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 精進不已與現實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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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序

精進不已與現實主義

謝家順

安徽文藝出版社擬出版“張恨水作品典藏”,這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安徽文藝出版社與張恨水有着很深的淵源,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就曾先後出版過“張恨水選集”和“張恨水散文”兩套叢書,對張恨水小說和散文的代表作進行了精心的整理和呈現,產生了廣泛的影響。時光流逝,然讀者對張恨水作品的欣賞和閱讀熱情仍在。為了傳承經典,也為了給讀者呈現更多的精品圖書,安徽文藝出版社策劃了此套“張恨水作品典藏”。首輯精選了張恨水小說十種,合集出版。囑我作序,幸甚之際不勝惶恐,謹以以下文字,與讀者交流。

1944年5月16日,是張恨水五十壽辰。時在重慶的抗敵文協、新聞協會、新民報社等單位聯合發起為其祝壽的活動。而重慶《新民報》《新民報晚刊》,成都《新民報晚刊》等報則於當天刊發“張恨水先生五十歲壽辰創作三十年紀念特輯”。“精進不已”四字是時任重慶新華日報社社長的潘梓年為祝賀張恨水創作三十周年而做的精闢總結,他在賀詞中說:“恨水先生所以能夠堅持不懈,精進不已,自然是由於他有他的識力,他有他的修養,但更重要的,恐怕還是由於他有一個明確的立場——堅主抗戰,堅主團結,堅主民主。”

當天,重慶《新華日報》發表消息《小說家張恨水先生創作三十年紀念重慶新聞界和文藝界打算舉行茶會慶祝,張氏謙不肯受》並刊發短評《張恨水先生三十年》,以示祝賀。短評說:“他的小說與舊型章回小說顯然有一個分水界,那就是他的現實主義道路。”並指出他的創作傾向是“無不以同情弱小,反抗強暴為主要的‘母題’”。

隨之,“精進不已”“現實主義”也就成了學術界評價張恨水小說創作的兩個重要關鍵詞和標杆。

面對社會各界的祝賀,張恨水撰寫了《總答謝——並自我檢討》一文,刊登在1944年5月20至22日的重慶《新民報》上,以表感謝。他在文中做了如下表述:

我覺得章回小說,不儘是要遺棄的東西,不然,《紅樓》《水滸》,何以成為世界名著呢?自然,章回小說,有其缺點存在,但這個缺點,不是無可挽救的(挽救的當然不是我)。而新派小說,雖一切前進,而文法上的組織,非習慣讀中國書、說中國話的普通民眾所能接受。正如雅頌之詩,高則高矣,美則美矣,而匹夫匹婦對之莫名其妙。我們沒有理由遺棄這一班人,也無法把西洋文法組織的文字,硬灌入這一批人的腦袋。竊不自量,我願為這班人工作。有人說,中國舊章回小說,浩如煙海,盡夠這班人享受的了,何勞你再去多事?但這裏有個問題,那浩如煙海的東西,他不是現代的反映,那班人需要一點寫現代事物的小說,他們從何覓取呢?大家若都鄙棄章回小說而不為,讓這班人永遠去看俠客口中吐白光、才子中狀元、佳人後花園私定終身的故事,拿筆桿的人,似乎要負一點責任。我非大言不慚,能負這個責任,可是不妨拋磚引玉(拋磚甚多,而玉始終未出,這是不才得享微名的緣故),讓我來試一試,而舊章回小說,可以改良的辦法,也不妨試一試。我向來自視很為渺小,失敗了根本沒有關係。因此,我繼續地向下寫,繼續地守着緘默。

為了上述的原因,我於小說的取材,是多方面的,意思就是多試一試。其間以社會為經,言情為緯者多,那是由於故事的構造,和文字組織便利的緣故。將近百種的裏面,可以拿出見人的,約佔百分之七八十,寫完而自己感覺太不像樣的,總是自己擱置了。也有人勉強拿去出版的,我常是自己讀之汗下,而更進一步言之,所有曾出版的書新近看來,都覺不妥,至少也應當重修廟宇一次。這是我百分之百的實話。所以人家問我代表作是什麼,我無法答覆出來。

關於改良方面,我自始就增加一部分風景的描寫與心理的描寫,有時也寫些小動作,實不相瞞,這是得自西洋小說。所以章回小說的老套,我是一向取逐漸淘汰手法,那意為也是試試看。在近十年來,除了文法上的組織,我簡直不用舊章回小說的套子了。嚴格地說,也許這成了姜子牙騎的“四不像”。由於上述,質是絕不能和量相稱,真是“雖多亦奚何為”?

