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看着蔚清寧的車子離開,她雖然想氣憤地轉身跑開,可她沒吃早飯、沒吃中飯,一個上午又逃又跑,簡直是已經榨乾了她最後一滴精力。所以別說跑了,她在走了幾步之後,就累得氣喘吁吁,再也跑不動了。
因為低血糖,她眼前一片黑,扶着公園外的樹暈暈乎乎地喘着氣,覺得肺都快爆炸了。
可好奇怪……總覺得,旁邊有什麼東西似的,讓她的心,像是忽然被人掐住了一樣,猛地抽搐起來。
這種感覺,還真是不太好的樣子……
她在恍惚之中,一步一步地走向了樹林裏面。
那邊還留存着白光沒有侵襲到的、倖存的一片小樹林。五月天氣,苦楝樹全都盛開着淡紫色的花,微風吹過,小小的苦楝花一顆顆掉下來。在落下的苦楝花中,有個少年倚靠着樹坐在那裏,抬頭看着她,微微眯起眼睛。
“喂,你過來。”
離離才不敢過去呢,她站在離他十來米遠的地方,做好隨時逃跑的準備:“柯以律,你……你一個人在這裏幹嘛?”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他淡淡地說,“我剛剛被你傷到了,現在一時恢復不了,你要是想殺我的,馬上就可以下手了。”
哎……這個人明明是在說自己要死了,可是他的表情,為什麼卻好像是“你中大獎了”的樣子?
她把自己的包抱在胸前,彷彿這個布包能保護自己一樣,然後才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挪近他,問:“你……傷得很嚴重嗎?”
他雖然冷冰冰的,此時也終於鬱悶起來:“喂,一個剛剛差點砍死我的人,現在又過來問我是不是傷得很嚴重,你不覺得太搞笑了嗎?”
“不……不會吧……”不過回頭看看似乎是被自己劈成兩半的那棟居民樓,離離心裏也有點毛毛的,她小心地再走近幾步,看着柯以律,問:“那……要不要幫你叫醫生?”
“白痴。”柯以律都不想看她了,把眼睛一轉,看向天空,“他們怎麼可能治得好我的傷?”
被罵成白痴的離離,真的有立馬轉頭離開的衝動。但是想想畢竟是自己傷到了他,又覺得有點過意不去,站了一會兒,才又走近了幾步,在他旁邊的草地上坐下,說:“對不起啊……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不知道那道白光是哪裏來的,也沒辦法控制它……”
柯以律冰涼清澈的雙眼轉向她,定在她身上足有十來秒鐘,一向平靜冷漠的臉上,終於出現了如同嘴角抽筋一樣的表情:“你真的是白痴嗎?”
“你再罵我是白痴,我會生氣的哦!”離離皺起眉瞪着他。
“你不是白痴,誰是白痴?”他顯然一點也不怕她的威脅,“當時你要不傷我,早就死在我手下了,你向我道什麼歉?”
很……很有可能。離離想起第一次見面時死在他手上的那個女孩子,不由得毛骨悚然,立馬轉身,說:“那我先走了,你在這裏獃著吧。”
他詫異地看着她,沒說話。
離離抱着自己的書包走了幾步,又不知為什麼,轉回頭看他。
他坐在如同紫色煙霧一樣的花樹下,在這樣暮春初夏的天空下,藍色的天空通透如琉璃,可他卻比琉璃更明凈,也更銳利,是那種,輕輕放在掌心會匯聚全世界的鮮艷色彩、而握在手心卻會把肌膚割得血肉模糊的感覺。
她轉頭就跑出了這個公園,就像要逃離精緻美麗的死亡牢籠一樣,直到跑到公園門口,靠在那邊的一棵大水杉樹上,才鬆了一口氣,感覺到自己手心濕濕的,全都是汗。
不行啊,要快點走,不然,她一定會死得很慘的!
她在心裏這樣想着,可是才走了幾步,腳步卻又遲緩起來。
柯以律……是不是快要死了?
坐在黯淡紫色花樹下的那個美麗少年,看起來那麼脆弱,彷彿馬上就要消散了一樣。
她抬眼看自己的面前,一片片倒下的樹,只剩下幾個樹樁站立着,切口斜斜向上,然後到了雕像面前的時候,切掉的是雕像的胸口,被削掉的電線杆留下一人高的半截,接着到公園的柵欄時,削去的是鐵柵欄的尖頭;而那棟被削掉的居民樓,卻是四樓以上朝着公園整個滑了下來。這是一個完美的、沒有任何阻礙的三十度角。
那道斜斜地向天空劈去的光,世間沒有任何可以阻擋的東西吧?
