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滑頭的孫子
縷縷縹緲的霧氣散去，山林間遠遠可見一座五層塔，塔頂站着一人，近看他確是懸浮着，素色長袍翻飛，身形若隱若現，好似隨時會被風吹散了，他舉着把白紙傘望着遠空，靜怡悠揚翩然塵世外。
一男子看他就這樣站了多時，上前問道：“你還在猶豫嗎？”
在大白傘的護持下，魂魄得以於陽光下行走，男子去了很多個地方，最終回到了這裏。
“沒有得何為舍，我所做皆是因果使然。”
“一切皆有因果，一切也皆有心生，我看汝今是貪戀紅塵，哪還管眾生得離苦！？”
他轉過身，淡淡一笑：“表哥勿惱，我隨你走不是來聽你教訓的，我有一事相求……”
冥界陰司——
“王！人找到了！”
“真的？！”
綠髮君王眼中頓時一亮，喜不自勝，隨陰差直奔輪迴六道台。
人道上，一名陰差拉住個鬼魂等候在涌動的隊伍旁。
綠髮君王近前一看，直氣得掄拳就打。
“認錯第幾個了？！你們說說？！你們能不能長點眼力！”綠髮男子邊罵邊變作所要找之人的樣子，對着陰差的臉。“給本王看清楚記腦子裏！”
陰差門支支吾吾不敢應聲。
這冥界無日月光華，靠鬼火照明和魂魄自身微弱的光芒，幽暗隱晦實難辨析，可誰也不敢回一嘴。
正在此時，忽聽對面的陰差發出一聲喝止：“前面那個，你先前是不是沒喝孟婆湯？！”
他所指的亡魂身形微微一頓，又若未聞般隨隊伍繼續前行。
陰差上前扣住其肩膀，冷哼一聲：“別裝了！真喝了湯對任何話語是不會起反應的！”
旁邊另一名陰差問：“你怎知這鬼沒喝湯的？”
“剛才風起，他抬手整了一下斗篷帽子。”
“哦~你小子看得很細緻嘛。”
“那是。”陰差轉頭對這鬼道：“你，跟我回去喝湯！”
騷動引起了綠髮君王的注意，他抬頭朝那個從頭到腳披着一身白袍的鬼看去。
這一眼竟叫他驚跳起來。
“凜！凜兒！”
綠髮君王大喊一聲，衝上前去，卻被對方所流露出的一種截然不同的氣息所懾，愣住了腳步。
男子站在不遠處回過眼來，面色無波，微微行禮。
綠髮君王鬆了口氣，幸好他還認得自己。
“凜兒！你，你怎麼披了個斗篷遮了臉和腦袋…我差點錯過，你沒看見我嗎？！算了~人找到就好！快跟我回去吧。”
“……我不會回去的。”
“什麼？凜兒……你說什麼？”
那人回過頭來，望着道路盡頭的神芒：“我以決心重入輪迴，你無需再勸。”
那空洞的目光，清冷的話語刺得綠髮君王心頭痛苦難當：“不，不可能……凜兒你不是下定決心與我永世相守，還說終生不悔的嗎？！”
“羈絆至今，乃前世因緣，然眾生迷濛未醒，仍在亂世中苦苦掙扎，我身負度世的使命還未結束，救世是我的畢生所願。”
那是綠髮君王從未見過的表情，超凡俗世難以企及。
“我不聽這些狗屁大道理，你要救助眾生我陪你！天荒地老到哪我都陪你去，為何要斷離愛欲，若不能隨心所欲，與行屍螻蟻又有何異！？”
“大道無情，大道無私，故而可以一視同仁做到至公，對眾生只能存在大愛，不得有私情私心。”
他眼中充滿着某種難以述說的空洞冷漠，話語中有着不容置疑的決然，其信念堅不可摧。
“我們共同經歷了那麼多……我不信，不信你還能對我絕情斷欲！”
“轉眼百年……凡此種種亦是我所需磨礪……”他閉眼喃喃念道：“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啊……”
