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理想的幼稚嘗試(代後記)

書寫理想的幼稚嘗試(代後記)

塑造一個理想人物,總是困難的。要麼不夠理想,要麼有失血肉。

這或許不算一個命題,文學作品並不以塑造理想人物為目的;而是一種情結,我在讀寫中一直關注書寫理想的可能。

原作中這兩個人物能量的潔凈,打動了我。師父對天下的無私,小骨對每一個人善念的信任,師父對小骨每一個善念的信任,對她天性毫無保留的接納,小骨對師父不能轉化為仇恨、也難以轉化為簡單愛戀的景慕。

出於這樣的用心,我續寫他們的故事,也改寫他們的故事。

我沒有讓他們擔負一派榮辱的職守,他們的使命在天地間,卻不在群體利益的爭奪與制衡,而是在每一個人具體的不幸。《六界續書》秉承我在果果原作中最喜歡的人物之一清虛道長,他將受詛咒之苦的雲翳收入門下,他對出身妖魔的殺阡陌心懷仁慈,他愛護天生殘缺的師妹、卻在師妹妄為傷生時持以正義和公平,他有大修為大胸襟寫出《六節全書》,他臨死平靜,託付了劫難深重的茅山和小骨。《續書》是我構建全篇的線索,也是基調。所以,在我的遊戲規則里,一個人的無辜受苦,不是可以漠視的,這可能招致大的災難;而勸善的力量,才是最高的善。這是風希引發劫難和小月善魂保存在我文中的意義。我力圖不將善惡與愛恨置於狹隘的立場中,所謂的“反派”,不是哪個無藥可救的惡人,而是人皆有之的軟弱和惡念,生命難以迴避的受苦與不幸。

我將敘事聚焦在兩位主人公身上,書寫他們二人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不寫第三人的心理。我並非全知視角下的作者,我借兩位主人公的眼睛和心靈看世界,他們和我有着某種秘契。人物的對話和內心獨白,沒有那樣人為可控的鮮明邏輯,碎片和繁複交纏,直覺與言難盡意,方是人心真實。雖是如此,人物心理依舊是人富有主動性的重頭戲。所以,在大部分的篇幅里,心理描寫可以在兩位主人公之間自由轉換,在“恩深義重”一章是分裂在不同節的、一段師父的視角一段小骨的視角,而“雲深知處”中失憶的小骨究竟想什麼,只能由師父去猜測。如此處理,因為他們對自身認識和調控、他們間相互交流的可能程度不同。

說到這裏,我要嘗試更進一步去觸碰關鍵的問題:在我的嘗試中,是否塑造了理想?

寫作並非是將知道的東西寫出來,而是在寫的過程中不斷去發現。這發現也部分來自於讀者,為此我要感謝五餘年來不斷給我啟發的讀者朋友們!

我從觀察到的一個點切入:將師父視作理想形象的朋友們,普遍不夠認可小骨,但又多少將自己認同為小骨。

如此心理,確是和小骨有幾分相似:認為師父盡善盡美,對自己卻不夠確信,不夠確信自身的美好,也不夠確信師父的愛護,總是活得戰戰兢兢。

我曾為此說,小骨和師父的關係,是一個人和真理的關係。

“依然是高出九天,塵俗不染,焉得此日近旁的仰望?欽慕不變,卻已不顧忌,只因沒有褻瀆。春雲秋樹,造化怡然,小水滴的自己融化在他的目光,欣然消去了形態,只觸到無邊的天際柔煦,白雲溫軟。這目光化解苦楚,蕩滌虛妄,明徹的心靈泉流幽微,歡喜輕盈斑斕。不再穿透她看到整個天下,只是看着她,此刻只有她。”

師父在小骨眼中,是絕對的真理,絕對的光明。師父不僅是修道的指引者,還儼然是道本身。“在這個萬事無絕對的世間,他是她惟一的絕對。”

師父一直在避免和反思小骨的全然依賴,但也時不時扮演神明一樣的角色。

“你多少次赴險如夷,拚死要守護師父和師父的道。你多少次躬身受教,訓責其嚴,清修其苦,你卻甘之如飴。你可知,你清瑩的目光只容得下敬畏和歡喜,而師父早就,入迷其中?蒼生應當守護,應當。有你的陪伴,天下才變得迷人,師父的桃林和天海,從此看到你的色彩,聽到你的聲音,從此師父守護的,是你和有你的天下。師父教你寬容眾生,待你卻苛嚴,只因你比眾生更重。你越是怕師父,師父也越是怕教不好你。你不要怨師父,師父只是太愛你,用一生心力雕琢,希望你是天地間最美好的奇迹。”

