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等離離的病差不多好了,新學期也開始了。
因為離離正在最後複查,所以開學典禮沒有去。柯以律在學校,遇見了自己的妹妹。他無奈地發現,上學的第一天,柯以紓就非常不開心,非常。
“以紓,你最近在哪裏,為什麼不回家了?”他詢問她,“打電話也不接,你暑假作業做好了嗎?”
“我回家幹嘛?家裏有個差點殺了我的魔族山鬼呢!”柯以紓憤恨地盯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柯以律沒想到妹妹對自己這麼說話,微微皺眉:“以紓,離離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情,相反,一直以來,似乎都是你在針對她,不是嗎?”
“我能不針對她嗎?她是魔族,我是神族,神族撲殺妖魔,難道不是天經地義?”柯以紓咄咄地注視他,“哥,只是你現在鬼迷心竅,犯了什麼神經病,偏要和那個山鬼在一起?”
柯以律看着她憤恨的眼神,皺眉問:“你何必對她成見這麼大?”
“別開玩笑了,她搶了我的哥哥,搶了我的家,甚至還搶了我喜歡……”她說到這裏,又突然像是喉嚨哽住了,低下頭,輕聲說,“哥,你不要逼我。”
聽到她喑啞的聲音,柯以律覺得自己的胸口也有點輕微的疼痛,他只能低聲說:“對不起,以紓……”
她猛然打斷他的話:“隨便你,反正,那是你的家,隨便你找什麼人住在裏面!”
柯以律無奈:“以紓,那是我們的家……”
“有她在,我就永遠不回去!”她說著,打開他的手,轉身就走。
柯以紓在自己班級中的位子坐下,全身散發著殺氣,讓她身邊的人戰戰兢兢,連大聲喘氣都不敢。
所有人都遠遠地避開她,盡量不捲入這個超級美少女周身的黑洞中。
幸好這個時候,救星來了。
韓溟秋到教室門口,輕輕敲了敲窗,含笑問:“以紓,怎麼不開心了?”
韓溟秋是非常溫柔的人,沉靜而溫和,無論遇見什麼事情,他那雙寧靜海一樣的眼睛,永遠含着笑意。
柯以紓橫了韓溟秋一眼,呼的一聲站起來,走出教室拉住韓溟秋,將他拖到教室外的小樹林旁。
“韓溟秋,跟我一起去對付那個吳離離!”
韓溟秋詫異地看她,問:“對付吳離離幹嘛?”
柯以紓一臉義憤填膺的樣子:“她殺了秦洛熏和魏浣紫,害得你們七星只剩了五個,你居然還問我為什麼!”
韓溟秋無奈地說:“可是你哥哥就在她身邊。”
柯以紓大怒:“我哥在她身邊,所以我不能下手,可難道你們也要顧及他的面子?”
“以紓,吳離離是多厲害的人你也看到了,你覺得我們真的能殺得了她嗎?”
柯以紓氣得把臉轉向一邊,說不出話。
“再說了,如果柯以律和那個吳離離真的感情很好的話,就算你殺了吳離離,也只能讓柯以律和你走得更遠,你……不覺得嗎?”
柯以紓憤憤地問:“難道我們就這麼容忍那個吳離離?”
韓溟秋微笑着,低聲說:“但是,現在就有一個辦法,可以幫你啊。”
柯以紓抬眼看她,急切地問:“什麼?”
“上次你去七溪,是為了見哪個人?我們七星之中,那人是首領,他所掌控的力量……我想一定可以幫到你的。”
柯以紓默然說:“可是,就連七寶妙樹都沒辦法對付吳離離,難道他真的有辦法幫我?”
“可是,你難道忘了,勾陳是幹什麼用的嗎?”
聽到“勾陳”兩個字,柯以紓才猛然抬頭,臉上露出微笑:“沒錯,他一定能幫我!多謝你,韓溟秋!”
