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沒見着席月生,阮輕四處走了走,到午膳時分才回來,發現一道青衣身影守在她院門口。
阮輕從後面走近,聽到一兩聲咳嗽聲。
不知陸宴之什麼時候來的,也不進去等着,在院門口淋雨,白衣染了雨水,青了一片,單薄的身影站在雨中,彷彿一陣料峭春風就能吹走似的。
腳步聲漸近,陸宴之這才回過身看她。
他一夜沒睡,眉宇間病態更重,眼下兩道淤青,神態疲憊,隔着雨簾,注視着撐着油紙傘的阮輕,蒼白一笑,道:“妹妹。”
阮輕快步走上去,將傘丟給陸宴之,從他旁邊走過,推開院門,提起裙子走進去,站在雨中,怒道:“沉香!小陶!”
沒多久,一個扎着雙丫髻的小丫鬟急急忙忙從後院跑出來,衝過來,福了福身子,低着頭道:“小姐。”
“你們怎麼辦事的,竟讓少主在外面淋着雨?”阮輕惱道,“還有沒有規矩了?”
沉香怯怯地抬起眼看了下陸宴之,弱弱地說:“少主……少主不是一大早回去了嗎?”
阮輕皺下眉頭,看樣子陸宴之一大早就來了,在她這等了一上午呢,怪不得衣裳濕成那樣,她罵道:“到底會不會照顧人,不知道少主身體弱嗎?”
聽到阮輕關心他,陸宴之眉目柔軟了些,走到阮輕身後,替她撐傘,溫聲道:“不怪他們,是我想在外面等你。”
阮輕避之不及似的,從他傘底走開,從沉香旁邊走過去,到走廊上,推開門,回身看着陸宴之,語氣客氣、疏離,“少主有什麼話進屋說吧,一會淋了雨生了病,我可沒法跟掌門夫婦交代。”
陸宴之笑容漸漸消下去,眉宇染上陰翳,收了傘進屋。
二月春寒料峭,阮輕差了下人去搬個炭火盆來,火燒旺一點,免得少主在她這裏受了凍。
陸宴之脫下狐裘,燒了茶。
沉香還在搗騰那炭盆,火沒燒好,反而整得滿屋子都是煙,夾着一股尿騷味,熏得屋內一眾人咳個不停。
阮輕不得不起身去開窗,冷風吹來,陸宴之虛虛握拳掩唇,輕咳幾聲。
“得了得了,我來吧。”阮輕趕走沉香,蹲下身,拿起鐵鉗子搭好炭塊,對着火盆炭火吹了吹,火焰很快竄了起來,屋裏的煙這才消散下去。
“一群廢物,”阮輕丟開鐵鉗,道,“回頭叫人把柴房裏的老鼠清理掉,老鼠尿在這炭上,燒出來也不怕熏死人?”
沉香和小陶垂着頭,連忙答應着退下。
阮輕又給陸宴之拿了件毯子,在火盆旁盤腿坐下,端起陸宴之給她燒的茶,笑笑,道:“讓少主看笑話了,我這裏沒什麼好東西,你有事長話短說,別平白委屈了您嬌貴的身子。”
陸宴之始終沉着眉,握着一枚缺了口的茶盞,喉結滾了滾,道:“對不起。”
阮輕微怔,挑眉看他,道:“少主說什麼呢,那日是我拉着你不放手,不讓你去救陸姑娘,做錯事的是我。”
陸宴之詫異地抬眸,眉頭微微蹙着,道:“你記恨萱萱,也在常理之中,我不怪你,我只是……”
只是始終覺得虧待了她。
想到宋如意的話,他欲言又止,饒不知該如何開口。
阮輕喝了茶,不輕不重地將茶盞擱在案几上,道:“少主時間寶貴,有話還是快說吧。”
陸宴之潤了潤喉嚨,道:“靈根的事,我一定會幫你想辦法,幫你治好。”
阮輕垂下眼瞼,若有所思。
他不是那種空許他人的人,說出這番話,不過是有事求她罷了。
阮輕看着雙唇一分一合,輕聲說:“萱萱中了火毒,命不久矣。”
阮輕嘴角揚起,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陸宴之放下茶盞,平靜地說:“東海林家有血蛟可救治她,他們提出的要求,是想要你。”
阮輕微怔:“我?”