而柯以律,如果被後來那道光刺中了……
離離不敢想下去,就像不敢看着一朵世間最美麗的花,被刀鋒整齊地切成兩半,左右飄散。
她站在公園裏,看着柯以律所在的地方,猶豫不定。
忽然有狂風大作,苦楝花一顆顆橫飛着,全都打在她的身上,碰到裸露的肌膚時,微微疼痛。
她狠狠地一跺腳,向著柯以律所在的方向,飛奔過去。
狂風來的方向,正是那片苦楝樹林中。
她奔到的時候,柯以律的面前,只站着一個小孩子,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正睜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着柯以律。
離離趕緊衝過去,一邊扶起柯以律,一邊轉頭對那個小孩子說:“別看了,趕快回家吧,小孩子不要一個人在公園玩……”
說到這裏,她微微愣了一下。那個小孩子,長得驚人可愛,一雙清澈大眼睛,睫毛非常長,像是掉落着星子一樣明亮,因為年紀小所以臉頰圓圓的,嘴巴嘟嘟的,嬌艷如櫻花瓣。
離離在心裏想,這麼漂亮的小孩,將來長大了一定會是驚艷世人的帥哥吧。
而那個極其漂亮的小男孩,歪着頭,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她,問:“喂,你是誰啊?”
離離隨口問:“我是誰關你什麼事?”
“我很奇怪嘛,我以前都沒見過你……”小男孩慢慢悠悠地說,“你明明是魔族的人,為什麼不趕緊殺了這個神族的大壞蛋,還要扶他幹嘛?”
離離嚇了一跳,轉頭看他。原來,他也不是普通的孩子吧!
“神族不是有自愈能力的嗎?他身上的傷,我看過個二十四小時后就會復原了,如果有人幫助可能會更快。”小男孩聲音清脆,口齒無比伶俐,“你先說說你是怎麼回事吧,蚩尤是你打傷的嗎?你為什麼打傷了他還不趕緊殺了他?另外我怎麼沒見過你,你是誰?”
一連串的問題讓離離都幾乎暈了,只好用哄小孩的口氣說:“小孩子打架是不好的你知道嗎?快回家做作業去……”
“你才需要做作業呢,這麼笨,有空也不知道補習一下神族的習性,你難道不知道現在是殺他的最好機會,要是找個機會錯過了,以後我們魔族有多少麻煩?”小男孩一副鄙視她的樣子。
離離頓時啞口無言,囁嚅良久,才說:“殺人……有點不對吧……”
“別胡說八道了,你殺了他有什麼不對啊?”那小孩長得那麼可愛,說話卻口口聲聲殺了他,相當毒辣,“我看你是神族腦筋出毛病,你神經病哦!”
柯以律雖然在重傷之中,也不由得滿臉黑線:“她明明是你們魔族的,關我們神族什麼事?”
論吵架,離離真的不是那個小孩的對手,只能說:“我才沒毛病呢!我要把他綁到家裏,關起門來折磨,每天把他打傷一次,欺負滿24小時之後,再把他打傷,欺負他24小時,再打傷欺負……”
那個小孩子頓時寒毛直豎:“女魔頭果然比我這種單純的孩子可怕多了……”
“那你還要跟我搶他嗎?”反正已經成為山鬼,離離也只好勉強接受了“女魔頭”這個稱呼,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一臉殺氣。
“不用了……還是你撿回去虐待好了,反正你是能把蚩尤都打成重傷的彪悍女人,我根本不是你對手……”那小孩說到這裏,看看時間,轉身就跑,“我補習課要遲到了,你以後記得聯繫我啊,大家都認識我的,我叫嘉南!”
離離得意地朝他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然後回頭看柯以律。
失去了她攙扶的柯以律,正靠在樹上,輕輕地喘氣。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問:“你……沒事吧?”
“有沒有事?”柯以律冷冷地說,“要不,你靠我的肩上聽一下?”
離離疑惑地靠近他,輕輕地把自己的耳朵貼在他的肩上聽了一下,頓時毛骨悚然——
他身體裏,正在傳出來的,那種咔嚓咔嚓的聲音是什麼?
“很像是電視裏那些大力士捏拳頭時骨頭的聲音……”她自言自語。
“是被你震碎的我全身的骨頭,正在努力地重新生長一遍!”他低聲說。
離離頓時被嚇得跳起來:“不……不是吧?”