如果,我寫出了你們心中的感受與渴望,我更邀請你們和我一起去探尋。

小骨和師父之間,有一種互相牽絆的引力,小骨渴望跟從師父的光明,師父也在指引小骨修行中,極力促成這樣的歸屬。這種模式,在現實生活中必定難以實現,因為互相之間全然接納、袒露無遺,神明永在神壇,虔敬者永得恩沐,是不會在生命的變化和動力中永續不變的。

作為作者,我自然珍愛我的人物,我並不想全盤否定,否定也誠然不是全盤的。兩位主人公自有美好與奮力,真誠和執拗,我將他們當作理想來塑造,我也寫出了幾分我心中的理想。不過,他們對擁有絕對真理和光明的渴求或曰苛求,有幾分控制的傾向。想要控制的人,即便具備控制的力量,但無疑是脆弱的,需要依賴控制來獲取安全感。作者不得不反思。作者只能促使人物去審視。

雲山是這種審視的倉促集中。雲山的小骨,更深陷苦弱,更期求一個完美理想的強力控制。“雲深知處”的寫作中,我和我的人物較之以往,專註和明晰了幾分。

“對殘忍的嗜好,其實是不確信自己很好。不確信你的人生有光明,不確定造化待自己仁慈。你便希望師父來待你殘忍,希望師父的殘忍置換造化的殘忍,你便能服從師父,消融了這個你不滿的自己,成為師父十全十美又愛護有加的一部分。

“被你假想的、師父的完美和強力控制,比你主動去艱難探索,去承納這個世界和自身無處不在的不滿不足,要輕鬆很多。同時這給你一種會被愛護、一種能被管教好的安全感。”

這樣被愛護的感覺、安全的感覺,不能自給,也不能自足。她需要反覆用一些“儀式”來確認自己屬於這個真理、這個光明。

“小骨,你反覆苛待自己,和依賴師父的嚴厲一般。你是將自己的過錯和靈魂交給這嚴酷和完美的儀式。但這並非真的儀式,這不會讓你脫胎換骨。你不可能成為這嚴酷完美的一部分。你依舊是你,只是越發不敢直面你自己,你越發不相信自己的美好,你越發依賴這種反覆的被折磨和自我折磨。

“長此以往,只有這件事能喚起你生活下去的熱情,讓你感到安全和歡喜,讓你感到你屬於力量和完善的一部分。這和有人酗酒一般,每次酒力散去,看到的只是空虛。你還是覺得自己不好,你還是要尋找那無用的‘儀式’,你還是懷疑你不值得被善待,所以師父也不會一直待你好。這不是解決之道,知道么?”

誠然,她並不相信,但不相信也會沉溺。若是力量十分弱小,則難以直面也難以抗拒,就如惡劣行為中的人經常真心實意地認為自己沒有做那樣的事,因為承認是需要勇氣的。若是主人公不信沉溺的有效而反覆沉溺,作者再寫下去就是徒勞的。因為不信必然會有不信的後果,而不是永遠持續不信。一個人寫的東西,若自己也不相信,自然不會助益人生。作者和人物,必須有更深入的交流。

不信的後果是對如此的嚴厲與光明,實則有怨。

“不是想到做什麼便去做什麼,獻出自己,卻不將自己視作應當珍重的人。做不到時就想將自己交給嚴刑審判,心中卻不可能不怨恨。小骨,你當然會怨恨,你曾經就怨了師父。你的怨恨是自然的,是應當的,因你沒有得到珍重,因你自己就不珍重你自己!