“蓬萊閣少主林淮風不知何時看上了你,他想……”陸宴之頓了頓,垂下眼瞼,“他想娶你為妻。”
阮輕輕輕一笑,身體微微發抖,扯到肩上的傷,她伏下身子,眼淚快笑出來了。
陸宴之難受地看着她,道:“你別這樣……”
阮輕笑的肩膀發痛,那日在懸崖上為了救陸宴之,整條臂膀都快扯下來了,她扶了扶肩,直起身,笑着看向陸宴之,道:“少主,你覺得,我會為了救陸萱萱,答應你這種要求?”
陸宴之雙唇抿成一條線,半響,道:“東海林家是劍修世家,你以前說過,你想練習劍法,去東海林家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我現在只是廢人一個,你還想送我去當劍修?”阮輕嗤笑道,“少主是不是高看我了?”
陸宴之:“靈根的事,我會盡其所能幫你。”
阮輕身體仰了仰,道:“即便你真的能治好的靈根,我也不會以此為條件去救陸萱萱,我就算死,也不會去幫她的。”
陸宴之手指蜷着,胸膛微微起伏,沉着眉,神色不定。
阮輕嘴角勾了下,自嘲地說:“如果是你,就算你挖我靈根,我也無怨無悔。”
陸宴之喉結滾了滾,眼眶微微地紅了,難以相信地看着她,聲音嘶啞,道:“我沒想過要你靈根。”
“可是我願意呀!”阮輕笑着說出這句話,站起身,隔着火爐,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目光決然,一字一字地說,“靈根給你又何妨?只要能離開陸家,只要徹底跟你們解除關係,不用再見到你們,挖了我靈根又怎麼樣?”
為了和陸家斬除聯繫……她竟願意做到這個份上?!她到底是有多厭惡他們,厭惡他……
陸宴之猛地一陣咳嗽,身體發抖,手指緊緊地蜷縮着,顫聲道:“你……你別這樣……”
“我實話實說,”阮輕胸腔起伏,情緒有些激動,肩上的傷又被牽扯到了,她轉過身,暗暗地抽了口氣,“我最後悔的事情,莫過於當初信了你的話,跟你來了星照門,原以為從此能當一名修士,逍遙快活。”
殊不知,從一個牢籠掉到了另一個牢籠,她以為她找到了親生父母,以為找到了家人,可沒想到他們眼裏只有她的價值,她的靈根,可以拿她去東海換血蛟。
炭火上的火焰熄滅掉了,煙霧沖向陸宴之,熏得他眼淚縱橫,那雙修長的手緊緊抓着衣袖,顯得有些狼狽。
許久,阮輕平復了心情,抽了口氣,道:“沉香,送少主回去。”
兩人才談了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沉香剛剛從廚房那裏搬來能夠招待客人的點心,便看到眼前這副場面,她放下點心,去拿牆角的傘。
陸宴之伸手示意不必,他緩緩起身,拿過掛在一旁的狐裘,看着窗外連綿的雨,沉吟着,潤了潤喉嚨,道:“阮輕,有一件事,為兄一定會為你做到。”
他轉過頭注視着阮輕的側影,一字一字說:“為兄便是窮其一生,橫死荒野,也會為你尋來恢復靈根的方法。”
阮輕緩緩閉上眼,沒有半點反應。
陸宴之推門離開,沒入雨中。
炭是臭的,茶是苦的,連窗戶都是合不上的,她這裏沒一樣東西是好的,但偏偏星照門的人一個一個地都來打她主意。
嫁到東海蓬萊閣?