一句考驗磨礪，一句夢幻泡影，一字一字猶如千斤錘擊在心口上。
對你來說，我只是你修行路上的考驗，所歷種種只是泡影嗎？
綠髮君王無力地癱跪於地，淚水不可抑製得滾落。
亡魂隊伍毫無知覺得從二人身旁而過，陰差們退在一旁不敢近前。
伏跪的人雙拳猛然捶地，抬頭怒吼着質問：“那你為何不喝孟婆湯？！因為不想忘，你捨不得！”
“……”
陰火明滅間，綠髮君王終是在那雙空無一物的眼中看到了淚光，他哭了。
半晌無語，男子終是垂了眼，轉身留下一句：“回去吧，你找的人，不是我……”
綠髮君王追去，嘶聲吶喊：“凜兒！別走！別走——！”
猛得撞上一道無形的屏障，將他們阻隔開來。
綠髮君王瘋狂得捶打着結界，望着漸行漸遠的身影即將被光芒吞沒，終是彙集全身靈力的發狠一擊下，劈開了阻礙。
衝上去一把拽住衣角，那道身影回眸一望，似有千言萬語卻不曾說，決然投入到白光中，消失無影，抓在手裏的袍子也如霧氣般飄然散去。
綠髮君王不顧一切追着跳入白光中，卻被股強大的力量扯下。
“進去了你可就跟着投胎轉世了！”鍾馗死死拽着瘋狂向前掙着的身軀。
淚水糊了眼，撕心裂肺的痛，他不能接受這個結果。
“凜兒！凜兒——！”
“十年或百年後，還能再見的！”
直到禁錮中的人不再狂吼不再掙扎，鍾馗才鬆了手。
綠髮君王以頭杵地，悲慟的大哭。
凜兒！我一定會找到你，我絕對不會放手——！
一聲驚呼，林諾從夢中驚醒摸下額頭，才發現自己已驚出一身冷汗。樓下熱鬧非常，一聲渾厚有力的吆喝聲傳過來：“小諾！還不趕快下來幫忙！”
“哎！好嘞！來咯！”
林諾熟練地將一碗豬排蓋飯放到客人桌上，飯館門口一個巴掌大全身綠色，人手人腳的小妖一臉渴望地看着林諾。
林諾單手輕拍一旁店員的肩膀道：“我去一下旁邊的便利店，一會兒過來。”
“哎，好的。”
陰風陣陣，雲層黯淡，身後一大片楓樹林古舊的古代樓閣前，一名帶着鬼臉面具的人坐在階梯上。湛藍色的長袍領口都鑲綉着銀絲邊流雲紋的滾邊，腰間束着一條青色祥雲寬邊錦帶，烏黑的頭髮用一頂頂嵌玉英冠束着，英冠上的白玉晶瑩潤澤更加襯托出頭髮的黑亮順滑，如同綢緞。
林諾走出五步后，階梯上鬼面具下傳出一聲有氣無力的聲音：“啊~肚子好餓啊。”
林諾繼續往前走了兩步，假裝沒看到。後面的鬼面具下依然傳出有氣無力的聲音：“肚子好餓啊~”
林諾嘆了口氣，還是心軟了。
林諾將便當舉到鬼面男子面前：“要吃嗎？你餓了吧？餓到不行去襲擊人類就不好了。”
鬼面男子伸出骨節分明的手，尖長的指甲無意間劃破了林諾的手背。
林諾站起身繼續往前走。
移開面具一角露出形狀美好的薄唇，男子咬了一口鬆軟的雞蛋卷，對着走出兩步的林諾輕聲道：“很好吃哦，小諾。”
“我的名字……怎麼會……”林諾驚詫轉過身，台階上卻已經空無一人，只留下一個吃完的空便當盒。
再次經過一大片楓樹林，卻見古樸的舊式樓閣長階上，放置着一個雕工精緻的糕點方盒，方盒上放着一塊品質極佳的翡翠墜子。
林諾拾起玉墜，笑道：“這妖怪還挺講禮數的嘛，此玉墜瞧着挺好看，好像很貴重的，這妖說不定是個好妖呢。這盒五芳齋的糕點也是回禮嗎？”
林諾打開糕點蓋子時，眼前突然一花，一股詭異黑氣從糕點盒子中澎涌而出，如鬼魅的利爪瞬間將林諾包裹成一團，消失於無形……迷茫間，清冽的男聲傳來道：‘歡迎來到妖都——我的…新娘！’