“但每一個沒有得到珍重的自己,都是不可能真正博愛和幸福的。”

在前世的大風大浪中怨是明顯的,在雲山的外表平靜里,怨似乎可以壓制,只用不斷強調引導者的完美和自己的無力。

她對所有的過錯都極度不滿,自己的,他人的。但在所有的過錯中,最不能接受的是師父的。

“小骨,你相信自己的美好,便可以接受自己也會有過錯,你信賴的人也可能犯錯。無力確信自己的美好,才不能接受自己的並非完美,才指望你信賴的人十全十美。”

她對師父過錯的不接受、不承認,需要師父每一次去指出。她對自己的過錯其實也是如此。

“小骨,還是你不夠確信你自身的美好,總想用十全十美來增強你的力量。但是你的力量,來源於你自身,當你接納自己時,這力量自然會壯大。力量並不來自於十全十美的虛妄之念。十全十美,這世上無人能及。”

她需要完美的力量。越是置身於不理想,越奢求和苛求理想,越無力理解和接受所有的不理想,自己的、世界的。因而,距理想越遠。

所以,追求所謂完美的另一面就是輕易放棄。小骨一次次放棄修行、甚至放棄生命,總是因為每一個完美的另一面,那些脆弱、過錯、虛耗、甚至平淡,她承受不起。在雲山的故事中,每位讀者可能都和作者、和女主人公本人一樣,有時會厭倦她的反覆折騰,“作死”。但這誠然是這種“完美主義”的真實境況。

可是,她本是要求師父完美,自己也完美,如何又會強調自己的無力?

因為完美太難做到了,她疲憊了,懼怕了,沮喪了,絕望了。她不能完美,但還可以犯錯,犯錯又能確定引導者的控制力,光明,嚴厲,慈愛,專一。

“我是覺得我不好,我不想看到這個自己,這太難耐了,難耐得難以活下去……

“可是我每次想到師父那樣好又待我那樣好,師父一定有法子讓我也好起來!我恨不得師父一次次狠狠管教我,然後緊緊抱住我!雖然很痛,但是這痛也是歡喜的,讓我感到我的生命又有希望了,我的生命屬於師父了!我不想屬於我自己,我自己不好,師父才好!

“我懂得師父說的……我不能面對我自己,也就無法面對師父。我不相信師父真的會待我好!所以我想師父責我,犯錯才是我惟一有把握的事;而師父若肯責我,那一定是有法子讓我變好,那一定是待我好!我需要一次一次向師父確認,因為我無法從自己這裏得到確認!這對師父也不公平,我不信任師父,又總是讓師父和我重複這個確認信任的無效遊戲……”

“師父,這是錯的,但是這也是真的!我是真的感到一切都交給師父,更能激起我生之熱情,其他的卻黯淡無光。”

她是不能接受有殘缺的世界和自己,還沉溺在童年改變世界的魔法幻想與脆弱。不能整合關於自己好、壞的經驗(不能接受“每一個自己”),不能認可自己。她依賴於一切皆好,一切皆好她才能接受。自己不能是那個好的,就要找一個人,交出她的自由和靈魂,弱點和懼怕。現實中,這個人經常找不到或者維持不好,結果是不接受,不面對,不努力,用自己的受苦來證明世界確實傷害了自己,用自己的不好來證明自己不配得到幸福、因此也不需要努力。

由此也可見貫穿全篇的惡念。小骨的惡念是對他人不全心向道的不可容忍。因為她對不夠完美,是不易忍耐的。她仇恨人的軟弱,如同仇恨自己身上的軟弱,她嚮往絕對光明,恨不能抹殺所有昏暗,包括自身。如榮格所言,“所有對世界的憤怒,都指向自身。”

當然,她也有天真浪漫,敢想敢為,純然向道,真心待世,並不用否認。但也不要忽略,嚮往光明中她時有渴望被光明消除自我的傾向。

我了解到,讀者朋友中有一部分沉迷於這種渴望,所以我強調這些分析,希望促成一種思考。因為沉迷有強大的慣性,反思殊是不易。

另有一些朋友會反感一種病態的書寫。對我而言,我渴望寫出理想,但不能為理想而理想。寫出一種真實的存在,甚至是有些患病的存在,比迴避或美化真實,更為重要。

更多的朋友們,傾向可能是隱微的,不明晰的。我們多少有對自身的不夠確信,對擁有光明的渴求。

以上三種情況,我想都在情在理。

我敞開來說,不迴避每一句話都可能或實際指向我自身的弱點。我並非想指責所有人都可能存在的弱點,而是想在迷誤中投下一束理解之光。我能放在明處闡明的,讀者或可私下和自己探討。我很希望如此,所以我儘力解釋。