好笑死了,當初她拚死逃離甬都那個小漁村,在靳十四的幫助下來到臨安,為的就是不用嫁到河東趙家,去拜師學藝,去實現當一名修士的夢想,降妖除魔,成為像陸宴之那樣……啊呸!
到頭來,她還是逃脫不了嫁人的命運,這一次還是為了救她平生最討厭的人。
阮輕知道,她也只能在陸宴之面前嘴硬,等下一步掌門夫婦來逼她,她可能真就無路可選了。
說來,這個蓬萊閣少主是怎麼回事,天下女子這麼多,為什麼偏偏看上她了?
看上她這個沒名沒分的私生子?
阮輕決定去一趟掌門那邊,趁着事情還沒到不可挽回之前,主動去會一會掌門夫婦,說出自己的想法。
她趁着傘,踏着泥濘小路,路過那日起火的藏書閣,來到星綢軒,在外面等了一會。
許久,一名內門弟子路過,喚道:“三小姐?你在這裏做什麼?”
阮輕回眸看他,道:“夏侯師兄,你知道掌門現在住哪嗎?”
夏侯澤面上一陣古怪,一來掌門之女竟然不知道掌門住在哪屋,二來他與阮輕沒見過幾次面,更沒說過話,她竟然記得自己的名字?旁人都只道他姓夏,殊不知是複姓夏侯。
他正趕着去校場練習,來不及與她多說,指了指身後,道:“陸掌門和宋長老這段時間都住在玉衡宮,看到那座紅塔了嗎?塔側就是玉衡宮。”
阮輕作揖道謝,夏侯澤笑了笑,“若再認不清路,我帶你去便是。”
“三小姐要去玉衡宮是吧?正好我也要去,不如由我為你帶路。”
身後傳來一道清越的聲音,黃衣少年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扶劍,劍眉星目,帶笑看她。
見狀,夏侯澤默默地收回自己的話,假裝自己不存在似的,趕着往校場那邊去了。
“是你?”阮輕皺眉看着面前這位陌生男子,“你也要去玉衡宮?”
“正好去跟掌門辭別,”林淮風端着笑,擺了個請的手勢,“三小姐跟我這邊走吧。”
阮輕狐疑地跟上。
進門時,陸宴之正好從屋裏出來,看到阮輕和她身旁之人,露出詫異之色,盯了好半天,直到林淮風走到他面前,道了聲:“陸兄。”
陸宴之這才回了一禮,看着他們進去。
……阮輕壓根沒看他。
進了宮門,林淮風忍不住一笑,“怎麼都說星照門少主陸宴之舉世無雙、聰明絕頂,可我看他卻有點獃獃的?”
阮輕淡笑:“他也沒有絕頂,頭髮茂密着呢。”
林淮風側目看着她,笑道:“三小姐說話真有意思。”
阮輕不答,林淮風試探着說:“他是你哥哥,你怎麼看着不太喜歡他?”
