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結
同祁鈺商議定了,便命人召祁鎮來。
祁鎮一身素色錦袍,身段挺拔,進門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卻帶着疏離。只遠遠地束手站着,姿態拘謹。
平身賜座,照例互相過問起居,他也問了他父皇的病。
寒暄之後,就沒了后話。祁鎮低頭看着腳尖。
曾經黏在我腿邊撒嬌的龜娃子,現在彼此無話,生疏至此,我心裏暗暗嘆自己:“自作自受。”勉力打點起笑容,說道:“今日叫你來,雖則難為情,是有些話要說。早就該說的,只是一直以來沒有機會。眼看着你快要就藩了,怕現在不說,日子拖久了,就再沒機會說。”
祁鎮坐直了身子,抬頭望着我:“母后請說。”
話到了我嘴邊,卻難以啟齒,然而我還是逼迫自己說道:“這些年,害你受了這麼多苦、這麼多委屈。是娘對不起你。”
在這個時代,長輩向小輩開口道歉,是件難得的事。祁鎮本能似地偏開臉道:“娘您這說的哪裏的話……”
“娘做下的錯事,娘自己認。鎮兒,當年娘將你送走時,娘就說過的,你若恨娘,怎麼恨,娘都不怪你。”
祁鎮盯着地面,輕輕嘆口氣,彎起唇角,卻不敢抬頭:“娘,那件事,鎮兒早就知道的。早就不怨娘了——鎮兒從沒怨過娘。”聽聲音,是含着淚。
我不解道:“早就知道?”
祁鎮揚起臉微笑道:“忘了是幾歲的時候,金桔還小,我去逗她,將搖籃打翻了,怕爹發現了揍我,跑去暖閣帷帳里躲着,爹和娘後來說話,我聽見了。”
正是許多年前,金桔無緣無故莫名從搖籃里摔出來那次。
“原來是你。”想起龜娃子小時候的調皮,我也不由得笑了。
“在娘身邊時,娘待我,跟待弟弟妹妹沒差別。縱然有些微的差別,也是人之常情,怨不得娘。”
“可娘這幾年來猜忌你,實在是……”
祁鎮道:“爹爹病重時,我又何嘗沒疑心過娘呢……娘,在這宮裏,您有您的不得已,鎮兒知道,不怨您。”
我是感動的,感動而愧疚。可他越是說著“不怨”,越讓我感覺到我們這對曾經的母子,中間隔着怎樣難以逾越的距離。我寧願他現在像祁鈺一樣哭鼻子撲進我懷裏,哭訴他受過的委屈,寧願他像金桔似地仗着寵愛鬧彆扭甩臉色給我看,而不是這樣過於懂事,去做最善解人意的那個,將所有的痛苦都封閉在自己心裏,自己一力承擔。
我忽然意識到,拿區區一支幼軍給他做補償,根本就微不足道。
然而我還是說道:“娘沒有什麼可補償你。記得你小時候喜歡刀槍火器……你若願意,娘將你爹爹的幼軍交給你來帶,讓兵部侍郎于謙親自教你兵法。”
“兒子不敢。”他跪下推辭。
“沒有什麼敢不敢的。娘從此都不再疑心你,令你傷心。這件事你弟弟也同意,他也不疑心你。你若喜歡,就放心做你喜歡的事罷。”
“兒子……謝娘的恩典。”淚水“吧嗒”“吧嗒”地滴到地衣上,他總算將這多年的心結哭了出來。
我走到他身邊,彎腰抱住他,撫摸着他哭得一聳一聳的背,輕聲道:“鎮兒,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