作為作者,放下敘事的從容,而拿起分析的武器,也是不明智的。但在這篇小說結束時,我還是願意做一次衝鋒。對敘事的理解本來是多元的,但是分析不一樣。我想說的是,有些問題,其實是有惟一正確答案的。

應當關注的,是生命受阻的各種形式和生命實現的各種可能。因為受阻,我們可能不敢坦然和自我交流,這個被阻攔的自我,彷彿被驅趕到黑暗的孩子,自卑而恐懼,偏執又敵對,阻攔我們在光明中的生活。

生命受阻有各種形式,但都是一個人因不能得到全然的接納從而不能成為完整的人。他(我不寫“他或她”,並非輕視女性。因為並不輕視,所以也不刻意強調。“他”是沒有性別指示的第三人稱單數泛指,常規用法)會聽從非本真的聲音,比如,應當處處勝過他人以證明自己價值卓然;比如,一定要在某個領域有所作為,因為這是顯示價值的惟一出路;又如,無法振作去生活和擁有良好的關係,因為自己的過去曾遭殘損;更有,過去的不幸如果不能得到彌補,未來的一切拒絕開始。

所以我說,這個故事要寫一個人和自己的關係。這是題中之義,即便我沒能做得到位。

如果我們如此對待自己,不敢將那個黑暗中的孩子引回光明,不敢解釋他的所有委屈,認可他的所有美好,幫助他接受這個不完美但美好的自己和他的全部過去,支持他去做想做卻還沒能做的事,在他有任何疑惑和不平時,不是忽視他的聲音,而是耐心和他交流,和他一起尋求解釋……如果做不到這些,那麼也無法渴望出現一個人來代我們解決這些問題。

我曾經指出過一種虛妄,我自己也需要付出心力去擺脫的虛妄。虛妄在於,並不相信這一切有意義。不相信自己的美好和可能,不相信自己值得善待,用強迫症的方式去滿足的“受虐—被愛”幻想,依舊提心弔膽,不能讓真正的自己敞露在光明下,不能擁抱他、諒解他、認可他、讓他振作也讓他放鬆。如此,安全感、自我確信和實現,愛的滿足,這些也不會有。

回到開篇探討的,人生很多不幸,因為人性不足。由此生命總會有各種情況下的受阻。過去沒有得到、沒有做到的,已成定局,並沒有重新回去改變過去一說。也不是出現一位奇迹般的引導者,就能以現在的幸福抹殺掉所有的過去。

紫薰在帶走秋筠后愈發明白過去的不可改變和此刻當持的負責態度。

“過去的傷痛,永遠地留在生命里了。我們極力想迴避的,卻會一次次在醒來夢裏找到我們。我們不得不接納,這個過去已無法改變,你在冷語哭泣中的童年,我在罪惡絕望里的前塵,若是不曾,若我不曾……

“但已是既成。只能誠實地哭泣,讓心中的哀傷、遺憾流淌出來,總也好過用迴避埋藏苦楚的記憶,又用怨恨為苦楚不斷注入毒汁。哭出來,讓傷口揭開,讓毒汁釋放出來。傷疤永遠會留下的,但是傷痛會在時間中療治。

“也是在新的希望中療治。瘡痍的過往,你不應負責,我應當負責。但無論如何,對未來,我們都應當負責。即便很難,還是要相信心中的善與愛,終究不能被曾經摧毀,總要開花結果。”

改變過去,沒有誰擁有如此法力。小骨在雲山最艱難時說,自己和自己沒有說服力,而師父這時也無能為力。能自己說服自己,才擁有了持續的力量,不斷應對新危機、不斷再造的力量。應當放棄改變過去的魔法,開發自己同自己解釋的能力。開發我們內心的力量,這力量能夠帶給我們慰藉和振作,理解和解釋,支持和發展,這才是惟一可以走得下去的路。

說到這裏,肯定有很多討價還價的聲音:就是可能遇到這樣一個人,有他就解決了一切問題。是不是真解決了一切問題,我還會繼續觀察機緣巧合中看到的現象。我目前觀察所得,和我說出來的是一樣的:這是無效的。解決得了一時,解決不了一世,治標不治本。當然,人生也有很多維持的狀態,不至最後爆發,也還相安無事;不至最後爆發,生命已走向終結。人生有限,對自我有更多的誠實和善意,終究值得。