看着柯以紓消失在空中,韓溟秋站在微風輕揚的小樹林內,站了一會兒,然後若無其事地轉身往回走,笑容恬淡:“柯以紓,這可不能怪我哦,我也想為自己夥伴報仇的,對不對?不過……你們將來會發生什麼事,可全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柯以律從學校回來后,看見離離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獃獃地看着魚缸內的魚,便敲了敲門,說:“離離。”
她轉頭看見他,臉上勉強露出一絲笑容:“你來看看,這條魚是不是胖了?”
“嗯,確實好像胖了。”他說著,坐在她旁邊,看了看那條魚,笑着敲了敲魚缸,又問,“明天開始上學了,東西理好了嗎?”
“嗯,都整理好了。”她坐在沙發上,把頭靠在自己的臂彎中,靜靜地說,“我會和以前一樣好好生活的,不能……讓他們再擔心我。”
柯以律輕輕撫撫她的頭髮,她感覺到他溫柔的撫慰,抬頭看他。
窗外的風中,楓葉和湖水不斷起伏,而他安靜清透,坐在她面前,讓外面的動蕩不安都似乎遠去了,使她覺得安心極了。
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有點慶幸。
慶幸命運讓他留在自己身邊,慶幸自己在失去所有的至親之後,還能有一個人,留在自己身邊。慶幸自己,至少不是一個人。
至少還能,拉住柯以律的手,就像她離開父母的時候,牽着他的手當做自己的支柱一樣。
因為心裏那種害怕失去的恐慌,她忽然問:“柯以律,你不會離開我吧?”
柯以律凝視着她,緩慢而鄭重地說:“不會,我會一直陪着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為止。”
她覺得自己眼睛熱熱的,眼前一片朦朧。她像囈語一樣,又低聲問:“那……無論發生什麼,無論人生怎麼變化,你都不會離開我,是不是?”
“嗯,不會。”
坐在她面前的少年,溫柔而毫不猶豫地回答。
可是,她卻依然覺得心裏不安定。
世間所有美好的一切,好像都不能長久,彩雲易散琉璃脆。
她的父母,她的弟弟,全都離她而去,柯以律,又不是能站在她身邊的人,他們的命運,到底怎麼樣,誰也不知道。
這個世界上,如今她能緊緊握住的手,似乎,只有柯以律一個了。
像是眼睜睜看見命運來臨,要奪走她所有的東西,離離忽然害怕極了,她顫抖着唇,模糊地,彷彿夢囈一樣地輕聲說:“柯以律,請你……不要丟下我……”
話音未落,柯以律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她。
他在她的耳邊,彷彿發誓一樣,說:“不會,我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
可是,就像噩夢一樣,盤古的話,又在他的耳邊響起——
柯以律,你一定要,親手殺了她。
然而他沒有辦法放開她,他閉上眼睛,所有的一切就都看不見了,唯有懷中被他緊抱住的身軀,才是真真切切,實實在在的。
離離精神不太好,有點疲倦,柯以律幫她把溫度調高兩度,勸她睡覺,然後輕輕地帶上門下樓。
他走到樓下,隔着窗看着外面的夏日景象。
月湖邊的楓葉,在燦爛的陽光之下,粼粼的湖水之上,枝葉的顏色是一種通透的碧綠,讓整個世界,都因此蒙在一層朦朧恍惚的淡綠光彩之中。
在這樣的朦朧光彩之中,有個紅衣服的女孩子,顏色濃烈,從樹蔭下走過來。
他看着她兩秒,似乎有點不敢置信,然後才過去開門:“以紓,你終於回家了?”
“哥……”柯以紓低着頭,有點心虛,又有點尷尬。剛剛在學校吵過架的人,面對着被自己罵過的哥哥,一臉被拋棄的小貓的幽怨狀。
柯以律雖然有點驚訝,但也被喜悅壓下去了:“回來就好。”
“只是拿點東西而已。”她說。
“好了,我知道你不是真的生氣,對不對?”他問。
柯以紓搖搖頭,走進屋內,問:“吳離離呢?”