他把眼睛從她的臉上移開,一臉不想再理會她的樣子。
“你……不會死吧?”離離小心地問。
“不會,有點痛而已。”他說。
豈止有點,看來是很痛啊……離離看着他額頭的冷汗,在心裏這樣想。
“那……對不起哦……”她小小聲地道歉。
柯以律斜了她一眼,“白痴”那兩個字差點又要奪口而出,不過最後還是忍住了,沒說話。
她看他身體微微發抖的樣子,又說:“以前,你追殺過我,不過我現在也把你打成這樣……那我們就當扯平了,好不好?”
柯以律沒有理她。
“那最多……最多我送你上醫院,好不好?”離離趕緊扶住他,艱難地拖着他要往外面走。
柯以律渾身無力,一邊踉蹌地被她拖走,一邊斷斷續續地說:“你覺得……去醫院一拍X光片,醫生髮現我全身的骨頭都寸寸碎裂,又在瘋狂生長,他們會怎麼想?”
離離頓時頭頂一滴汗:“對啊,這可不行……那我送你回家吧。”
想想,又趕緊說:“我是好心送你回家的,你不能殺我!”
柯以律沒理她,一言不發。
按柯以律的指點,她扶着他下了出租車,進電梯,到了他住的房間,摸到卧室,把他往床上一丟。
全身骨頭粉碎的柯以律痛得大叫:“你居然敢這樣對我?”
“哼,這樣對你怎麼樣?信不信我現在就讓你死在我手上?”離離抄起旁邊的花瓶,就要朝他砸下去。
柯以律明智地選擇了閉嘴。
“我都快餓暈過去了,還把你拖回家,我容易嗎?”她放下花瓶,轉身就向卧室門口走去,“我走了,再見……”
想想,她又扶着門,難看地朝他笑了笑,說:“算了,還是別再見了,免得死在你的手下。”
她就要幫他把門帶上離開時,柯以律忽然說:“喂……”
她站在半閉的門口,看着他。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低聲說:“我……有點口渴。”
離離頓時鬱悶了,口渴……口渴關她什麼事?她是他仇敵,又不是他保姆!
雖然這樣想着,但不知道為什麼,她還是出去找喝的東西去了。
從冰箱裏拿了罐飲料,入手冰涼,離離想想還是放回去了。她去拿了水壺燒好開水,又拿了兩個蛋糕,走到柯以律的房間,把開水遞給他,又丟了個蛋糕給他。
他一聲不響地喝着水,等到一杯喝完,才看着她不說話。
離離早就餓死了,嘴巴里塞滿了蛋糕,看着他,模模糊糊地問:“幹嘛?”
他抬起自己的手,在嘴角點了一下。
離離趕緊拿紙巾擦去自己嘴角的那些奶油,有點不好意思。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難為情,她轉頭看外面的A學園,說:“這裏離你的學校很近嘛。”
“平時我在這裏,周末再回家。”他捧着杯子說,“在家裏要早起一個來小時,還不如殺了我呢。”
原來王子愛睡懶覺,熒熒和花痴協會的人知道了,一定會很幻滅。離離滿臉黑線,問:“那你一個人在這裏,不是會很孤單嗎?”
他瞥了她一眼,說:“我們本來就是孤單的,這個世界這麼大,有這麼多人,可是我們的同類有多少?就算是同類,能在一起的人又有幾個?”
離離無力地翻翻白眼:“那你至少有家人吧?”
他冷冷地說:“如果不是為了妹妹,我才不……”
說到這裏,他的身體忽然顫抖起來,就像是全身猛地浸入寒冰之中,他的臉色頓時一下子轉成蒼白。
離離嚇得趕緊把他手裏的杯子拿走,一邊扶着他的肩,幫他躺下。
她的手一觸到柯以律的肌膚,就彷彿有一股溫暖沁進他的心臟,他全身的血都溫熱起來,隨着血管的微微顫動,溫暖的血,從他的胸口擴散到全身,直到連指尖都開始溫熱。
她是傷害他的力量的主人,她對他來說,就是他體內那些冰冷氣息最好的宿主,它們迫不及待要回到自己原來主人的身上。
所以,就像是不由自主一樣,他伸出雙臂,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
離離驚叫了一聲,掙扎着想要掙脫出他的懷抱,可是他抱得這麼緊,她根本無法推開他。
而且,他的身體這麼冷,寒冰一樣。
無論怎麼說,他是被自己傷害了,所以才變成這樣的——雖然,自己傷害他是因為他要傷害自己……可是,他看起來這麼痛苦,全身冰涼,沒有一絲生氣和熱氣,只有緊貼着自己肌膚的地方,才能微微溫熱起來。
如果是這樣的話,反正他也沒有力氣侵犯自己,那就……一下下好了。
離離咬了咬嘴唇,然後放棄了抵抗,任由他緊緊地抱着自己。