還會有這樣的聲音。有振奮和溫暖會從沉溺中來,不是壞事。確實不能否定。但阻礙了自我的沉溺不會帶來長久、徹底的安全感,這一樣不能否定。若說孤苦的生活再不可能離開長年習慣的沉溺了,首先應當認清,沉溺並沒有那樣安全,壓制自我總是生命失衡的隱患。其次是,沉溺可以轉化,走出沉溺並不是說要殘忍地將自己扔在生活中、逼迫自己適應生活中的一切。生活不一定處處光明和人道、尊重人和促成人的發展,生活是教材但並不直接是引導者,教材有正面教材有反面教材,編纂水平也有優有劣,還需要有引導者選好教材、講好這本教材。在重視自我的前提和目的下,可以去塑造心中的引導者,——後文會繼續探討,這位引導者本是我們心中自我覺知后可以聯結的人類力量。

當然,善待自我並非自私的意思。只有真正接納自我的人,才不會始終圍困於自身的情結,才真正懂得關心他人,才可能與他人建立良性的關係,才可能博愛更多的人,甚至在必要的時候犧牲自我。

而深陷其中的人,一方面缺乏自我,一方面又表現得自私。自然美景,人間歡樂,多姿多彩的生命形態,都不關乎自己,因此心門緊閉,不能投入。和他人建立良性關係,也存在障礙,因為和自己的不友好消耗了生命的力量,無力去關心他人,也無力確信他人對自己的接納。和所有人的關係,都會是自己和自己關係的映射。

這並不難理解,生命過度受阻,自然會激起反抗的應力,來強調自己的需求,保護自己。並且,極有可能會採取並不恰當的措施,比如壓抑自我或處處表現,顯得自己強大;又如,製造衝突或迴避衝突,用特殊或隱藏來保護自己;又如,無法與人建立深層關係,巨大的不安拒絕或摧毀這樣的關係;又如,投入另一個人或另一種理念的強大來消滅自我、歸屬強大。

我想說,愛的作用很大,可以創造奇迹。

但人終究是要靠自己的力量站立,否則便不能站立。小骨如是,我看到的其他生命,亦如是。

或者說,擁有愛的能力,需要首先成為自己。

“教化的使命,是點亮你心中的光明,而不是用另一個光明將你扼殺在黑暗,讓你再不能發光,只能依賴另一個光明來生存。”

教化中浸潤的精神,應當是愛護和尊重,是讓受教者在光明中看見自己,勇敢地實現自我。

這首先是關於教化的小說。但我依舊要指出教化的局限性。

人的選擇至關重要,引導者並不能為他人選擇人生。就如師父對小骨說的,他能對她的人生負責,卻不能對她人生的意義負責。從事過教育的人懂得不高估自己的力量,在做不了什麼的時候,要去尊重學生的人生選擇。

小骨也經歷了很多考驗,雲山的考驗,卻是最大考驗。最緊要的問題,在雲山同時向人物和作者呈現,我們應對得都很艱難。

這便是我在前文提及、在後文要繼續闡發的,這篇小說應該寫的也一個人和自己的關係,而教化的終極和本質是自我教化。

自我教化——本篇後記中的核心問題——我嘗試從這些方面來看。

一、愛與轉化

愛很重要,尤其是無條件的愛。其實我們得到過這樣的愛,也許太不完美,便幾乎視而不見了。

我們只想改變過去,沒有那個不堪的過去,沒有那個不喜歡的自己,這樣一切都好了。但是惟一的辦法,只有接受自己。小骨也經歷了這樣的過程,她很難接受自己,也因此無法安然地修行和幸福。

由此,我想說讓我寫這個故事並且一直寫下去的一個原因。我喜歡師父對小骨的這種愛護,兩個閃着理想光芒的人,全然地接納對方,一人全心去引導另一人,如我在一個文案里說的:敘事關乎純粹的光明和極致的良善,關乎毫無保留的愛護和理解,以及天性如何在其中自由並實現。

我們希望得到這樣的愛護。但是,一種理想,可能註定了在現實中不能全然成真。儘管如此,故事還是可以寫,也可以讀,我也不過是寫我想讀的。書寫的過程本身就是和主人公共處的奧秘時光,這樣去愛與被愛。