這段文字可以看成是張恨水對自己三十年小說創作的總結與對讀者的回應。

為了表達的方便,我們選取張恨水十部具有代表性的小說做一梳理——

1.《春明外史》:1924年4月16日至1929年1月24日在北京《世界晚報》副刊《夜光》連載。

這是張恨水第一部有影響的長篇小說,全書百萬字,是一部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為藍本的譴責小說。小說通過新聞記者楊杏園與青樓雛妓梨雲、才女李冬青的愛情故事,描寫民國初年,北洋軍閥政府時期的逸聞遺事和社會風貌,其中有些片段可看作民初野史,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當時政治的黑暗。這是張恨水的成名作,而他自認為是一部“得意之作”“用心之作”。

《春明外史》單行本第一集共十三回,由其弟張嘯空主持印刷,發行一千餘冊;第二集十三回。1927年,《世界日報》經理吳范寰合併一、二集出版。世界日報社於1929年出單行本三集,三十九回。現在看到的較早版本是1931年世界書局出版的八十六回本,分上下函,共十二冊。

2.《金粉世家》:1927年2月13日至1932年5月22日在北京《世界日報》副刊《明珠》連載。

該小說連載五年,一百一十二回,共兩千一百九十六次,百萬言。這是張恨水又一代表作,奠定了他在小說創作界的地位。小說描寫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國務總理的兒子金燕西與普通人家姑娘冷清秋由戀愛、結婚到分離的故事,表現了豪門的盛衰過程,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上層社會的腐敗,被譽為“民國《紅樓夢》”。

1932年12月,上海世界書局初版單行本,正集五十六回,續集五十六回,加楔子和尾聲,共計二函十二冊。單行本中,刪去了上場白,加上張恨水自序。

3.《啼笑因緣》:1930年3月17日至11月30日在上海《新聞報》副刊《快活林》連載。

《啼笑因緣》共二十二回,約二十四萬字。小說通過平民化的闊公子樊家樹與唱大鼓書的女子沈鳳喜的愛情悲劇,揭露軍閥罪行。該書是一部以言情為經,以社會為緯,旨在暴露的作品,於愛情糾葛之中穿插封建軍閥強佔民女及俠客鋤強扶弱的情節,富有傳奇色彩,體現了“社會”“言情”“武俠”三位一體的藝術大融合。張恨水曾說:“到我寫《啼笑因緣》時,我就有了寫小說必須趕上時代的想法。”小說注意映照現實,也注意到了讀者群文化意識的變化,因此在《啼笑因緣》裏,“才子佳人”角色被普通民眾所取代,反封建思想和平民精神得到了張揚。

《啼笑因緣》是張恨水打通南北的一部作品,曾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被譽為“言情傳奇”。

1930年12月,上海三友書社初版單行本,有插圖八幅(其中作者像、手跡各一幅,明星公司所攝製的《啼笑因緣》影片的劇照六幅)、李浩然先生題詞、嚴獨鶴序、作者撰寫的自序以及《作完〈啼笑因緣〉后的說話》。

為防止此書被盜版,張恨水被迫續寫了十回,續集由三友書社於1933年1月初版。而《啼笑因緣》的續書之多更是民國小說中之最。小說至今再版三十餘次。

這部小說入選20世紀“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

4.《北雁南飛》:1934年2月2日至1935年10月18日在上海《晨報》連載。

小說描寫了辛亥革命前至北伐戰爭時期,女主人公姚春華的一段不自由的婚姻悲劇。張恨水在單行本自序中稱:“這部書的命意,很是簡單,讀者可以一望而知。這不過是寫過渡時代一種反封建的男女行為。”在現實主義精神的承繼、浪漫的才子情調、佛的空寂幻滅、俠義精神的弘揚及禮教的堅持與維新等方面,《北雁南飛》均體現了張恨水鮮明的文化立場。該書被稱為“中國版的《伊豆的舞女》”。