因為身體的溫暖,柯以律抱着離離,一動不動地,漸漸陷入沉睡。
被他抱在懷裏的離離,覺得自己心跳得好快,怦怦怦怦,始終停不下來。
睡夢中的柯以律,手還在緊緊地抱着她,彷彿小孩子抱着自己最心愛的玩具,不肯放手。甚至,他在沉睡中,還輕微地呢喃着,將自己的臉埋在她的肩上,尋找着最貼近她的姿勢。
離離全身發僵,一動也不敢動,任由他鑽在自己肩頭睡覺。
柯以律醒來的時候,全身的傷都已經痊癒,只是懷裏,還有令他貪戀的溫暖,他不想放手,也不想睜開眼睛,所以抱着她,靜靜地閉着眼睛,在半夢半醒之間,和她相擁着躺了好久。
她似乎也已經睡著了,躺在他的懷中,他們的臉現在貼得很近,她那微微的呼吸,暈散在他的臉頰上。
柯以律覺得自己大腦一片空白,只有她的呼吸,溫溫暖暖,彷彿春日清晨開在平原上最平常的一朵小花的清香。
就在他安靜地抱着她不想動的時候,懷中的離離醒來了,眼睫毛動了動,然後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輕戳了戳他的胸口。
柯以律不知道自己醒來后應該怎麼跟她說才好,只能繼續裝睡。
她這才小心地抱着自己的腿下了床,抱起自己的包,踮起腳尖逃出門去了。
房間內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柯以律靠在枕上,看着因為太大所以顯得空蕩蕩的房間。
他還在發獃,門忽然又輕微地一響,離離輕輕地踮着腳,走進來。
她走到窗檯邊,看着嵌在牆上的水族箱,那麼大的一片玻璃空間中,有姿態美麗的水草,有顏色鮮艷的珊瑚,有純白的細沙與各種鵝卵石,可是,只有一條魚,那條藍色的鬥魚,孤單地在裏面游來游去,拖曳着矢車菊一樣艷藍的尾巴,無聲無息。
離離輕輕地敲敲玻璃,那條魚像是驚覺一樣,朝着她的手指游過來。離離想要給它喂點吃的,不過沒找到食物和開口,只能在玻璃外點着浮在水中的這一片藍色,輕聲說:“喂,你也挺孤單的吧,那就和柯以律好好做伴吧……”
雖然在裝睡中,但柯以律還是嘴角微微地扯了一下,低聲說:“白痴。”
她聽到了,嚇得猛然轉身看他,他躺在床上看着她,微微笑出來。她是第一次看到他發自內心的笑容,意想不到的溫柔,就像一直冰封的湖面,瞬間消融,水面上雲光日影,光彩離合。
這笑容讓她本來緊緊包裹如同花蕾的心,被春日的陽光一撞,片片花瓣散開,盛放在胸口。
她臉紅得都可以燒開水了,趕緊說:“我……我走了!”
她衝出房間抱起自己的包,呯的一聲重重帶上大門,蹬蹬蹬跑到電梯前,手忙腳亂地拚命按下去的鍵。等電梯門打開,她立即衝進去,就像逃離一樣,頭也不回。
因為耽擱了這麼久,所以,等她回到家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情況有點不妙。
因為,她看到了一輛車停在她家樓下。雖然她對名車的牌子真的不熟悉,但是一看也知道,那麼長的車子估計不是普通人會用的——天知道那個強大的司機是怎麼把這十來米長的車子從小區門口開到她家樓下的?
她戰戰兢兢地進門,一看見那個坐在自己家小客廳內、與周圍的陳舊裝潢格格不入的人,頓時愣住了。
坐在那裏朝她微笑的少年,乾淨而清透,明亮而澄澈,就像還沒下到大地就消融蒸發掉的雪花一樣,不染微塵——蔚清寧!
她直接舉起自己的包向他砸了過去:“你來我家幹什麼?”
蔚清寧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包,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然後說:“我想這件事,你爸爸媽媽一定會很贊成的。”
媽媽端着剛剛洗好的水果,有點詫異地問:“什麼事?”
蔚清寧很有禮貌地微笑:“是這樣的,A學園已經向離離的學校遞交了轉學的允許書,離離的學校也同意了,所以她從下星期開始,將會去A學園就讀。”
爸爸媽媽頓時激動起來:“A學園?女兒你光宗耀祖了!那個學校只有超級有權有勢的貴族子女才能就讀的!你居然能去那裏讀書?”
“嗯,吳離離同學是A學院和她以前就讀學校的交換生。”
媽媽激動地問:“這個交換生的甄選條件是?我女兒是不是幹了什麼做好事不留名或者得了什麼全國還是國際大獎?”