也就是說,我們要有愛護自己的能力。這不是說,要自我封閉在一個世界裏,明明無人愛我、無人解我,我也不願意去付出愛和理解,僅僅是有這樣一個故事,一切就得到了。

愛的能量,在生活里是有的。但我們不得不承認,愛的方式,可能真的不是我們需要的;說得嚴重一點,可能根本就是錯的,是傷人的。希望我們能接受這樣的愛——我接受你們用這樣的方式愛我,而不是用我想要的那種方式。因為,他們也沒有得到過完美的愛,他們也沒有愛得那樣完美的條件。如果可以,我們不要去為難他人,不要去為難自己,不要去為難人類。

如果,過去實在不能原諒,那也請善待自己!

還有一種愛的動力,屬於人類,每個人都可以開發。因此,我們有這樣的故事,有這故事裏的世界,有這種轉化的能力。我們能將那種真實存在的愛的能量,轉化成一種我們需要的方式:從真實的源頭裏汲取力量,而那不能解釋的部分,我們要能自己和自己解釋。

像師父待小骨一樣,我們對自己也要善於解釋。如果能寫得出這個故事,如果能讀得進這個故事,那我們就感受過愛的真實源頭,也說明我們可以進行這樣的轉化。

二、引導者形象與“超我”

我們能內化的整個世界的有益力量,形成我們的自我教化。

每一句說得不夠圓滿但畢竟有可取之處的話,每一個混雜了人世灰暗但畢竟不掩光點的行為,甚至這些都沒有,僅僅是“人性悲苦和脆弱”的反面教材,也畢竟是教材。如果我們擁有強大的內化能力,我們心中的引導者也會如此強大。

是的,心中的引導者。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這位引導者。但他有時候並不引導,而僅僅是惡意嘲諷,甚或冷漠、放棄。而心中那個孩子,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他缺少愛護、缺少引導,他痛苦不堪,積蓄了許多怨忿。如果內在的自我中,引導者和孩子是這樣的狀態,我們的生活只能是混亂和晦暗的。

這也是心理學的概念,超我(引導者)和本我(孩子)需要維繫良好的關係,我們的安全和幸福才有保障。

需要有強大的內心力量,去形成心中引導者的形象,來愛護心中的孩子。

引導者不是告訴孩子,這個世界都不好,但我對你好;或者,你不好,但我統治你,你就有希望了。這樣的引導者是沒有力量和生命的,這樣的孩子也是不敢做自己的。雙方間的能量,只是不安—控制—不安的惡性循環。

應當是,引導者和孩子解釋,這個世界是這樣的,你需要認識、承受、發現、儘力改善;你就是你自己,雖然不完美,但是你可以也應該愛護這個自己,讓這個自己更好。

三、依賴的暫時合理性和走出依賴

從健康的依戀到自我形成,是可以的。因為孩子並不能分清主客體,幼小的他也需要得到全方位的照顧。這裏並無病態。事實上,當他滿足了童年時期的健康依戀,他的自我會得到正常的發展,他終會自立和自愛。

對孩子來說是健康的,對成人來說,想用依賴的方式去求得解答,就是有困難的。所謂救贖,已經成為主體的行為。

其實不僅是我們每個人長大了,無法回到童年,人類也是如此。沒有人能夠為我們解釋一切,給我們絕對的安全感了。這個世界的正確和錯誤都形形色色,無常是常法。這並非可逆。因此,自己要成自己堅實的盟友,智慧的嚮導,善解的知音,快活的同伴。

這篇小說中,逃避自我的念頭和許多美好、真誠交纏。但光暗交織,這也畢竟是人世常態。關於個人成長的故事,往往需要經歷一些曲折。惟其如此,我們才能看清一些信念的偏誤:不是淹沒在光明,而是點亮心中光明,喚起自己心中這個引導和愛護的聲音,自己能夠和自己解釋。

這其實非常難。任何過往留下的傷害,哪怕在沒有經歷的人看來不值一提,也可能帶來長期的困境、障礙。不要強求自己和他人。“雲深知處”,雲有時非常深,深到一時看不到去處……不要不尊重生命在“雲山”階段的每一次脆弱!