“離離在樓上休息。”他說。
“你什麼時候送她走?”她似乎又準備豎起全身的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幫助她救她,而且還為了她公然和我們自己人動手,我這幾天在外,知道神族很多人都對你不滿呢。”
“可她也曾經救過我,我並沒有付出比她多,不是嗎?”他說著,嘆了一口氣,看着自己的妹妹,“我知道你不喜歡離離,但如果可以的話,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試着慢慢接受她,好嗎?”
“是嗎?可我……永遠沒辦法接受她呢。”她低聲說著,忽然抬頭朝他笑一笑,“哥,我比她聰明,比她漂亮,比她更有勇氣為你付出一切……可你喜歡的人卻是她,讓我真是不甘心。”
柯以律只覺得胸口有點東西,轟然炸開,讓他在恍惚之間,整個大腦變成一片空白,只能茫然地看着她,低聲問:“什麼?”
“什麼……我才想問這句話呢。”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把自己的所有勇氣,都在此時掏出來一樣,“哥,難道在你的心裏,我真的只是妹妹嗎?難道為了我……你也不能改變?”
他微側過臉,看着她,輕聲說:“以紓,你永遠是我妹妹。”
“我是你撿來的,我不是你妹妹!在你為了我,把自己的人生全都拋棄之後,我就在心裏發誓,我一定要永遠永遠和你在一起……”她抬頭凝視着他,淚盈於睫,聲音輕輕顫抖,讓他的胸口,也彷彿隨着她的聲音,微微波動。
然而他始終,還是搖了搖頭,說:“對,我喜歡你,以紓,就像哥哥喜歡妹妹一樣,從我把你帶回家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想,我要做一個好哥哥,因為,我擁有了一個天底下最可愛的妹妹,所以,一定要一輩子守護她。”
“那麼,你為什麼要背棄我,和那個吳離離在一起呢?”她問。
“我怎麼會背棄你?”柯以律愕然地看着她,抬手幫她輕輕擦去臉上的眼淚,低聲說,“你看,你是我重要的人,離離也是我重要的人……”
“那麼誰更重要?”她狠狠地問。
柯以律無可奈何地看着她:“你是我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她是我最喜歡的人,你們兩人……”
“為什麼我不能是你最喜歡的人呢?”
柯以紓突然提高的聲音,讓柯以律突然怔在那裏,他轉過頭看着她,在此時明凈的午後陽光下,室內的冷氣,緩緩地流過他們的肌膚,忽然之間,他們都沉默了下來。
他們都說不出話來,似乎沉默了很久很久,柯以律終於開口,靜靜地說:“以紓,你是我妹妹,永遠是。”
柯以紓的臉,頓時變得慘白。
然而柯以律,卻似乎要斷絕她所有的妄想一般,他伸手輕輕地揉揉她的長發,凝視着她,從他如同花瓣一樣的雙唇中,輕輕地吐出冰涼的話:“而離離,永遠是我喜歡的人。無論你如何反對,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聽到樓下隱隱傳來的聲響,離離蜷縮在沙發上,呆了好久。
她對他表白了,他緊緊地擁住了她。
現在,她也終於知道了,柯以律的心意。
她捂住自己的眼,感覺到溫溫的眼淚,慢慢地濕了自己的掌心。
也許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就是此時吧。
知道了,她喜歡的人,也同樣喜歡她。
以後,要好好地愛柯以律,要和他,一起牽手,好好地走下去。因為,她真的,似乎得到了一個人永不離開的承諾了。
從一開始到現在,一步步走過來,這麼艱難,這麼痛苦。
但,無論如何,她相信他們之間,還是有未來的。
她這樣想着,慢慢地收拾好東西,準備睡下。
因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想,自己應該能像很多人一樣,總有一天可以從一切陰影中慢慢地走出來,繼續自己的人生吧。
耳邊忽然傳來了敲門聲,她站起來,走過去拉開門一看,站在門外的,竟然是柯以紓。
她剛剛和柯以律吵過架,可現在的神情卻很平靜。
離離有點詫異,看着她身後的柯以律,問:“是……有什麼事?”
