柯以紓見她遲疑,便冷笑着將頭靠在柯以律的肩上,說:“吳離離,我和以律,會回法國去繼續我們未完成的婚約,以律,是不是?”
柯以律微微點點頭,說:“是。”
離離手一松,手中的魚食掉了一地。她低聲,如同夢囈一般地問:“你身體好了,所以……要回去法國,和柯以紓結婚了?”
柯以律轉頭看柯以紓,低聲說:“我們回去后,可能很少會來這裏了,你若喜歡,再去湖邊走走吧。”
柯以紓橫了離離一眼,然後指指牆上的鐘,說:“十分鐘!”
柯以律沉默地看着她,又回頭看着離離,低聲說:“好。”
門被關上,房間裏,只剩下他們兩人。
他們坐在沙發上,看着落地窗外,正沿着月湖散步的柯以紓。離離看到柯以紓臉上的笑容,柯以律痊癒了,以後他們會永遠在一起。
藍色的鬥魚,在魚缸中游來游去,除此之外,似乎屋內的一切都是凝固的。
良久,柯以律終於說:“之前……給你帶來的一切,希望你能原諒我。”
離離怔怔地問:“你現在不需要我了嗎?不是說好了,我們要在一起,哪怕死,也要死在一起嗎?”
柯以律沒有回答,他們又再陷入沉默,淅淅瀝瀝的雨聲,打在落地窗的玻璃上,陰沉的天氣,室內雖然溫暖,可因為蕭瑟的景象,也不由得染上了一絲寒意。安靜的室內,他們只隔着一兩尺距離,即使要擁抱在一起,也不過只需要伸出雙臂。
但他沒有,他只是注視着她,用那種彷彿今日以後,永遠也不可能再看到她的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他的唇角,微微上揚,笑着說:“離離……我永遠忘記不了,我們曾經擁有的,最美好的時光。”
離離眼中含着的淚,終於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不過,可能我忍不住了,因為畢竟,只有以紓才能剋制我身上的傷。其實我沒有跟你說,我每次發病的時候,心口就很痛,撕心裂肺,無法控制,你接近我的時候,我就特別痛……我想神農說得對,我和你在一起,只會互相傷害,還是和以紓在一起比較好,也許我是背叛了你,可離離,我真的想好好活下去。”他說著,長出一口氣,就像嘆息一樣,聲音也輕微地顫抖着,幾乎說不下去,“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身上的曼珠沙華髮作,痛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我就躺在暗夜中,把和你在一起的記憶翻出來,一點一點地回想,把每一個細節都清清楚楚地呈現在我面前,只有這樣,才能讓我熬過那些痛苦……可憑着這樣熬過去的痛,我……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崩潰。”
離離看着面前凝望着自己的少年,透過淚水,她看見他清透明凈、不染微塵的面容,還有那寧靜清澈的微笑,就像,在說著和自己不相關的事情一樣。
“我是真的很喜歡你,可是離離,即使很喜歡很喜歡,有些事情,我也忍受不下去了。雖然我一次又一次想起,你牽着我的手說,柯以律,不要離開我……可是我,真的想要離開你了。”
他說到這裏,像是難過,又像是疲倦了,停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低下頭輕輕地說:“對不起,離離……我是個背叛者,我……決定屈服於命運,我要離開你了。”
對不起。
我要離開你了。
塵埃落定,至此,一切都結束了。
她無聲地哭着,不管自己的眼淚從指縫中滴落,濺在裙擺上。
這麼久了,分分合合,最後終於還是走到這樣,命中注定,他只是路過她人生的一隻蜻蜓,他的翅膀,曾經擦過她的臉頰,讓她迷戀上他透明的翅翼,注目追隨他的身影。
只是,他路過,他離開,永遠無法停留在她掌心。
她放縱自己,把之前日復一日累積起來的痛苦與悲哀,全都哭出來。
又能怎麼樣,命運這麼悲哀,她憑什麼,讓他這麼痛苦地呆在自己身邊,走向即將到來的死亡?