而任何此時尚且脆弱的生命中,也有點亮的經驗,而非一直沉陷黑暗。有享受自由、覺知自我的時刻。同樣,懷着良好願望付出過。這些,都不要否定。即便,只是堅持讀這篇後記讀到了這裏,也是敢於自我剖析的勇者。要肯定自己。

如果有哪一句話是全文的重中之重,就是這樣一句:只有做自己,才是正途。安全感,價值實現,愛與幸福,舍此正道,無有他途。

以上,在人物的生命和交往中探討過的一些東西,我有心得的,我稍作了一些歸納。下附幾段引文,我就不贅以說明了。作者畢竟應該是將要說的寫出來。

“小骨,你要接受,接受必然有苦楚的生活。這樣就不會等嘗盡一切苦味,才能安心去品味甜美。不要等不存在的那一天!苦與樂,你都接納,也就擁有了體味美好的能力。你會勇敢,不會因為那許多苦,害怕走不過,害怕希望給人的不安不滿,就不敢去擁有美好。

“你不要依賴甜美,也不要依賴師父。師父是希望你一切感受都留在表層,讓師父知道,不用有任何擔憂和隱藏。如清淺溪流,一望見底。但這樣你的生命就沒有了任何空間。你還來不及整理你的不安,就讓師父看見了。你想師父幫你化解一切不安,可你若自己不化解,師父也幫不到你。”

“這是最困難又最真實的時候了。

“最是坦途難行。危機中會奮勇,熱血激蕩;提升時會昂揚,靈思湧現。但此刻沒有什麼能觸發強烈的感受,平淡的日子裏,容易忘了精進,也忘了歡喜。

“其實世人最難的,不是在災難中創造奇迹,而是在尋常日子裏堅持看似簡單的法則。所以師父讓你自行安排和調整。你若在短時間想着,你定要如何,為了師父必須如何,這在短時間是能支撐你的。但是時間是最有效的考驗,時間長了,一種激切昂揚就要消去,一個人本來的樣子,生活本來的樣子,最終要呈現。本來的每一個人和每一個日子,都是芸芸眾生,都是尋常日月,會有軟弱無力,會有昏暗乏味。而一旦你待之以尋常,你心中強大堅韌的那一面,和時光里的美好永恆,也同樣會呈現出來。

“正是這個時候要堅持修行,人要學會過尋常日子。人間只有修行好,天下無如吃飯難。修行是生命最高的意義和最大的樂趣,但依舊是在尋常日子裏,就如凡人日日要吃飯一樣,很容易厭倦,覺得沒有意義沒有樂趣,這卻正是意義和樂趣。

“你希望,師父帶給你的某些瞬間,成為你生命的每一個時刻,這師父也做不到。”

“這個世上,總是有光明有黑暗,人亦一樣。誰都有痛苦的過去,難以面對的念頭,不要怕。這些不是敵人,你不要懷着敵意。你不想與人為敵,和這些過去和心念也一樣。學會面對和交流,它們並不糟糕。

“你的生命這樣豐富,不要再求盡善盡美。每一個願望,每一次奮力,每一回軟弱,每一聲嘆息,這正是你生命的豐盈和動人,這何嘗不是美好?人盡了力,有力不勝任,總是要抱以理解和尊重。由此才懂得,我們生而為人,渴望溫情,需要支持。

“你接受了世界不完美,如何又好苛求自己?這就是完整的自己啊!並非幽若那樣,才是完整。小骨不要怕,生命繁複,卻可以是改善和凈化的過程。”

回到開篇的問題,如何看待文學中的理想人物塑造呢?我想,文學並非為了塑造理想人物而存在。相比哲學,文學更近人性。而人性中,就是光暗含混的。在很多經典作品中,我們都會發現,人物很真實,並不完美,卻終究可氣可愛之後可親可近了。我們會看到很多種不同的執拗和交纏,性情的,觀念的,經歷的,這同時是他們的個性和弱點,他們之間的關係也殊具特色,未臻完美。

這種真實,往往滲透着作者對所有人物的理解和珍愛:不是為了美化他們,而是認可他們不完美時的美好,照實寫出來。如此的寫實也是最高的人道,若非珍視,就不敢正視他們本來的樣子,遑論下苦功夫描繪!