柯以紓抬起下巴:“我和我哥說過了,我要回歐洲了。以後……我放棄了,請你和我哥哥,好好地生活在一起吧。”
雖然她語氣不善,但話中的內容還是讓離離鬆了一口氣,她看看柯以律,見他點點頭,便說:“我知道了……多謝你。”
柯以紓的目光落在她身後的茶几上,然後忽然走進去,看似漫不經心地伸手指在魚背上輕輕地點了點,說:“真難得,你和我哥居然都喜歡這種魚。”
“我們就是因為這魚,才認識的。”柯以律在門口說。
柯以紓的手指,輕微地一顫,那條魚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尾巴一甩,濺起一朵水花,打濕了柯以紓的手背。
離離從旁邊抽了一張紙巾給她。
她沒有理會,自顧自從盒中另外抽了一張,擦乾手上的水珠,一直難看的神情,這時才稍微解凍,露出了一點笑意,說:“真可愛……喂,吳離離,你以後要是不見了,它不會餓死嗎?”
離離稍微愣了一下,然後說:“我會一直養着它的。”
“是嗎?但願如此。”她詭異地冷笑了一聲,轉身就走。
柯以律在門口向離離無奈地微笑,低聲說:“別在意了,她……心情不好。”
“嗯,我不會的……”她點點頭。
那天晚上,離離睡到半夜,忽然聽到客廳里傳來細微的聲音,輕輕的“波”一聲,停了一會兒,又傳來“波”的一聲。
她有點詫異,下床走到起居室,冷淡的月光從高大的玻璃窗外照進來,窗外樹影婆娑,沒有風,一動不動,好像並沒有什麼東西。
離離疑惑地四下看了看,然後看到茶几上的魚缸中,那條鬥魚忽然跳了起來,濺起晶瑩的水花,波的一聲,水灑在玻璃茶几上,在月光下晶瑩透亮。
她鬆了一口氣,走到茶几邊跪下,伸手到魚缸里輕輕碰了碰那條魚的頭,低聲問:“怎麼啦?半夜三更不睡覺?”
魚當然不會說話,只是在魚缸中急促地游來游去。
“是不是還不熟悉這裏的環境?”她隔着玻璃,低聲說:“沒事的,無論怎麼樣變化,在新的地方,新的環境,都能熟悉的……就像我一樣。”
藍色的鬥魚,在月光下渾身鍍着幽藍的光芒,它尾巴在水中一甩,猛地轉身,盯着她。
離離被它透明的眼睛一看,忽然覺得有點心驚。就在她怔愣的時候,浸在水中的手,忽然覺得猛然一痛。
她下意識地把手縮回來,放在眼前一看,一個暗藍色的傷痕,赫然出現在她的指尖上,而且,那種藍色還在迅速往上蔓延,從她的指尖衝到手背,很快就順着手肘,直衝向她的肩膀。
只需要一次心跳的時間,她的心臟驟然冰涼一片,身體無力地倒了下來,手拂過茶几的時候,那個魚缸打翻在地,水流了一地,那條藍色的鬥魚在地毯上跳了幾下,然後就再也沒有力氣了。
窗外的月色很好,明亮如水銀瀉地。
柯以律從夢中驚醒,半坐起來,看着外面的楓樹。
樹木靜靜地佇立在窗外,沒有風,安靜地睡着。樹影之間,波光粼粼。
他想到夢裏的情景,覺得心驚,起來倒了一杯水,聽見窗外傳來低低的敲擊聲。
敲窗的人,是柯以紓。
他無奈地走到窗邊,將窗戶打開:“以紓,你不是去說自己去住酒店了嗎?深更半夜在我的窗外嚇人?這裏是二樓吧?”
柯以紓一點也不介意,笑眯眯地說:“哥,我可是來告訴你一件大事情的,要是你知道了,一定會很驚訝的。”
柯以律微微皺眉:“什麼?”