“不,是運氣好,被隨機抽取到了。”
在父母暫時的沉默中,離離激動地質問蔚清寧:“現在轉學都不需要過問我本人的意見嗎?”
“還需要你的意見?”媽媽一巴掌打在她的後腦勺,一邊對蔚清寧笑,“那麼這位同學是……”
“我是A學園的學生會長,這件事由我負責。”他說。
“哦,辛苦你了,同學……現在的學生真能幹啊!”爸爸趕緊問,“那麼,離離去念A學園,是不是有什麼要求啊……”
“沒什麼,本校會幫她付一切費用的。”蔚清寧微笑着,完美的貴族儀態無可挑剔,“只是學校太遠,她需要住校。這個是錄取通知書,請過目。”
爸爸媽媽立即站起來:“離離啊,我去替你收拾東西,記得以後要自己照顧好自己……一定要好好學習哦。”
離離看看媽媽的背影,再看看蔚清寧,咬牙切齒,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從牙縫裏擠出話來:“我,不,會,去,A,學,園,的!”
“恐怕你沒辦法了,因為你原來學校的學籍已經註銷了,也就是說,除了A學園,你沒有地方可去了。”
她暴怒,跳起來指着他大罵:“你們這是綁架!是犯罪!”
“是為你好。”他淡淡地微笑着,將她指着自己的手指握住,讓她放下手,“你現在是魔族的一員,神族隨時有可能來撲殺你,到時候,如果你在學校,那麼你的同學必然會受到波及,如果你在家……”
離離愣在那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他微笑着,轉頭環視這個普通的家,慢悠悠地問:“離離,你準備怎麼保護自己的家人,怎麼讓他們不遭受池魚之殃?”
離離低下頭,死死地握着自己的雙手,她的手握得這麼緊,幾乎連骨節都泛白了。
蔚清寧低聲說:“好啦,不要緊的,我會常常陪你回家看看的,又不是,從此以後就再也看不見父母了,對不對?”
她一言不發,站起來走到自己房間去,默默地收拾東西。
白色的木床,粉紅小花的被子,書架上高高低低放置的漫畫,桌上的草莓鬧鐘,筆筒里毛茸茸的鴕鳥筆,桌角老是長不大的仙人球,拉開一半的小紫花窗帘,窗口的風鈴,輕輕地在風中晃着,聲音清脆……
這麼普通的,她的小房間。
以後,是不是就再也不能,擁有這樣普通的生活了,是不是就再也沒有,天天和家人在一起的日子了?
她靠在門背後,壓抑着自己的抽泣聲,捂着眼睛,任憑眼淚撲簌簌地落在自己的衣上,腳上,地板上。
出門的時候,離離看到了茶几上花瓶里,那尾艷藍色的鬥魚游來游去,於是她把它抓到塑膠袋中,帶走了,就像當初把它帶回來時一樣。
跟着蔚清寧下樓,把東西放上車,她回頭看了自己家一眼,雖然這房子已經老舊,可是卻是她長大的地方,她在這裏出生,在這裏牙牙學語,在這裏搖搖晃晃地扶着沙發第一次走路……裏面的每一條縫隙、每一顆灰塵都是她的回憶,可是,就這樣,她要離開了。
短短几天,她的人生,翻天覆地,完全改變。
三天前她還是一個普通女生,昨天她遭到神族追殺,今天前她遇見魔族,而現在,她要離開家,去往自己所從未設想過的未來。
以後,她就是電視裏永遠的奸角、故事中一貫的反派、茫茫人海中一隻微不足道的魔怪,連名字都那麼難聽叫山鬼……
蔚清寧示意她上車,說:“走吧,去我家。”
“哦……”她茫然地打開車門,然後才想到什麼,問,“去你家?”
“是啊。”他隨口說。
離離頓時張大嘴巴:“我……不是去住校嗎?”
“為了確保你的人身安全,我覺得你還是住在我家比較好。”
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抱着自己的雙臂蹲在地上,低聲說:“不要,我死也不要和一個陌生男生住在一起!”
他也無奈地蹲在她身邊,問:“那你想要怎麼樣?”
“我只想要……”她茫然地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車子,那些車燈在她面前一閃而過,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忙忙碌碌地奔波着,有目標,或者沒目標;回家,或者離開家;奔向未來,或者奔向結局。
而她呢,她會有怎麼樣的未來,她會走向哪裏?