柯以律沒有勸她,沉默地坐在她面前,任由她哭泣。
直到,她覺得眼睛痛極了,再也流不出眼淚,心裏那如同刀剮一樣的劇痛,也漸漸過去了,才擦乾了眼淚,抬頭看他。
柯以律在這個陰鬱的天氣中,明亮純凈,平靜地看着她。
他真的,已經決定不愛她了。
她深深吸氣,拚命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用沙啞的嗓音,輕聲說:“好吧,柯以律,你走吧……請你好好地愛柯以紓,好好地活下去……我也會好好地,努力過好自己的人生。”
那些說好一起活着,一起攜手面對死亡的誓言,到現在看來,竟然全都是不可能的。
兩個人都要好好地活下去,要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過得很好,這才是他們更好的未來吧。
那麼就讓他們,都選擇最好的結局。
說再見,再也不見。
漫天漫地的雨,下在這個城市裏,彷彿無休無止。
柯以紓看着車窗外的雨,有點擔憂,說:“天氣這麼差,不知道飛機能不能起飛呢。”
柯以律一直看着外面,沒有回答她。
她湊過去抱住他的手臂,將自己的臉靠在他的肩上:“哥,在想什麼?”
“我在想……法國那邊天氣不知道怎麼樣。”他低聲說。
“一定很好的,陽光遍地。”柯以紓微笑着說,“我們可以在廣闊的草地上散步,這對你的身體恢復應該有好處的。”
“嗯……”他淡淡地應道。
“哥,神農有沒有說,你的身體什麼時候能好?我們再一起去玩,去打獵,去海邊釣魚,去阿爾卑斯山滑雪……”
柯以律低聲說:“等以後吧。”
柯以紓抱着他的手臂,仰頭看他:“在神農將我的烈焰琉璃引出來的時候,我好像昏過去了很久……那個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醒來后,他和蔚清寧都不見了?”
柯以律輕輕嘆了一口氣,說:“以紓,事實上……”
他還沒說出來,忽然身體一顫,抬手按着自己的胸口,額頭上有豆大的冷汗迅速沁出來。
柯以紓扶住他,焦急地問:“怎麼又開始了?不是……不是已經好了嗎?”
“是……騙你的。”他抬頭看着她,艱難地說著,咬牙熬忍身上萬千烈火灼燒的痛苦,“其實……我已經沒辦法活下去了。”
“騙我……騙我什麼?”她抱住柯以律,忽然想到什麼,瘋了一樣地怒吼,臉上的神情,又悲憤,又凄涼,“就算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你也只是……騙我說沒事,而自己去跟吳離離告別,是不是?”
“對不起……”他閉上眼,低聲說。
“始終……你都不愛我!你只想着和她告別,卻從沒想過,我在這個世界上,要怎麼一個人孤單活下去?”
柯以律的神智,已經有點恍惚,但是聽着她顫抖的聲音,不知為什麼,他的心裏,忽然覺得愧疚極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輕撫上她的臉頰安慰她。
“以紓,你……別難過了。”他冰冷的手,輕輕撫在她的臉上,因為疼痛,他的手抖得厲害,讓柯以紓不得不抓緊他的手,緊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她仰頭看着他:“我要去找神農,他要是救不了你,我就殺了他……”
“他救不了我,別去了……而且,我也撐不下去了,就這樣結束,沒什麼不好。”他只覺得自己的血脈中,無數熾熱的火焰在隨着血液流動,灼燒着他全身,彷彿為了保護自己,神智開始模糊,他的痛感稍微減輕一點,讓他可以勉強支撐着,繼續說下去,“以紓,在我死之前,至少,你要陪着我……不要離開,不要去找神農!”
“嗯,我陪着你。”她緊抱住他,他身體灼熱,可她的全身,卻是冰冷。
他死了之後,她也沒辦法活下去了……她活着,又有意義呢?