她在窗外空中,一字一頓地說:“吳離離死了。”
柯以律握緊手中的杯子,看着她,卻沒有說話。
柯以紓指指離離那邊,問:“不相信嗎?跟我去看看啊。”
看着她臉上燦爛的笑容,柯以律猛然打了個冷戰,他轉身拉開門,飛快地奔了出去。
跑到離離門口,他抬手急促地敲門,沒有人應,門鎖着。
他一腳踹開門,一下子就看到倒在地上的離離,她趴在被水打濕的地毯上,半身都蒙上了藍色的陰影。
他將離離抱起,急促地喊她:“離離……離離?”
離離無聲無息,靜靜地靠在他臂彎中,呼吸微弱,全身癱軟。
她身上的藍色,正在以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蔓延,擴散向全身。
他的身後傳來柯以紓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在暗夜中,令人毛骨悚然。
他猛地回頭,看向站在窗台上的柯以紓。
她的長發和裙擺,在夜風中飄搖,月光下清輝滿身,美麗之極。
柯以律聲音顫抖,大聲問:“你對離離做了什麼?”
“不是我乾的哦,哥,你看不出來嗎?這是齊澄寒的勾陳,以北斗七星之力為牽引的毒,神族在接受天懲時的毒!”她仰頭,看向頭頂正在天宇漸漸沉淪的星月,燦爛地笑道,“長河漸落曉星沉,等北極星的光輝暗淡,啟明星出現的時候,她的全身就會化為塵埃,灰飛煙滅。”
柯以律抱着離離站起來,狂怒地問她:“你在幹什麼!”
“哥,這可不是我的意思!”她冷笑道,“她是魔族的成員,她殺了七星中的二人,齊澄寒作為七星之一,你覺得他會放過她嗎?”
柯以律的聲音,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齊澄寒?”
“對啊,勾陳是只有他才擁有的毒藥,不是嗎?”柯以紓的聲音,在暗夜中慢悠悠地響起。
柯以律抱着離離站在原地,他沒有看柯以紓一眼,只是低頭凝視着懷中的離離,她浸在幽藍月光中,呼吸微弱。
過了良久,柯以律終於艱難地開口,低聲說:“你最好,現在就從我的面前消失。”
“不管怎麼樣,吳離離是死定了。”她從窗台上跳下,步履輕盈,就像一片羽毛自空中墜落。她走到柯以律身邊,低頭看了看離離,抬頭對着他微笑,“哥,你知道的,勾陳的毒,無葯可解,它代表的,是天懲呢。”
柯以律用力地呼吸着,良久,他聲音喑啞,緩緩地說:“你走吧,我要去找齊澄寒。”
“好呀,你去吧……他就隱居在七溪,你現在立即去找他,還可以趕在天亮之前找到他,然後看吳離離化為塵埃,不是嗎?”
飛掠過七道瀑布,山谷的那一邊,亮光就在柯以律的面前。
他抬頭就看見被大片藤蔓植物爬滿的圍牆,裏面是同樣被藤蔓爬滿的房子。
正是初夏的夜晚,無數小蟲在草間鳴叫,他抱着離離下落的時候,草葉灌木微微一動,那些蟲子受驚,聲音頓時輕了下去。
柯以律上去敲門,開門的人很快來了。燈光在他的背後,雖然柔和,但還是讓站在黑暗中的柯以律一眼便看到了他那如同雕塑一般的優美曲線。
“齊澄寒……”柯以律低聲叫他。
齊澄寒點點頭,示意他進來。
柯以律抱着離離,跟着他走進院子。
院子裏點了燈,並不太亮,齊澄寒就着暗淡的燈光看昏迷的離離一眼,頓時詫異地睜大眼,倒吸一口冷氣,說不出話來。
柯以律抬頭看他,問:“她是不是中了你的勾陳?”