她低低地,彷彿囈語一般地說:“我只想要,回到那一天,在出門的時候,帶上一把傘……”
他莫名其妙,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這樣的話,我依然還是個普通的女孩子,我不會被山鬼附身,我的人生軌跡,依然還是那樣一路向著最簡單也最安定的終點走去……”
“沒有人能改變命運的。”蔚清寧似乎聽懂了,笑着說,“也許你帶了傘,然後丟了、然後被別人拿走了、然後壞掉了……一切皆有可能,不是嗎?”
對,其實,也許命運這種東西,是無論如何,都避不開的吧。
“所以,走吧,我們還是乖乖地接受自己的命運好了。”他說。
她看着他,這個驚人美麗的少年。
她有這樣的幸運,能遇見這樣的人,成為一個住進城堡的灰姑娘……
可是……
如果不跟蔚清寧走,是不是,她就可能真的不是魔族的一員,甚至有一天脫離魔族,恢復成一個普通人呢?
到那時,也許柯以律再也不會追殺她,也許她可以在和柯以律擦肩而過時,偷偷地看一眼這個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少年——即使,只是擦肩而過時那匆匆一瞥,也會成為她幸福的竊喜吧……
所以她看着蔚清寧伸出來的手,遲疑着。
蔚清寧清澈如純黑水晶的眼睛,凝視着她,低聲說:“喂,你還是走過來吧,不要逼我使出必殺措施。”
必殺措施……哼,誰怕誰!
離離呼的轉過身,在行人路上向後狂奔。
蔚清寧看着她撒足就跑的背影,為難地皺起眉:“唉,是你逼我的……其實我真的不想採取這項措施的!”
正在埋頭狂奔的離離,跑到燈光稍微稀落的地方,猛然聽到後面的聲音,她回頭一看,原來是蔚清寧追上來了,他比她高很多,腿也長很多,更何況離離是個完全沒有逃跑天賦和長跑天分的人,頓時一下子被她超過了。
他並沒有如離離所料,張開雙臂攔在她的面前,他只是不慌不忙地伸出一隻腳,擋在離離的面前——
“撲通”一聲,離離頓時被他絆倒,重重地摔在他的面前。
“你……有沒搞錯啊?”離離覺得自己的膝蓋好痛,艱難地支起上半身,憤怒地瞪着他。
他卻一點也不羞愧,朝旁邊打了個手勢,一直跟着他們的車立即從後面開了上來。
他很嚴肅地轉頭,對司機說:“我剛剛撞到了一個女孩子,她好像受傷了,我們要趕緊把她帶回家,儘早讓醫生檢查一下,看看她有沒有出事。”
“是,少爺。”司機也似乎真的當她是陌生人,立即打開車門。
蔚清寧一伸手,強行扶住離離讓她上車。
離離大吼:“我沒受傷!我不用檢查,我根本就沒撞到!”
蔚清寧對着周圍注意到他們的人笑了一笑,低頭溫柔地對她說:“不檢查怎麼知道呢?你看你膝蓋都撞紅了,都是我不小心,我一定會負責任的……”
離離雙手死死地扒住車門不肯妥協:“我真的沒事!放開我讓我走!我不需要你負責任……”
“你放心吧,是我做錯的事,我一定會負責任的!走吧。”他掰開離離的手,把她往裏面一塞,然後車門一關,車子立即風馳電掣而去。
“這個傷勢……非常嚴重。”
畢業於瑞典卡羅林斯卡醫學院的蔚家私人醫生,滿頭白髮,一看就是經驗豐富、精通醫術的專家教授級人物,他用很沉痛的口氣,向蔚清寧報告離離的病情:“雖然這個女孩沒有明顯外傷以及骨裂、骨折等癥狀,但鑒於患者摔倒時撞到了膝蓋,我認為也有可能會引發終身性的慢性關節炎、腳神經壞死、膝蓋積水、神經壞死、骨質增生等嚴重的下肢疾病,所以需要留意觀察三個月,這三個月中,建議她不要離開這裏,要每天定時檢查,按時服藥……”
離離都快哭了:“我只是摔倒了而已……”
“為了你一生的健康幸福,請好好養三個月。”醫生說完,帶着詭異的笑容,和護士一起出門,揚長而去。
有……有沒搞錯啊……
離離目瞪口呆地坐在病床上,抱着床單,目送着醫生離開。
蔚清寧坐在床邊,很沉痛地看着她,說:“真是對不起,因為我的一時疏忽,導致你可能會終身落下病痛,我一定要好好補償你,我一定會用心地照顧你,讓你在三個月內充分地恢復健康,絕對不會讓你留下後遺症的……”
離離欲哭無淚:“說真的,我覺得我生龍活虎,完全沒有任何不適!要不你就讓我走吧,就算出了這個門我立即半身不遂了也絕對不會怪你的!”
