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未出(一)
這大概是黑蛋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挫折。
他生為皇長孫,備受朱棣寵愛,向來敢與漢王針鋒相對而不吃虧,又新進冊封了皇太孫,正是少年銳意之時。偏偏今天先是想嚴懲一幫漢王府刁奴而不得,到晚上又得知一個皇帝寵臣,左手拉皇帝當槍使,右手拉皇帝當盾牌,即將害死為他辦事、為民盡心的賢良,他卻偏偏只能眼看着,絲毫奈何不得。
他如何咽得下這口惡氣?
更不用說,追查皇后死因,眼看着就快成了,如今因為周新被抓,陷入停頓。
黑蛋說完楊榮與楊士奇的意見之後,我陪他在廊上對月枯坐,一坐便坐到天明。
昨天兩次出宮奔波,他身子已經疲乏極了,卻因心情鬱郁,無論如何都不想回去睡。
“我現在很想要那個位子了,若微。”天快亮的時候,遠處烏蒙蒙的宮牆之外,天空透出魚肚白,慢慢滲出紅光。他靠着我,低低地說。
我比他瘦小,他彎着身子與我頭靠頭,格外顯得脆弱。
很多事情沒有那個位子上的權力,就做不了;很多想要保護的人,沒有那個位子上的權力,就不能護。所以他才忽然這樣說出大逆不道的話吧。
“想要,我就陪你去拿。”我輕聲說:“往後的路,或許比現在還要難,我都陪你。”
他骨節分明的手微微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指,天際升騰起朝霞,火紅,瞬間又溢作七彩。
早膳時,太子妃已得知黑蛋昨晚跑出宮去幫我找金簪,也知道昨晚黑蛋在我那兒一夜未回,剛要說我,黑蛋起身令左右服侍的人退下,將周新被捕,連同之前懷疑權妃與皇后死因等等,一一托盤告知。
太子和太子妃聽完,震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太子噎了許久,才道:“這麼大的事,你就這般自己拿了主意么?”
“此事牽涉二皇叔,兒子也是怕父王過於心軟。”
“明知我不許,你還要查?捅了婁子才說,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爹?縱然查了,真的扳倒了你二叔,你皇爺爺一怒之下殺了他,這般結果真的是你皇奶奶在天之靈所樂見么!”太子罵完,又累又氣,氣喘吁吁。
黑蛋起身跪在地上,我也隨他跪了。朱瞻墉和朱瞻墡見狀也起身要跪,太子妃連忙在旁勸道:“還不是因為父皇和殿下驕縱二弟太過,基兒不得已才自己去查?這孩子雖然瞞着你,還不都是為了你分憂?在外面濫殺百姓不管,濫殺官吏不管,弒母這等違背天倫大逆不道都不管,他來日還不弒父弒君!”
太子口齒不如太子妃利索,有話說不出來,氣道:“我是說不過你們母子!事到如今,你們說怎麼辦?!”