齊澄寒的眼睛還盯在離離的身上,喃喃自語:“居然是她,要是被君上發現,這下可死定了……”
柯以律心口微微一震,盯着他問:“什麼?”
齊澄寒這才像如夢初醒,把目光從離離的身上轉開,看着他說:“這當然是我的勾陳。”
“你的勾陳……真的沒有救?”
齊澄寒遲疑良久,才微微點頭,說:“勾陳入體,只需要一次斗轉星移,無論神魔,都是煙消雲散……你是知道的。”
柯以律如遭雷殛,臉色頓時轉成蒼白。
“所以,我想你還是讓她,就這樣灰飛湮滅……”就在齊澄寒的口中,輕輕吐出這幾句話時,他的身後忽然有人低聲叫他:“齊澄寒。”
那聲音清澈冰冷,如同林間流泉,在這樣的夜裏聽來,卻有一點微寒的意味。
齊澄寒立即轉身,向後面走去:“君上。”
魔族的君上,消失已久的伏羲,如今竟然在這裏出現。
但柯以律現在也已經不關心了,他只是看着懷中的離離,她的氣息越來越微弱,暗藍的顏色,已經染到了她的心口,她的全身矇著一層藍色微光,顏色冷暗,讓她看起來,像是被凍在寒冰之中一樣。
只需要星辰落下,第一縷陽光照在她的肌膚上,她整個人就會像冰雪一樣溶化,消失殆盡。
好奇怪,柯以律竟也不覺得痛苦了,只感到絕望。他覺得自己也是被凍住的人,一動不動,只能抱着她,一直一直坐下去,直到再也沒有未來。
忽然後面的齊澄寒衝出來,在旁邊急促地叫他:“她……有救!”
柯以律神智似乎還沒清醒過來,迷惘地看着他,然後才回過神,睜大了眼。
齊澄寒低聲說:“君上說,勾陳的毒,可以解。”
“他……能救她?”柯以律急切地問。
“不……只有你能救她。”他說。
柯以律抱着離離,茫然地問:“我?”
“但你若救她的話……從此之後,你就再也不是神族的人了。”齊澄寒緩緩地說,“你帶她去黃泉邊,用黃泉之水洗掉自己身上的神靈之力吧,唯有在你身上神魔交替、曼珠沙華盛開之時,才能用曼珠沙華,將勾陳從她的血脈中導出吸走,你唯一的機會,就是在你身體變化的那一瞬間,導引勾陳,幫她從勾陳星的力量下解困。”
窗外暗夜中,星光無數。銀河在夜空漸漸流轉,北斗七星的斗柄,也在漸漸轉移。
離離昏迷在柯以律的懷中,呼吸微弱。
柯以律低頭看着她,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她對自己說那些的話。
她說,柯以律,不要丟下我……
那個時候,他們怎麼能想到,命運居然進逼得這麼快。
他深吸一口氣,抱着離離站起來,看向他:“黃泉在哪裏?”
齊澄寒回頭看了看後面,靜靜的暗夜中,無聲無息,連一點細微波動也沒有。
“柯以律,你要想好,自碧落天墜落黃泉之後,你……就是魔族了。你會成為神族追殺的對象,你甚至會……和我們,和你的妹妹柯以紓為敵!”
柯以律低頭看着離離,沉默了許久,才低聲說:“我覺得人生中,總有些事情會讓你覺得重要的,十年前,我是為了我妹妹,才成為神族,開始進入自己所從未設想的世界,十年後的現在,讓我為了離離,再轉變一次,也沒什麼……”
他說著,抬起頭,一直冰冷的面容,忽然堅冰瓦解,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成魔也好,讓我們兩個一起天南地北逃避追殺好了——但到時候,你要是見到我們,請手下留情一點。”
齊澄寒笑起來,說:“也許以後還是我們被你追殺。”
“誰知道呢。”他也笑了笑,再不說話。
齊澄寒轉頭向後面,低聲說:“君上……”
話音未落,室內的一個人,緩緩站了起來,暗夜逆光中,他們看不清他的樣子,只是這虛幻中的一絲輪廓,也彷如泄露了一點天機,春日雲嵐一般優美和煦的面容,在暗光中,隱隱透露,一閃即逝。
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柯以律也在一瞬間,微微覺得心中一驚。
這個人……他見過的,是誰呢?