“你看錯了,”阮輕淡然說,“我跟他不太熟而已。”
“也是,陸宴之常年在外求醫,少於家人親近,你們不怎麼熟悉,也算正常。”
阮輕好奇地看他一眼,心裏生出少許好感。
那日在臨安城中初遇,這少年便在打聽她的過去,原以為他聽了那些城中瘋傳的八卦,多多少少會對她這個“私生子”有偏見,沒想到少年談吐間還格外照顧她的心思。
主殿門口兩名弟子見到他二人,忙進去通傳了。
阮輕跟着林淮風進了屋,隔着珠簾,遠遠地看到了坐在主座上的掌門夫婦。
目光落在宋長老身上,她驚愕不已。
這個女人,一月前還在怒斥她,說她欺負了陸萱萱,二話不問在她臉上甩了一巴掌。
宋如意不愧是萬劍宗出來的劍修大能,那個巴掌甩的可真是勁道十足,阮輕當即口吐鮮血,足足三天都沒緩過勁來,更別說跟他們解釋當時事情經過了。
如今再看宋長老,乍看下去瘦了不少,個頭也不像往日那麼高了,頭髮有些蓬鬆,鬢邊現出銀髮,臉色蒼白,眼底還有兩道重重的淤青,一掃往日的高傲之色,神情灰敗、沮喪。
阮輕心裏嘖了嘖,為了陸萱萱,宋如意可真是操碎了心。
珠簾被掀起,發出清脆聲響,阮輕進了屋,朝掌門夫婦行了一禮。
抬眸時對上宋長老的眼,她竟是破天荒地沖自己笑了笑,那張灰敗的臉上,現出興奮之色。
阮輕當即就呆住了,為了確認她沒有看錯,阮輕又看了眼身旁的黃衣少年,後者正從陸嘉塵手裏接過茶,目光不在宋如意身上。
宋如意是真的在沖自己笑。
聯想起陸宴之的話,阮輕有點兒能理解她為什麼沖自己笑了。
她現在在宋如意眼裏,可能不是個人,而是那件可以用來給陸萱萱治病用的血蛟。
陸嘉塵也是,極盡熱情地招待她,親手給她上茶,嚇得阮輕哆嗦着差點將茶盞打翻。
再看看玉衡宮的琉璃茶盞,阮輕慶幸自己沒有失手,她可從來沒用過這麼精貴的寶貝。
來星照門一年多,也從來沒見掌門夫婦對她這麼熱情過。
儘管如此,她還是決定跟他們說出自己的想法,她低頭看着琉璃茶盞里茶葉,薄薄的龍井如魚般在綠色的茶湯中遊動,她斟酌片刻,道:“掌門……”
“哎,賢侄若是喜歡這茶,我讓人親自送你那去,如何?”陸嘉塵殷切地跟黃衣少年說話,完全沒有聽到阮輕喚他。
阮輕的目光也跟着落在黃衣公子身上。
林淮風拇指跟食指握着茶盞,嘴角勾起,紅潤的唇,星辰般的美目,配着少年郎的華服和寶劍,當真是風華無雙。
阮輕偶爾會想,若陸宴之去掉了眉宇間的病氣,是否也是這般凌厲漂亮?
“倒也不必了,”林淮風帶笑看着陸嘉塵,眼神卻彷彿越過陸嘉塵看着他身後的阮輕,道,“蓬萊路遠,來回就得好幾天了,何必浪費?”
阮輕嘴角勾起,剎那間明白了前因後果。
她一直沒問黃衣公子是何人,原來就是東海蓬萊閣的人嗎?!
不,看看陸嘉塵這殷勤的態度,面前這人極有可能……就是東海蓬萊閣少主林淮風!
怪不得掌門夫婦如此熱情待她,原來是因為她與林淮風一道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這下可有趣了,阮輕心想,掌門夫婦怕不是誤會什麼了——
她可記得,林淮風在星綢軒門外,跟她說的是:“正好去向陸掌門辭別。”
既然是來辭別的,很有可能他沒打算要救陸萱萱,也沒打算要……娶她。
恐怕,陸嘉塵這番討好,半點也落不到好處。
陸嘉塵乾笑着,道:“賢侄說的哪裏話,這番無論如何都要謝謝你,若不是你碰巧來了臨安城,我女兒的病還真是藥石無醫,別說這點茶葉了,但凡賢侄想要的,陸某都會儘力為賢侄奉上。”
阮輕砸吧砸吧舌頭,覺得剛剛喝下去的茶有點苦。
林淮風神情淡淡,道:“掌門客氣了,其實淮風今日過來,是來向您辭別的。”
聞言,陸嘉塵神色一僵,緩緩扭頭看向阮輕。
阮輕心虛地垂下頭,掩飾住得意之色,聽到“啪”地一聲,宋如意手邊的茶盞摔碎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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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摸,彆氣,會加倍虐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