在她接受烈焰琉璃的時候,就已經看清了自己的命運,她並不畏懼。現在,即使她體內已經沒有了隨時會讓她烈焰灼身的東西,她也會睜大眼,看着自己的災難來臨。
她是柯以紓,驕傲倔強的西王母,她這輩子,不會放過自己想要的東西,也從來不會懼怕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命運。
她抱着全身血珠滲出的柯以律,大朵大朵的曼珠沙華,盛開在他們的周身,車子一直在往前開,可是前面一片茫然,風雨中所有東西失去了形狀,只剩下影影綽綽的幻影,模糊一片。
沒有出路,沒有來路,只有她抱着瀕死的柯以律,死亡之花開遍周身,她太過絕望,反而連悲傷痛苦都感覺不到了。
機場已經到了,她將昏迷的柯以律放在車上,命令司機:“不去機場了,馬上改變方向!”
X公司的前台小姐,看見門開之後,立即朝來客露出職業性的笑容:“請問小姐找哪位?”
說完之後,她才看清面前這個大步走進來的女孩子的樣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心想,真是漂亮得肆無忌憚,美到囂張……
那個超級美女停下腳步,下巴朝裏面被玻璃隔開的各個科室一抬,問:“葉輕一呢?叫他出來!”
前台有點疑惑:“葉輕一……是哪個部門的?或者你和他聯繫好了嗎?讓他自己出來接你還是打一個電話過來我這邊……”
話音未落,那個美女已經衝到玻璃門前,狠狠地一腳踹過去,整面分隔內外的玻璃牆頓時裂成碎片,轟然倒塌。
在前台小姐的驚叫聲中,她踏着碎玻璃,大步走到裏面去,所有人都驚恐地抬起頭,看着她。
她神情冰冷,大聲吼道:“葉輕一,你給我出來!”
在一片寂靜中,一個相貌清秀的年輕人縮着頭,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請……請問柯小姐你……你找我有事嗎?”
她逕自走到他面前,冷冷地說:“跟我走。”
他冷汗直冒:“我……我女朋友約了我今晚一起吃飯……昨,昨天我已經被她罵了一頓……”
柯以紓冷冷地說:“你要是不走,我相信你女朋友活不過今晚,你說呢?”
他頓時眼淚都快下來了:“別……別這樣啊柯小姐,我走……我走還不行嗎?”
柯以紓轉身帶他下樓,他乖乖地跟她到電梯裏,然後忽然想起什麼,問:“難道說……你是讓我去治柯以律?”
“沒錯,你要是救不了他,我讓你陪葬!”
“可是,是他自己不讓我救他的,他自己願意選擇死亡,我怎麼救他?”
在急速下降的電梯中,失重的環境讓柯以紓忽然覺得有點恍惚。雖然她氣勢依然蠻橫,可是,聲音卻不由自主地失去了力量:“他……自己選擇死亡?他為什麼不願意活下去?”
“他是在和吳離離血脈相連的時候,被辟異劍所傷的,所以辟異劍的力量已經融入他的血脈,神魔之血糾纏在一起,根本無法徹底剝除……當年女媧降服蚩尤的時候,也是被辟異劍貫穿了血脈,連她這樣的上古大神,也因此形神俱滅,你覺得他能怎麼辦?”
電梯叮的一聲,已經到了底樓,葉輕一遲疑地看着還站在電梯內的柯以紓,疑惑地問:“你……不出來嗎?”
柯以紓這才慢慢地走出電梯,低聲問:“可他受的傷,並沒有女媧那麼重!”
葉輕一嘆了一口氣,說:“確實沒那麼重,可他先是神魔轉化不完全,又加上一小股劍氣流竄在他的血脈中,無法抽除,與吳離離身上的辟異劍時不時會產生共振,所以才會隨時自內而外將他傷得遍體鱗傷。”
柯以紓聲音冰冷,低聲問:“所以……一切的源頭,就是吳離離?”