還沒等他想明白,眼前的世界,已經翻覆。暗夜被君上抬手撕開,大片艷紅的曼珠沙華,在一瞬間如同鮮血噴涌在他們面前,彼岸便是黃泉,清澈碧綠的顏色,凝固在大朵紅花之中,就像墜入血泊中的一塊翡翠,紅綠的強烈對比,刺入眼帘,驚心動魄。
黃泉隱藏於九重大地之下,普通的神魔,唯有從九重天之上的碧落天墜落,才可以穿越大地,跌入黃泉,而現在,這個人居然能一下子割裂九重大地,將他們引到黃泉,這力量,恐怕凌駕於神族所有人之上。
柯以律卻不管不顧,抱起離離,向黃泉走去。
逆風中曼珠沙華瀰漫在他周身,就像鮮血擁圍着他和離離。他小心地將離離放置在黃泉邊血一樣的花叢中。這種只有花而沒有葉的植物,除了奪目的紅,什麼也沒有,那種駭人的濃烈血色,幾乎要將她小小的身子吞噬。
詭異的藍色,已經漸漸地侵襲了她的面容。
他最後再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撲入黃泉之中。
疼痛讓他全身的血都沸騰起來,灼熱燃燒着,自眉心向四肢百骸瞬間擴散。
通身的肌膚與血肉,在這一瞬間,全部融化。
神魔之血,交織在一起,大朵大朵的六瓣曼珠沙華,如同烈火一樣,盛開在他的肌膚上,又在轉眼間凋謝,殷紅的血灑落在水中,隨着水波的蕩漾,這些血液飄蕩出虛幻的花影,在水中詭魅一般綻放。
站在岸上的齊澄寒,將離離的一隻手拉起,放在神性即將殆盡的他唇邊。
在火一般的曼珠沙華和霧一樣盛開的血氣中,他咬破離離微藍的手背,紅色的六瓣花陡然間明艷光亮,怒放盛開,奪目耀眼。
已經瀰漫在離離全身的藍色,在艷紅如火的花朵中,像水波一樣在她的皮膚上粼粼閃動,然後,就像是海上的懸龍吸水一樣,海水一樣的藍色被殷紅的曼珠沙華吸走,幻化出一種詭異的艷麗紫色,讓她全身都籠罩在紫氣氤氳中,整個人就像化為透明琉璃。
魔神之血相溶,靈力相互衝擊,離離的身體,陡然一震,她身上的那道白色的劍氣自然而然地為了護主而震蕩開來,熾烈的白光,在她身上一轉,倏忽間四下流轉,瀰漫在她周身的紅花與紫霧,雖然是無形的東西,卻也在瞬間被斬開,無法彌合。
柯以律離她太近,根本無法躲避,被劍光劃過全身。
齊澄寒畢竟離她遠一點,而且她現在在昏迷中,辟異劍的光是無意識發出的,沒有以他為目標,他從白光的間隙中險險閃過,然後臉色大變,撲過去將柯以律拉出黃泉,往外急退。
原本盛開在柯以律周身的曼珠沙華,已經全部在眨眼間凋殘。
黃泉之水,驟然波動,相激的水浪直衝上半空,挾帶着完全鮮紅的血與花瓣,混成詭異的漩渦,直上天空,又傾瀉而下。
眼看水浪要吞沒他們,在這一瞬間,他們被一道極其強大的力量裹挾住,扯出了九重大地之下,鮮紅與碧綠陡然消失,呈現在他們面前的,不過是暗夜的山谷。
靜夜無聲,蟲鳴依然輕微地響着,斷斷續續。
離離依然在昏迷中,只是身上的藍氣已經完全消失,連手上的傷痕也已經痊癒了。
而柯以律的胸前,是一道極深的傷痕,鮮血迸射。
齊澄寒伸手在柯以律的鼻上一探,發現他氣息微弱,心跳也幾乎停止了。
他急忙將自己的手按在柯以律的心口,將他的血脈護住,一邊轉頭,低聲叫:“君上,他……”
話音未落,旁邊身影移動,一直守候在旁邊的柯以紓,一看見柯以律的樣子,便嚇得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他,倉皇地問:“柯以律,他……他沒事吧?”