林諾睜開酸疼的眼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掛着淡綠色帳幔的大床上。觸目所及，竟都是些雕琢精美的古董傢具。林諾愣愣的躺着，一時間還有些搞不清楚狀況。
一張帶着鬼臉面具的臉靠得極近，嚇得林諾后縮在角落。對方並不介意林諾警惕後退的戒備神情，反而拿下戴在臉上的鬼面具，鬼面具之下俊美絕倫，如雕刻般五官立體，稜角分明，俊美異常。
對方微微抬起了下巴，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一雙眼睛非常冷漠。林諾看得呆了呆，因為這男人長得太好看了，五官深邃俊美，個子也很高，他活這麼大，沒在現實中見過一個男人能長得這麼好，簡直不像真人。心想道：‘鬼……但是這張臉好像在哪裏見過……’
鬼族男子淡道：“感覺如何？新娘。”
“？！！”
“說的就是你，小諾。我的新娘。”鬼族男子淡漠地吐出一句話。
林諾小心翼翼的抬頭瞟了對方一眼，結巴道：“新…新娘？！你這是開什麼玩笑？！”
身後一名帶着面具的男子，急道：“王！恕我逾越，還是不要娶這位了吧。他實在配不上王！”
一旁另一個面具下傳出一聲嘲諷：“沒錯，這種人類小子，長得又丑，還一臉窮酸樣。”
“說的好狠……”林諾怔了怔，回過神來，在眾人驚訝中一個箭步，一把推開面前的木門，圍欄下街道兩邊店鋪林立，薄暮的夕陽餘暉淡淡地鋪灑在紅磚綠瓦或者那顏色鮮艷的樓閣飛檐之上。
“這……這裏是哪裏？”
“這裏是妖都。”鬼族男子低頭看着他，手指指向不遠處半空中漂浮，或大或小的各色精緻船隻，形態各異的妖怪繼續道：“這裏就是妖都最大的旅館——鳳鳴山莊。”
“鳳鳴山莊……”林諾愣了兩秒，沉思了一會兒蹙眉道：“在爺爺留下的東西里看到過這裏！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鳳鳴山莊的主人。”
林諾聞言似乎怔愣了一下：“照片上見過，你認識我爺爺嗎？爺爺他也看得到妖怪，他來過這裏嗎？”
玄滄笑道：“我是他的老相識了。”言罷邪魅一笑“也是即將成為你丈夫的鬼。”
林諾聞言後退一步：“又說這種話，什麼新娘啊丈夫啊，別隨隨便便亂講啊！”臉色鐵青，一字一句的說道。
身後一名帶着面具的男子，怒吼道：“你這是什麼態度啊！”
玄滄抬手阻止面具男子的衝動行為，輕挑眉看向林諾狡黠一笑：“這可不是隨便說說，這是你爺爺辛烈他和我約定好的。”
“你胡說…”林諾轉過身，神色凝重：“爺爺他雖然很放蕩不羈，但也不會做出這種的約定！”
“辛烈他可以在人類的現世和妖都自由來往，很少見的人類。有一次，他大手大腳地吃喝玩樂欠了很多錢。他和我約定，如果還不上就把孫子嫁給我。”玄滄淡淡的說道。轉過身，邪意地看向震驚不已的人，拿出份書寫清楚的借條：“也就是說，你是來抵債的。”
林諾臉色瞬間煞白，握緊借條的手顫抖不已。
“所以，你必須嫁給我。”玄滄俯身靠了過去，眼中似是溫柔，又似傷痛，好似想透過林諾看着其他什麼人一般…手即將觸碰林諾時，卻被他側頭躲開。
林諾瞪着玄滄笑意的側臉，頗有些難以置信。“我不要，怎麼可能嫁給剛見面的人！鬼！而且還要結婚！我絕對不要！”
