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世間誰是百年人(1)
小雪。
張清遠記得很清楚,她的父親張堯封,在小雪這一天去世。
那時她還是個八歲的孩子,汴京從沒下過這麼早的雪,明明秋葉還在枝頭,未曾全部墜落,誰知一夜風雪來到,覆蓋了整個京城,無處能免。
她的父親纏綿病榻多年,京城的大夫請了一個又一個,家裏的東西一件一件變賣,換來的是常年的藥味。到後來她對於那些陌生的大夫已經完全不加註意,對於父親時好時壞的病情,也已經沒有了概念。
小雪那天,下起了小雪。
母親將她和姐姐叫過去,對她們說,你們的爹去世了。
她未曾在母親的臉上看到悲哀,多年照顧病榻上的父親,母親如今看起來只有疲倦,還有一絲解脫的意味。
母親將自己的臉埋在手肘中,靜靜地流了一會兒淚,然後說:“我只有你們三個女兒,族中遲早要將我趕回家,吃我們家的絕戶糧。可我若帶着你們回娘家,將來又能怎麼辦呢?我還可以再嫁人,但你們跟着我,就難了。”
母親說的難,也不知是指自己,還是女兒。
張清遠三姊妹,一個姐姐已經出嫁,一個姐姐尚在家中。她和二姐守在父親身邊,看着父親青灰的臉,哭一會兒;再看看母親決絕的臉,又哭一會兒,哭到後來,兩張小臉都腫了。
母親對二姐說,別哭了,免得你公婆看不上你。
那天下午,二姐被送去了京城另一邊的人家做童養媳,對方家有個兒子,據說長得挺聰明的,正在念書,將來或許也能像她們的父親一樣,考個進士。
張清遠便成了母親心頭壓着的最後一塊石頭。母親本是齊國長公主家的歌伎,因為美貌過人,她的父親剛去世,便已有人來相求。急着離開張家的母親,掰開女兒死死牽着她裙裾的小手,將她拉到伯父張堯佐的面前,說:“您不是即將去川中任職嗎?這是你弟弟留下的孤女,你若還念着兄弟情誼,便帶走吧。”
張清遠仰着一張小臉,一動不動地望着自己的伯父,然而張堯佐未曾看她一眼,他回頭吩咐下人收拾行裝,笑道:“弟妹說笑呢,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我哪有本事帶着這樣一個幼女前往地勢險峻的川蜀?”
母親見他始終不看自己孤兒寡母一眼,便一言不發,拉着張清遠走到門口,然後對她說:“坐下。”
張清遠依言在落滿雪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薄薄的小雪融化了,滲進她的裙中,冰冷刺骨。但她依然沒有動一下。她獃獃地坐在台階上,看着母親頭也不回地走過巷子,看着這個世上自己最親的人漸漸消失,到最後,滿眼的淚湧上來,將她面前整個世界湮沒。
這個世上只剩下了她一個人,落了一身的雪,坐在別人家的屋檐下。
就算是被丟棄在門口的東西,張堯佐也不打算撿回去。
第二日,奶奶錢氏帶着她踏過滿街的雪,走向皇宮。有位老宮人賈氏,年紀大了,要找一個義女在宮中養大,然後將來由義女供養她。
“這宮裏啊,是天底下頂繁華、頂高貴的地方。阿丫,你要是能進去,也是你前世積德行善,這輩子才能享福呢!”錢氏這樣對她說,接過了賈氏給她的銀子,揣在懷中,又捏了捏張清遠的臉頰,說,“乖乖的,以後她就是你娘。”
張清遠的目光從錢氏的身上轉到賈氏的身上。
昨日的雪,彷彿依然漸漸滲進她的身體,就像無數根針刺進她的肌膚一樣疼痛。但她真的很乖,朝賈氏叫了一聲:“阿娘。”
賈氏四十多歲,白皙豐腴,溫和平淡的一張笑臉。她牽起張清遠的手,帶她走進宮門。
雪依然在零星地下着,張清遠的腳步邁進去,終此一生,她再也沒有走出這個宮廷。
賈氏在宮中三十年,待人和和氣氣的,宮中上至太后,下至內侍,沒有人不認識她的。
她帶着張清遠往保慶殿中跑了幾趟,楊太妃便看到了這個漂亮乖巧的小女孩兒。楊太妃自己沒有孩子,便特別喜愛孩童,招手將她喚到面前,問:“叫什麼名字呀?”
“我姓張,大家叫我阿丫。”
“阿丫,這名字可不成,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可以叫阿丫呢。”她笑着,抬頭看見一群內侍宮女簇擁着小皇帝過來,趕緊站起笑迎,“官家今日來得早。”
張清遠知道他就是那個剛登基的小皇帝了,趕緊依照賈氏說的,退避在旁邊行禮。
楊太妃一手拉住小皇帝,指着張清遠笑道:“你看看,這小姑娘比官家還小,可真懂禮數。你要不要她陪你一起玩兒?”