“這可不行,我會受到良心譴責的。”他很嚴肅地說。
離離鬱悶地轉頭看着外面,外面這麼大片的樹林池塘,那裏應該沒人看守着吧……
像是看出了她心裏的念頭,他指着外面囑咐她:“對了,晚上要小心哦,我家樹林比較大,就算是熟悉的傭人,也常常在裏面迷路的,千萬不要跑出去。”
離離自言自語:“A學園的人,果然都是住在森林中的有錢人啊。”
“不是住在森林中。”蔚清寧很冷靜地說,“你看到的森林是我家院子裏的。”
離離頓時覺得自己身上一陣惡寒。
不過,雖然是被強迫留在這裏的,但其實蔚清寧的家,是一個完美的地方。
他走的時候,把拖鞋擺正放在她床前,又從書架上給她拿下一本漫畫給她,才說:“好好休息,有事的話,內線電話。”
離離點點頭,看他離開后,就躺在床上看了一會兒漫畫,伸手端過床頭上蔚清寧已經幫她倒好的水,然後才像是感覺到什麼,抬頭看了看四周。
所有的一切,都無比妥帖。窗口爬滿的是正在盛開的薔薇花,手裏是她正在追看的連載漫畫,瓶里的鮮花是她喜歡的粉紫色小花,茶几上放着荷葉一樣的魚缸,沙發上的靠枕是她曾經在商場裏捏過的心形抱枕,地毯上趴着的是她和熒熒發誓長大了要買的巨大趴趴熊,連頭頂的吊燈都是她曾經纏着媽媽買的貝殼燈……
不是她以前的房間,卻是她曾經夢想過的房間。
就好像,他無比熟悉她的一切。
她下了床,一樣一樣地看着自己都是喜歡的東西,不覺恍惚起來。
不過,反正她現在遇見的事情,也夠多了,奇怪的事情,恐怕還多着吧。
所以不一會兒,她就丟開了東西,不去想了。
在蔚清寧家過的第一個晚上,離離做了好多噩夢。
有時候,是夢見自己青面獠牙,真的變成了一個魔鬼,在深山裏抓住一個人就想吃。
有時候,是夢見柯以律抓住了她:“妖怪,哪裏逃!”然後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心,硬生生地擊成碎片。
有時候,是夢見蔚清寧看她的第一眼,驚愕,疑惑而遲疑。
有時候,是夢見熒熒瞪大眼睛看着她,彷彿看着惡魔一樣,一步一步地倒退着,最後終於轉過身,落荒而逃。
從惡夢中醒來,頭痛欲裂。
幸好窗外映進粉紅色的花朵,小鳥的啼叫一聲聲清脆婉轉,讓她將夢境淡忘了一些。只是去洗臉的時候,她看到鏡子裏的自己,頓時都要哭了——臉色蒼白、目光渙散、巨大的黑眼圈、還有隱隱冒出來的兩顆小痘痘……
“這個面無人色的樣子,怎麼見人啊……”她自言自語着,穿着睡衣、打着呵欠走到樓下,坐在窗台上給自己帶過來的那條鬥魚餵食。
“早上好,小鬥鬥……昨天晚上睡得怎麼樣?”她一邊丟着魚食,一邊隨口問裏面那條魚,那條魚當然不會理會她了,只是冒出水大口大口地吞吃着魚食,一副餓狠了的樣子。
她正在低頭看着,旁邊卻有個輕快的聲音問:“這條魚叫小鬥鬥嗎?這名字挺可愛的。”
這聲音,清脆如同山間流泉在石上撞擊,悅耳之極,離離愣了愣,抬頭看去。
站在窗外的,是個光華無限的少年,比此時窗外正在冉冉升起的朝陽還要燦爛,奪人心魄。
蔚清寧。
這個花痴協會的第一目標、魔族的妖魔鬼怪、她從此之後的同居者,站在她的窗外,懷中抱着大捧剛剪下來的金合歡花,流光溢彩。
這麼美好的清晨,這麼美好的少年,抱着花朵站在她的窗外,讓她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像是不敢直視他的光華,她微微側頭,偏轉過自己的眼神去,卻不小心看見了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樣子——黑眼圈,大眼袋,一身皺巴巴的棉睡裙,披頭散髮、面無人色。
一想到自己居然以這樣的造型和這樣清雅高華的美少年見面,她就覺得太丟臉了。
而蔚清寧卻一點都不在意,他微微笑着,就像面對着公主一樣,笑容比此時的初陽還要溫柔和煦。他指指懷中的花朵,說:“我剛剛從花園裏剪下來的,很漂亮對不對?”