1946年、1947年山城出版社出單行本,二冊,共三十八回,三十四萬字。

5.《燕歸來》:1934年7月31日至1936年6月26日在上海《新聞報》副刊《快活林》連載。

1934年5月,張恨水攜北華美專工友小李,離開北平,前往西北考察,歷時近三個月,途經鄭州、洛陽、西安、蘭州等地,足跡遍佈西北地區,並在西安拜會了楊虎城和邵力子。這次西北之行,張恨水目睹盤踞在西北的封建軍閥的種種惡行——橫徵暴斂,抓丁拉夫,弄得民不聊生,親耳聽見了西北人民的痛苦呻吟,思想上受到很大震動。

他曾寫道:“在西北之行之後,我不諱言我的思想變了,文學也自然變了。”

《燕歸來》描寫了三個男學生陪同一個女學生楊燕秋回西北尋親的故事,記述了旅途中所見的風土人情及人物間的情感糾葛。作品讓讀者目睹了一個不幸家庭一步步被飢餓、戰亂逼向毀滅的過程,呈現了西北人民的苦難和堅韌。作品還以遊歷者的角度,對歷史文化古迹遭到踐踏進行反思。

《燕歸來》藝術上的獨特之處有二:一是打破了章回小說寫一件事的發展單線直下的手法,採用插敘的敘述方法,在情節發展中攔腰插進有關人物身世的章回,讀來跳脫有致,富有機趣;二是在人物塑造方面,作家注意對人物性格、行為的刻畫,並運用大量細節點染,使小說中人物的神貌、性格,更加生動,栩栩如生。楊義主編《張恨水名作欣賞》,中國和平出版社,1996年,第181頁。因此,這部小說成為張恨水創作轉型期的標誌性作品。

6.《夜深沉》:1936年6月27日至1939年3月7日在上海《新聞報》副刊《茶話》連載。

小說描寫馬車夫丁二和與賣唱姑娘楊月容的愛情生活及不幸遭遇,是張恨水所寫的最後一部純言情的著作。此書將主要人物——車夫丁二和與賣唱女楊月容的情致與心理處理得十分委婉、細膩而動人,與《啼笑因緣》並列為張恨水兩大言情著作。《夜深沉》最動人的是對人物情感、情致與情緒的刻畫。

小說先後創作於南京、重慶,單行本於1941年6月由上海三友書社初版。

7.《八十一夢》:1939年12月1日至1941年4月25日在重慶《新民報》副刊《最後關頭》連載。

小說約十八萬字,以散文體形式,採取“寓言十九,托之於夢”的手法,對國民黨統治下的“陪都”腐敗的官場和社會上的種種黑暗現象進行了無情揭露和有力鞭撻。由於書中人、事均有所指,所以受到了進步人士的歡迎,也引起了國民黨特務的注意。

除了楔子和尾聲,只有十四個夢。其原因,作者在楔子中有交代,說是因為稿子上沾了一點油腥,“刺激了老鼠的特殊嗅覺器官”,因而老鼠鑽進這些“故紙堆”中“磨勘”一番,結果只剩下一捧稀破爛糟的紙渣,但“好在所記的八十一夢是夢夢自告段落,縱然失落了中間許多篇,於各個夢裏的故事無礙”,暗示小說因揭露黑暗的社會現實而觸犯了當局,引來了麻煩。

《八十一夢》運用“寓言十九,托之於夢”的手法,筆酣墨暢,恣意揮灑。全書充滿了詭譎玄幻的懸念,上下古今,縱橫捭闔,犀燃燭照,對那些間接或直接有害於抗戰的社會現象痛加鞭撻。文學界盛讚該書是“夢的寓言”,是一部現代文學史上的“奇書”。

該書1942年3月由重慶新民報社初版(《新民報》文藝叢書之一),簡稱“新民報社十四夢本”。1955年1月,北京通俗文藝出版社經作者刪節后再版,簡稱“通俗文藝版刪節本”。

8.《傲霜花》(又名《第二條路》):1943年6月19日至1945年12月17日,長篇小說《第二條路》在重慶、成都《新民報晚刊》連載。

1947年2月,上海百新書店初版,易名《傲霜花》。小說描寫抗戰時期陪都重慶的一群文化人歧路彷徨的種種行狀與心態,對戰時知識分子的行為與心態做了深刻的文化反思和人性自省,被譽為“張恨水筆下的《圍城》”。

9.《大江東去》:1940年在香港《國民日報》連載,1947年1月24日至次年7月21日被北平《新民報》轉載。

小說約二十萬字,以抗戰時期軍人家庭婚變的故事為主線,並在其中詳細記述南京保衛戰與南京大屠殺的內容,抗戰、言情兼而有之,是“中國20世紀小說史上唯一記錄了南京大屠殺慘況的小說”。