太子妃道:“昨夜基兒已經問過楊士奇和楊榮,當務之急,先重翻舊案,讓陛下親自審問周新,一則令周新有機會將已經查到的都說出來,我們好繼續追查;二則案情牽涉母后,陛下便不會急着殺他。殿下不方便出面,不如就讓基兒去父皇那兒說。”
“就這麼辦吧。”太子怒氣猶未消,放下筷子起身便走:“早膳我去郭妃那兒用了,你們慢用。”
太子走後,屋裏一時寂靜。
黑蛋道:“兒子為母妃添煩憂了。”
太子妃抬抬手,令我們平身:“我倒沒什麼,只是你做事,縱然是實心為你父王,也該顧及他的面子。”說罷嘆了口氣,望着牆上掛的虎彪圖,幽幽嘆道:“否則與他生分,將來有朝一日,委屈的是你。他可不止你一個兒子。”
用罷早膳,略加妝扮便和黑蛋去面聖。
皇帝正在王昭容那兒,與昭容在江南新貢的摺扇上題詩,心情並不差。
見我們來了,皇帝喊黑蛋題詩:“便以這扇面畫兒為題,作六言詩罷。”
我上前磨墨,黑蛋略一思索,提筆寫道:“湘浦煙霞交翠,剡溪花雨生香。掃卻人間炎暑,招回天上清涼。”
我吹乾了墨,呈上給朱棣,他詠罷贊道:“好氣象!”說罷賞了黑蛋十把紅漆骨、綠箋面的金字扇。
黑蛋謝賞,我也上前,謝陛下昨日恩准出宮,又賞我綢緞。
皇帝笑着對王昭容道:“你看看,真是一對佳兒佳婦。平身罷,你做得好,便該賞,不枉太子妃用心教導你。”目光落在我髮髻上,又道:“皇后的簪,你戴得端正,很大方。”口吻很是懷念。
發簪戴法人各有異,我是事先問過太子妃,故意仿着皇後生前插戴方法來的。
終於提到先皇后,黑蛋道:“孫兒有一事,事關皇奶奶,請皇爺爺屏退左右。”
皇帝神色一凜,王昭容起身率先告退,朱棣未出言留她,我和其餘宮人便隨她退出殿外。
不多時殿內喊人進去,有小太監奉上諭飛奔而出,一盞茶的功夫便有幾個錦衣衛打頭包尾,中間一群紫衣小太監抬着個血人從我們面前進殿,我知道那是周新。
兩世為人,我第一次明白什麼叫“體無完膚”。身上一塊好的皮肉都沒了,血肉模糊,黑的血痂,紅的鮮血,發黃甚至腐爛泛着綠光的肉。
在我一旁的王昭容聞見氣味當即就用帕子掩口,早膳都吐了個乾淨,我連忙與宮女們伺候她去殿後小閣子裏坐下歇息,早有小太監們一溜煙去喊太醫。
日頭漸高,暑氣從地下蒸騰起來,灼熱逼人。宮女們在旁打着團扇,我臉上汗猶不停。不敢想像這暑熱天氣周新一個全身是傷的人該有多痛。
我一夜未睡,睏乏不堪,還要憂心黑蛋和周新,再加上在王昭容面前不可失態,要費腦筋好生陪她說話,等待的時間於我而言一分一秒都是折磨。皇帝這一審,便是兩個多時辰。好不容易等到黑蛋來小閣子接我回東宮,已經過午了。
回了東宮,太子和太子妃也正焦急等着。
“如何?”剛進門,便聽太子問道。
黑蛋道:“周新暫時保住了。皇爺爺令人抓了崔美人和御藥局的幾個太監,教黃儼和海壽秘審。還沒動張貴妃,但賜了英國公家丹書鐵券。”
黃儼和海壽是當年去朝鮮選了權妃入大明的兩個太監,其中黃儼與趙王交好,海壽則與太子交好。如此選人,是不信任漢王,也對太子不盡信任的意思。
丹書鐵券,就是後世所稱“免死金牌”。賜了英國公家免死金牌,意味着皇帝決定接下來查張貴妃,又怕前線作戰的英國公張輔心思不穩,所以許諾不加株連,以穩定軍心。
太子問:“那紀綱呢?”
黑蛋道:“皇爺爺對紀綱的信任一時難以撼動。而且紀綱此前對皇爺爺說,抓周新是為他阻撓錦衣衛千戶李春辦差。”
太子冷哼一聲,問:“李春在辦什麼差?”
提起這個,黑蛋恨得幾乎要將牙咬碎:“查賢妃之死。”
賊喊捉賊,反咬一口。不愧是紀綱。
太子還有話想問,我身邊的黑蛋突然身子向前一歪,我和太監范弘兩人閃身上前拼力架住才沒倒在地上。
我抓着他兩隻胳膊,才發覺他衣裳全都汗濕透了。再去摸兩隻手,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