離離沒辦法做其他反應,只能點頭。
蔚清寧看見她點頭,便伸手將自己懷中的花遞給她。
離離這才回過神,搖頭拒絕:“我不喜歡小花,我喜歡……牡丹花啊玫瑰花啊這麼大的花朵……”
“騙人!”他一下子就戳穿了她的口是心非,“明明你就喜歡顏色鮮艷的可愛小花!跑到公園裏玩的時候,看見地上開滿蒲公英,你都要撲上去打個滾的!”
離離瞠目結舌:“你怎麼知道的?”
“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了,哪,送給你。”
看着他璀璨奪目的笑容,離離不由自主地就伸出了手。她雖然住在一樓,但是窗子比較高,她俯下身,從窗口抱過他遞進窗子的花,茫然地回顧室內,說:“我的房間好像沒有花瓶啊……”
蔚清寧指指她的魚缸:“可以先放進那裏。”
“不過那裏面還有條魚呢。”離離看着這個敞口的花瓶,在心裏計算了一下,這麼一大捧花要是插進去,這條魚還有沒有遊動的空間。
蔚清寧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放心吧,絕對沒問題的,如果魚死了,我負責把它救活回來。”
離離把花小心翼翼地一枝一枝插進花瓶,免得把魚戳出個窟窿:“蔚清寧,你怎麼這麼早就在這裏?”
“哦,是這樣的,你的校服要下午才能趕製好,所以先給你送了幾件其他衣服。”
“啊?是嗎……多謝你了。”
可一看見那些衣服,離離的嘴角就抽搐了。
泡泡紗、荷葉袖、蕾絲花邊……
多拉A夢能養成Hellokitty嗎?
顯然不能。
當她拖着裙擺穿過木香叢中的迴廊時,坐在餐廳吃早餐的蔚清寧,抬頭透過玻璃窗看到她,頓時差點把口中的牛奶給噴了出來。
她一臉無奈地走進來,站在他面前:“覺得怎麼樣?”
蔚清寧喃喃:“很像多拉A夢扮成Hellokitty……”
“這還是我挑了好久的,蕾絲花邊最少的一件了……你覺得這樣的衣服適合我嗎?”
“我這裏不可能有女生的衣服對不對?是明月瞳昨晚知道有個女孩子住在我家之後,就連夜挑了幾件自己妹妹沒穿過的衣服,打包讓人送了過來的。”
“……明月瞳是誰?”
“是魔族的一個女孩子,今天你過去就會看到她了,到時候記得要謝謝她。”
“哦……”
淹沒在一片粉紅之中、只有一張臉被襯托得巨大無比的離離,只能悲哀地坐下來,趕緊吃飯——為了克服穿着這件衣服的心理障礙,她給自己打氣了足足半小時才有勇氣出門,現在已經快要到上課時間了。
蔚清寧倒是很悠閑,說:“放心吧,今天我只是帶你去報到的,就算遲點也沒關係。”
她這才放了心,放慢了速度。
陽光熹微的清晨,初夏季節,窗外的花開得正好,坐在她面前的蔚清寧,在花朵面前,就像是浮現在紅色白色的雪花中,賞心悅目。
這樣的清晨,能看着蔚清寧,其實挺好的。要是一大早看見的是冷冰冰的柯以律,說不定……說不定一整天都會身上發冷吧……
她不由自主地笑起來,然後又趕緊敲敲自己的頭——幹嘛一大早就想到那個人啊!
蔚清寧抬手在她面前揮了揮,問:“你幹嘛看我看呆了?”
“……自戀狂。”她低下頭,幾口乾掉了早餐,站起來把餐巾一丟,“快走快走。”
出了門,迎面就是爬滿了紫藤的假山。明明已經是夏天了,可爬在假山上的紫藤,卻依然盛開着煙霧一樣紫色的美麗花朵。繞過假山是盛開的海棠和櫻花,沿着長廊走過荷塘,荷花已經開得很好,高高低低地出水,碰着離離的裙角,彷彿讓她的衣服也染上了暗香。
所有的花,都在他家中不分季節地開放着,燦若雲霞。
離離在九曲橋上伸手撫摸着碰到她肩膀的荷花花瓣,驚奇地問:“為什麼你家的花,好像都在亂開?”
“我不喜歡衰敗,只喜歡錦繡繁華。”他拂開荷花,漫不經心地說,“而且,氣溫適宜的話,心情也好一點,不是嗎?”
“嗯。”她點點頭。
雖然是個很奇怪的地方,但至少,這麼美的春日,在清晨醒來的時候,真的能讓她淡忘一些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