《大江東去》既有對人物形象、心理的細緻刻畫,又有宏大的歷史場景;既展現出國家的災難、人性的裂變,又能撫慰創傷,振奮民族精神。其創作技巧也在張恨水小說中獨樹一幟,採用雙視角的敘述手法:一是從男性視角描摹戰爭,交代故事發生的客觀環境;一是從女性視角抒發纏綿之情,反襯戰爭的殘酷。不足的是,作品中的抗戰與言情未實現有機結合,有疏離、浮泛之憾。

1942年冬,重慶新民報社出版單行本時,刪去原稿第十三至十六回及第十七回的一部分,增加了有關南京大屠殺和保衛中華門戰鬥的片斷及對日軍屠城慘狀的描寫。全書一冊,二十回,近十六萬字。

10.《巴山夜雨》:1946年4月4日至1948年12月6日在北平《新民報》副刊《北海》連載。

小說以抗戰時期的重慶為背景,以大學教授李南泉一家的生活為中軸,描寫小公務員、教員、賣文為生的知識分子們生活的清貧困苦,達官和姦商們生活的豪華奢侈,老百姓痛苦不堪的日常生活和種種社會現象。這是一部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也是張恨水病前創作的最後一部小說。小說富有濃郁的生活氣息,以文人李南泉的生活見聞為主線,把抗戰時期生活艱辛的文人、醉生夢死的太太們、墮落荒唐的偽文人、卑微多劫的女伶、發國難財的游擊商、飛揚跋扈的公館子女以及狗仗人勢的副官串聯起來,構成了一幅抗戰時期的社會風俗畫。

“巴山夜雨”源於李商隱《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以此為題,隱含着作者抗戰時期生活困苦、漂泊無定的家園之思。《巴山夜雨》是張恨水“痛定思痛”之後的“探索之作”。作者以冷峻理性的筆觸,在控訴日寇戰爭暴行的同時,對民族心理進行探索,解剖國人在抗戰中表現出來的“劣根性”,人物栩栩如生,語言幽默犀利,在小說的描寫功力上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台灣學者趙孝萱稱該書“是張恨水的最重要代表作,也是他一生作品最高峰”。

小說單行本於1986年3月由四川文藝出版社首次出版發行。

通過對上述十部小說的梳理,我們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發現張恨水作為小說家的特點:

第一,他的職業是報人,是報人作家。他以報人開闊的眼光、豐富的閱歷和敏銳的感覺來洞察社會,追求和表現社會現象的新聞性,描述和評判社會風氣的變幻性,以一種形象的方式展示了20世紀上半葉中國社會的奇聞逸事、風俗習慣、民間疾苦、民族情緒,具有較強的社會歷史價值。

第二,在小說文本的表現樣式上,張恨水成功地實現了對中國傳統章回小說的繼承和改良,形式上由“章回”變為“章”。他以特定的身份,從特定的角度,對傳統文學智慧加以繼承和點化,對新文學智慧(包括外來文學智慧)做了一定程度的借鑒和吸收。他精進不已地使自己從舊文學營壘中探出頭來,邁出腳來,最終走到可以和新文學相比較的探索者的地步。(楊義語)

第三,他的小說故事性、畫面感強,極具現實表現力和藝術穿透力,小說文本實現了從報紙連載到單行本,再至影視等其他藝術形式傳播的良性循環。

我們從這十部小說里,還可以窺探到張恨水小說創作模式與風格的轉變,這就是,以1931年九一八事變為界,前期為“言情+社會”,後期為“社會+言情”。這不僅僅是創作側重點的轉變,而且是從過去的“敘述人生”上升到自覺地“要替人民呼籲”的現實主義新境界。我們可以這麼認為,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張恨水創作意識發生大轉變,1934年西北之行后張恨水的創作發生了思想、文字大變遷。正如湯哲聲先生所言:“他的前期小說展示了他作為一個作家的文學魅力,後期小說展示的是作為一個作家的人格魅力。”

有鑒於此,張恨水自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創作的這十部小說,可看作他小說創作黃金時代的典範,代表了作為小說家的張恨水的最高創作成就,值得我們永遠品鑒與珍藏。

戊戌初夏書於池州寒暄齋

(謝家順,池州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教授、通俗文學與張恨水研究中心主任,安徽省張恨水研究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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