他已經陷入昏迷,大股的血液流出,身上的熱氣越來越少。
齊澄寒低聲說:“他身上的魔性沒有被洗凈,神族的靈力也沒有恢復,又受了這麼重的傷,這次可能會……”
他沒有說下去,但柯以紓也已經看出,他如今瀕於死亡,身體漸冷。
柯以紓呆在那裏,抱着他,全身發抖,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然後,她終於手忙腳亂地抱起柯以律,口中喃喃自語:“你能救他的,一定能……是不是?是不是?”
齊澄寒有點遲疑,轉頭看向裏面一直靜默無聲的君上,低聲說:“可能吧……也許,還有救也不一定……”
“不會死的。他當時正幫吳離離導引勾陳,血脈正在相通,所以她體內的劍光只是一發即收,沒有真正地傷害到他。”裏面的聲音,冰涼,沒有一絲感情波動,“只是他現在沒有被洗凈,血脈中又糅合了那種劍氣,現在身上,既有神性,又有魔性,以後在體內衝突,會時時複發,很麻煩……”
“只要能救他,無論如何,我都能做到!”柯以紓低聲哽咽,卻堅定無比。
他們聽到裏面君上的冷笑聲,他問:“齊澄寒,你有烈焰琉璃嗎?”
齊澄寒默然看了柯以紓一眼,低聲說:“有……”
“柯以紓,你服下烈焰琉璃,就可以和柯以律永遠在一起了,從此之後,我相信這世上,除了死亡之外,再也無人可以把你們拆開。”他說著,又看了地上依然在昏迷中的離離一眼,說,“祝福你們。”
“但是……”齊澄寒欲言又止。
“關於烈焰琉璃的一切後果,你先和她說清楚,至於吳離離,我會讓人送到魔族去的,以後,會有別人照顧她。”
“不!”柯以紓回頭看着昏迷中的離離,心中翻湧出極度的怨恨來,“她害得我哥這麼慘,她還殺了神族的夥伴,我……一定要殺了她!”
“柯以紓!”齊澄寒大驚,正要阻攔,她已經撲上去,伸手扼住離離的脖子,面色猙獰,十指收緊,用力掐下去。
就在此時,她的手被人抓住,那人手腕翻轉,柯以紓的身體,便不由自主地被他揮開,在半空中翻了個身,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不等看清那個人是誰,雙手一展,風聲尖銳呼嘯。
齊澄寒飛身上前,抓住她的衣領,低聲叱喝她:“柯以紓,你不要命了!”
柯以紓身後的雲氣頓時煙消雲散,她被齊澄寒按落在地,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看着這個在瞬間制住自己的人。
在暗夜燈光下,那人站在她對面,清雅高華,就像一朵朝霞升起在暗夜中,整個大地瞬間黎明破曉,光華奪目。
他的目光在柯以紓的身上轉過時,露出輕微的惱怒,但轉眼間就平靜下來。
“神族的君上……原來是你……”
柯以紓睜大不敢置信的雙眼,無力地落在地上,垂下手。
只是因為不甘心,眼中的淚珠,終於撲簌簌地落下來。
他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說:“柯以紓,你可以和柯以律結婚,以後吳離離和你們,再也沒有關係。”
柯以紓點頭,卻不知為什麼,痛哭出聲。
他沒有理會她,指指離離,對齊澄寒說:“送走吧,你們應該都知道蔚清寧的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