這些書帶給我們什麼?可能沒有一個給我們一切答案和所有關懷的形象。文學的力量,並不在於提供某一種形象或關係,而是讓我們在非常具體的人生中去生活,在不同的人生中去生活,從而豐富我們的生命,豐富的生命溫暖而善解,懂得珍惜自己,也懂得善待他人。

當然,文學也可以去書寫較為理想的人物和關係。而且寫出來也是很不容易的事,必須是自身某種意義上擁有的東西,才能呈現出來。但是作者和讀者是在其中勇於探討自身、自身與世界的關係,積極進入不同的人生,去理解從而珍愛,還是僅僅沉溺於自己並不相信的東西,這是截然不同的態度。

值得書寫和閱讀的是對理想的探索和其中可能的迷誤,而不是給出一個自己並不能相信的“理想”供另一些也不相信卻想佔有理想(準確說是被理想佔有)的人去消費。只有作為生命的主體積極地進入文學創造和審美,才可能以自身為堅實的起點和支點,在他人生命的豐富中回歸自身。有了主體的積極,他人才可能置於理解之光,自身才可能置於理解之光。不然,沉溺中,一個人既不能理解作品,他自己也不會得到理解。

最後,談幾句敘事文學和神怪題材。

敘事的力量,是任何其他藝術或學術形式不具備的。

“原來街頭巷尾,每天忙碌的終末,說書人談笑聲里的黃昏和燈火,又會生動於聽眾的笑與淚,沉思與遐想。原來史官修史,仙班列傳,不僅為後世垂範,也為後人在單薄、孤寂的時光里,能共享前人的生命。即便是話也不能說全的童子,也會鬧着要聽故事,關於那還尚未涉足的人世……”

關鍵在於生命。人物當有自己的生命,而非活在作者的控制下。那樣的人物,不會說出什麼新的東西,其實也不會說出任何東西。因為沒有活過。為此要勇敢地生活。

作者需要審視,是不是筆下每一個人都是活人,還是有些人僅僅是道具,扮演壞人或者情節推動者。作者當是造物主一樣的作者,要博愛每一個造物,化身千萬、進入他們的生命,並不因他們的完美無缺。

文學是一種積極想像,也是因為這些人是活的,他們的生命會自由展開。他們會突然做出某一件事、說出某一句話,令作者驚訝不已也讚嘆不已:是的,我沒有想到他們會這樣;但是仔細想想,他們就應該這樣!

不重複是難的。每個人會說出的話、做出的事,是有一貫性的,每個作者關注的命題,也是有一貫性的。如何真實而真誠,卻能不斷更新生命,重複而發展,是以後的寫作中需要不斷思考的。

我有心將一般歸入通俗文學的神怪題材寫下去。三教傳統孕育的想像世界很迷人,又有包蘊人心人性人生人世的空間。

看到一篇分析,說通常的處理,是分離光明和黑暗,讓一個形象可以承載理想,讀者就能放心地去熱愛;另一個形象裝滿陰暗,讀者可以放心地去仇恨;主人公在“除魔衛道”中找到價值,讀者也就虛擬了一遍人生。可以理解這種寫法,生活里理想不夠理想,沒有盼頭;想去厭惡一個人,還不小心在這個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弱點;該做什麼,能做什麼,都是壓抑的負擔,虛妄的碎片。

但是,我想寫這種光明和黑暗、高尚和庸俗不好截然區分的一鍋粥,這個愛和恨、修行與無道不是涇渭分明的人間世。我希望真誠地去書寫,懷着善意卻不過分美化理想,不掩飾我的不喜歡,但也不掩飾,其實恨也是難的。畢竟人性里的光點是共有的,我們不能獨享;人性里的弱點也是共有的,我們不能獨免。我想找到一種真正屬於我、因此也可以傳達於人的力量。

敘事上,需要學習我們傳統小說的精鍊和趣味。西方小說對人心複雜的開發,頗有建樹。但我的寫作中,應當避免心理書寫的不節制狀態。

文字上的切磋琢磨,自然是必修功課,而不是選修科目。作者手中惟一擁有的,就是文字。觀察要更具體、真切,描寫要更精確、洗鍊,風格要更靈動、深厚。

感謝讀者朋友們五餘年的支持與包容!祝願大家人生美滿,尋找尋得。

我的第一篇小說,首次長篇敘事的嘗試,在什麼都沒有的時候,畢竟有理想的光點。

寫作在繼續。期待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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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緣修道半緣君(《花千骨》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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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理想的幼稚嘗試(代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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