玄滄看了他一眼，頗有些意外，濃烈的殺氣一絲絲透體而出，“絕對不要…嗎？來人……讓新娘明白自己幾斤幾兩吧。”輕拍手房門應聲打開，三名獨角女鬼恭敬跪拜在地“給新娘上一遍地獄的酷刑吧。”
“地…地獄的酷刑……”林諾的臉色瞬間就變了，玄滄的話猶如劈開迷霧的閃電，令林諾的心為之一顫。
客房旁有一灘神水，神水是指鳳鳴山莊旁的清沐山的山泉，由竹管引水入每口大缸中，山泉傍晚能蓄滿，夠五十人所用需要大量的柴火，所以每天由五名侍者負責劈柴燒水，調湯也是一項重要工作，竹葉、桃枝、蘭香等分別加入水中，布囊過濾浸煮。五點開閘，熱水由竹管引入浴場，竹管懸於高壁，關上開口，水延口流下，濯發淋身。
林諾進入霧氣騰騰的溫泉池，熏香氤氳。侍女將花瓣一片片拈起放入溫泉，恭敬道：“此為熱水之刑。”另一名侍女將牛奶倒入溫泉，將搓澡巾搓揉着林諾的手臂：“此為磨皮之刑。”
洗澡完畢，另一名侍女面對身穿華服的林諾道：“此為束縛之刑。”只見林諾穿着一身月牙色的衣服，衣服上用青絲綉着質地很好。
林諾從呆愣中緩過神來，輕撫上穿在身上質地上乘的衣服，有些汗顏：“哪裏像酷刑啊，妖…妖怪真是奇怪的東西。”
玄滄緩步走近，上下打量着林諾讚賞笑道：“如何啊，我的新娘穿上我們鬼族的衣服真是好看。”
林諾冷然道：“我才不是新娘。”
“還在說這種話嗎？”玄滄笑道。
林諾輕哼一聲：“再說了，為什麼你這麼想娶我啊？”
萬籟俱寂——半晌，玄滄喉嚨中擠出一串低啞的悶笑：“原來你不惜一切代價還是想與我撇清關係……”
玄滄輕撫林諾的臉頰，邪魅一笑：“靈力高的人類少年，吃起來也格外的美味。”
“要吃了我嗎？”
一句話讓玄滄飄然的心瞬間如墜深淵，玄滄緩緩轉過頭望進他的眸中：“你說過，‘我不想與你再多糾纏下去了……’可是這次，我不會再放手！”
林諾聞言一愣，怔了半晌后，神情中閃過一絲恐懼：“你…你在說什麼啊？”
“而且你是那位辛烈的孫子，辛烈在妖怪間也很有名，這一點上你就夠有價值了。”
“什麼意思？”
玄滄笑的莫測：“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乖乖嫁給我吧。”
林諾拍開玄滄的手，後退一步：“多少錢，爺爺欠的債到底有多少？”
玄滄玩味挑眉一笑道：“大概一億左右吧。”
“什……什麼？一個億？！！”林諾輕咽了口口水，握緊手掌：“我來還！工作掙錢還給你！相對的，我不會嫁給你！我要打工把錢還給你！”
玄滄攤開手掌，手中憑空出現一個精緻的茶杯，輕抿口茶搖頭道：“怎麼可能還得起。”
“不試試怎麼知道！”看了一眼窗外穿梭在走廊上忙碌的侍者，林諾神情暗淡道：“你的員工們好像也反對這門婚事……總之，我要工作看看之後再下結論。”
“原來如此，想和我討價還價嗎？”玄滄站起身，居高臨下看着林諾，神情睥睨：“小子，那你就在鳳鳴山莊找份工作吧。但是，既然要工作，你就不是我的新娘了而是員工。既不能住客房，也不能受到我的庇護哦。”輕挑眉看了一眼驚異不已的人，玄滄繼續道：“被哪個妖怪抓走吃了，也不能有半句怨言。”
“你這隻鬼終於露出真面目了！”林諾咬了咬牙憤恨道。
玄滄冷道：“是你讓我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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