旁邊內侍宮女都是賈氏熟悉的,此時自然一起笑道:“這可挺好的,自小服侍着,格外貼心些。”
張清遠倒有些獃獃的,不懂這天降的福分,只盯着小皇帝看,看這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怎麼就值得宮裏所有人簇擁着他。
而皇帝站在她面前,垂眼瞥她一下,然後便扭過了頭去,說:“朕不喜歡小孩子。”
見一個孩子說這樣的話,楊太妃掩口而笑,又說:“這孩子多可憐啊,連個名字都沒有,官家給起一個?”
小皇帝想了想,目光落在閣內一盆正在開花的寒蘭上,說:“蘭花幽香清遠,就叫她清遠好了。”
張清遠趕緊按照大家的示意,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給小皇帝行跪拜禮:“多謝皇上賜名。”
然而,給她賜了名字的小皇帝,她後來就很少見到了。
那年冬天,她的養母賈氏一病不起,未到春天便已撒手人寰。她死後依例焚燒屍骨,被送出宮去埋葬。張清遠哭着送別阿娘,規規矩矩供了靈位,晨昏上香。賈氏的舊友都嘆息,說賈氏也算命好,若沒有及時收了這義女,這一世只能這麼孤零零地去了。
沒有了賈氏照拂,從此宮中她就是一個誰也不熟悉的九歲孤女。
她被分派去做佛堂守燈的宮女。佛堂就在保慶殿後,楊太妃虔誠,每日會來誦經。
佛前的那盞長明燈,自然是永遠不能滅的,還有堂中八盞落地千枝燭座,十六架地涌金蓮荷花盞,三十二掛龕中燈,全都要晝夜燃燒,不能熄滅。
與張清遠一起守燈燭的宮女名叫菡萏,她與楊太妃身邊的近侍交好,於是她守晝燈,張清遠守夜燈。
白日裏楊太妃來的時候,菡萏挑着燈焰,侍立太妃身邊;晚上夜深人靜,張清遠一夜一夜靜挑孤燈,無人得見。
有時候,晚上守夜實在太過寂寞,她只能在寂靜無人的夜色中,走到殿外,側耳聽着暗夜的風聲。
甚至有一次,她提着一盞小小的燈籠,沿着內宮城的高牆一直走,走到隔絕內外宮城的那道大門處,才被侍衛們攔住,不許她再出去。
她悄悄趴在宮牆處的小窗上,看着外宮城。
比內宮所有殿宇都更為宏偉的五座大殿,在夜色中沉默地排列成一行,矗立在高大的殿基之上。夜深了,只有一兩個偏殿內尚有燈火,那是各殿值夜的官吏,與她一樣守着孤燈。
她看見從儀元殿內走出兩個人,踏着滿地的銀輝並肩走下高殿,坐在台階之上。他們說著話,有時看着天空的月亮,有時看着宮殿影影綽綽的黑影,有時看着對方。
一個是穿着官服的男子,溫潤柔和,在此時的月光下,如同玉石一般淡淡生輝。一個是穿着件藕荷色衣裙的少女,沐浴在此時的星月之光下,整個人看起來清靈至極。
張清遠便跑到門口,對着阻攔她出去的侍衛揚起小臉,指着那個少女問:“為什麼我不可以出去,可她就可以呢?”
侍衛們看了那個已經走入黑暗中的少女一眼,臉上都露出奇異的表情。有一個揮手說:“小孩子懂什麼,沒看見她的衣服嗎?她不是宮裏人。”
她這才想起,那個少女穿的衣服果然不是宮裝,輕羅窄袖,應該是民間少女的裝束。
她眨眨眼,也不懂為什麼一個女孩子可以和學士一起在殿內值夜。侍衛們又叫她回去,她也忽然想起來,走的時候好像開了一扇窗,怕殿內的油燈被風吹熄了,趕緊又提着那盞孤燈走回去。
走到佛堂內時,黎明破曉,長天欲曙。
她去窗台上捧進太妃用來承接露水的那隻玉盤。每一夜它都只能凝聚出薄薄一層夜露,在清晨來臨時,她去收取來添在菩薩手中的凈瓶內。
靜靜盛在碗中的露水反射着朝霞的光彩,玉盤晶瑩剔透。她捧着盤子時,眼前忽然閃過星月之光下那個少女的模樣。
她在心裏想,是不是總有些人,天生就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光彩四溢,照亮看見她的每一個人。
即使只看過一眼,依然令人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