“嗯,如果吳離離死去,他體內的劍氣,應該會被她體內釋放出來的辟異劍吸走,即使依然殘留,只要沒了辟異劍的感應,不再在體內亂竄,我就能剝離掉它。”葉輕一攤開雙手,“但我問過他,他讓我幫他儘早離開人世。”
柯以紓站在寫字樓下,周圍林立的高樓,讓所有的風都在樓群之間激蕩,獵獵作響,寒冷至極。
她慢慢地說:“好,我知道了。”
葉輕一有些同情地看着她,說:“別太傷心了,柯小姐……你看,像我這樣的人,每天混着日子,不介入神族和魔族,這不也挺好的嗎……”
話音未落,旁邊有人大聲吼出來:“葉輕一你這個大混蛋!”
葉輕一往旁邊一看,不由得滿頭大汗:“茉莉,你聽我解釋……”
“解釋你個頭!還沒到下班時間,你就跟別的女人在這裏聊天?你平時不是口口聲聲怕扣獎金,死都不肯早出來一步的嗎?”那個女孩子衝上來,一把扯住葉輕一的耳朵,然後轉頭瞪了柯以紓一眼。
不過,瞪了一眼之後,她就訥訥地站在了那裏,小小聲地問:“輕一……這,這位是誰?你怎麼會認識這樣的超級大美女啊……”
柯以紓看都不看她一眼,轉身揚揚手,說:“再見,神農,只要你有辦法救我哥就好。”
葉輕一眼淚都快下來了:“柯……柯小姐,你是故意的吧……”
茉莉白了他一眼:“神農?你的名字叫神農嗎?”
“……我,我的外號。”他趕緊低頭,彷彿這也是自己的錯。
“我怎麼覺得好像聽過這個名字,是個歷史名人吧……”思索這個名字來歷的茉莉,根本忘記了追究他為什麼還沒下班就站在這裏。就在葉輕一戰戰兢兢地替她撐傘的時候,她忽然一拍手,眼睛一亮,說:“想起來了,不就是那個醫術很好的,幫曹操治頭痛後來被砍了頭的那個醫生嘛!”
“那個……好像叫華佗……”
“是嗎?那神農是誰?哎呀,反正也是個醫生就是了,對不對?”
“對……對啊,就是個醫生……”他說著,看看已經消失在漫天寒雨中的柯以紓,一臉苦笑:“是個悲慘的醫生……”
人的一生中,到底有多少東西,是來不及握在掌心的呢?
柯以律離開之後,離離一直在昏睡,她幾天幾夜不能成眠,真的是太累了,醒來時,已經是接近中午了。
在樓下的蔚清寧聽到她的聲音,走上樓來,敲敲她的門,朝她微微笑:“離離,睡醒了?”
她點了下頭,聽到窗外狂風乍起,轉頭看去,所有的落花全都被風卷上天空,如同粉紅色的輕飄淚光,瀰漫在整個蔚藍的天空。
已經是冬天了,可天氣晴好,天空藍得如同琉璃,白雲銀白色,落花淡紅色,在蔚清寧的家裏,這個世界,自顧自地美麗着。
柯以律和她的分別,對這個世界來說,完全是,無關緊要的一件事。
蔚清寧走過來,將獃獃坐在床上的她扶起,說:“梳洗一下,去吃中飯了……你應該餓了吧。”
她卻一點感覺也沒有,恍惚抬頭,看着他。
他目光溫柔,輕輕抬手撫摸她的頭髮,低聲說:“別擔心,離離,我早就跟你說過了,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你看,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她茫然地睜大眼睛看他,看着面前這個無法用任何美麗的言辭來讚美、讓任何文字都變成淺薄無力的美麗少年,在她朦朧的眼中看來,他似乎籠罩着令人無法直視的迷離光暈,讓她真想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想,就這樣迷失在他的溫柔呵護中,從此之後,再也不要想起曾經歷的所有痛苦。
可是,喜歡一個人,真的可以自己控制,收放自如嗎?
她默然地閉上眼,將他華美的容顏阻隔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他一點也不在意,拉着她的手扶她起來:“先起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