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官海風雨 第六十四章:回國
沈浼心境略定,問老僕詳情。原來進入山西境內,胡柏草派的護衛就那裏和沈浼的眷屬分手。而後,天已向晚,一行人便宿在路邊的一座關帝廟裏。
到了半夜,出事了。一大群兵涌了進來,不由分說,將所有行李和幾口女眷全部擄走,老僕略略攔阻,便拳腳相加,打翻在地。
還不止,這群兵順手洗了旁邊的一條只有十幾戶人家的村子——村裏的大部分人都去逃難了,逼得村中兩個年輕女人投了井。
這個地界正是何三國的防區,不是他乾的還能有誰?
沈浼將何三國恨入骨髓,心想就算眷屬行李要得回來。此仇也不能不報。可是。怎樣才能出這一口惡氣呢?
第二天。那位校尉風塵僕僕地回來了,說多大帥答應了,已經派了人去交涉。
校尉的意思是沈浼也該啟程,但沈浼發了牛脾氣,不見到眷屬行李,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走。校尉無可奈何,只好一起等着。
等了兩天。終於把十馱行李、三位姨太太等了回來。
然而,那個姓林的侍妾不在其中。
沈浼暴跳如雷,何三國派來“護送”眷屬行李的武將卻不慌不忙,說道:“何大人說,那個姓林的,是隋匪逆犯的夫人,他得公事公辦。”
沈浼瞠目結舌,答不上話。
這真是“七寸”所在,明知道何三國假公濟私,但不論沈浼還是胡柏草。都拿他無可奈何。
想到人間仙色的那個姓林的侍妾,從此在何三國這個粗坯身下婉轉呻吟。沈浼只覺痛酸苦澀幾把小刀子同時在心窩裏面剜絞,人生索然無味,什麼都不再想了。
終於到了京城。
犯官被送入刑部,刑部的司官接收了胡柏草的咨文,把沈浼安頓在“牢房”里。關門落鎖,沈浼便踏踏實實地坐起了牢。不過所謂“坐牢”,只是失去自由,可以讀書,可以會客,還可以從外面叫席面和剃頭匠什麼的進來。
無論如何,拿辦沈浼這件大事告一段落,兩宮和中樞們都鬆了一口氣。
但還沒等他們吐完這口氣,一件更大的事情發生了:誠郡王死了!
之前派了曾繼堯會剿馬匪的差使,但廷寄發出,等來等去,等不到曾繼堯的動靜。兩宮和齊王正不耐煩,曾繼堯人沒動靜,摺子卻終於到了一封,一看題目,就叫人倒吸一口冷氣:“遵旨剿賊,瀝陳萬難”。
曾繼堯在摺子裏反覆喊難。
先說沒人,“老軍裁撤殆盡,須另募勇丁,期以數月訓練成軍”。
再說沒馬,“馬匪積年戰馬甚多,馳驟平原,其鋒甚銳”,要到古北口採辦戰馬,再加以訓練。
最後連水師都扯出來了,“拒賊北竄,唯恃黃河天險”,興辦水師,需要的時間更長,云云。
李念凝、齊王明知曾繼堯是不願意接這個差使,才諸多借口,卻一條也駁他不倒;就算能駁,正指着人家出力,也不好駁。於是君臣相對苦笑。
誠郡王更加緊張,不是擔心曾繼堯不出兵,是擔心曾繼堯出兵。曾剃頭真要從南邊插一杠子,自己這個郡王的臉面往哪裏擱?
老軍平定隋匪,誠郡王已經深受刺激;秦禝後進崛起,隱然有壓倒他的氣勢,再添一層刺激;朝命曾繼堯會剿馬匪,更是等於直接打他的臉,誠郡王心裏猶如火燒,真拼了命了。
其時馬匪竄至鄧州,誠郡王出擊,先敗后勝,於是窮追不捨。那一帶地形崎嶇,馬隊不能盡展所長,多次中伏,雖無大的損傷,但誠郡王愈加惱火,追擊愈急,經常一晝夜走兩百里。宿營時,衣不解帶,以郡王之尊,亦是席地而寢,天光微熹,便第一個上馬而去。
這般追逐不休,他親率的幾千馬隊,終於和後面的十幾萬步軍完全分開了。
追到曹州,馬匪故意示弱,說只要誠郡王不追得這麼緊,就可以投降。誠郡王以為馬匪已至末路,於是數千輕騎,全力出擊,卻落入馬匪的伏擊圈,血戰不利,被迫退入一座空堡。
馬匪四面合圍,在空堡周圍挖掘長壕,一旦掘成,官軍即成困獸,騎兵也再沒有什麼用處了。
於是官軍只好拚死突圍。此時的誠郡王,神元消耗,幾乎燈盡油枯,全靠喝酒來勉強支撐;而官軍的嚮導,是一個投降的馬匪,臨陣起了異心,將幾千官軍往馬匪佈防最嚴密的去處帶。
這樣廝殺了一夜,官軍幾乎全軍覆沒。
戰後,誠郡王的屍體是在一片麥田裏找到的,身被十創。
誠郡王的麾下逃出的親信部下,親自背了誠郡王的遺體,進曹州城,素服治喪。
朝野震驚。兩宮破例於午後召見中樞,君臣相顧黯然,東太后更是落下淚來。
先議誠郡王的恤典。乃定派御前侍衛隨同誠郡王長子赴山東迎喪,輟朝三日,恤典從優,具體辦法由中樞處會同吏、禮二部商定,另行請旨。
這些都好辦,難辦的是,接下來的仗,怎麼打?
馬匪士氣大振,東路的馬匪做出北渡黃河的姿態,一旦渡過黃河,隨時可能進犯河北,京畿重地即在馬匪威脅之下。朝廷已調兵遣將,嚴密監視。但如果馬匪北犯,直隸的兵能不能擋得住,實話說,一點把握也沒有。
加上西路的馬匪已竄入山西境內,如果由得馬匪繼續西向,抵近山西、陝西交界地區,胡柏草部兩面受敵,一旦支撐不住,馬匪和羌人合流,西北必全局糜爛。西北如果淪陷,逆賊們合而東謀,東路的馬匪接應,中原遍地烽火,而且地近京畿,其禍不可測,甚至過於洪、楊!
原先打的如意算盤,是曾繼堯搭誠郡王,剛柔相濟,庶幾可在龍武軍回國之前穩住這架傾斜的“馬車”。結果這兩人,一個還沒有上車,一個已經翻車,而龍武軍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國!
兩宮和中樞眼中出火,頭上冒煙,東太后又流下了眼淚,這一次不是為了誠郡王,而是憂慮形勢。
中樞全班大駭,主憂臣辱,為臣者不能紓主上厪慮,包括齊王在內,都羞慚無地,跪倒匍匐請罪。
但這並不能解決問題,現在也不是互相埋怨的時候,李念凝還拿捏得住,溫言撫慰了幾句,“總要議計出一個妥當的對策來!”
曾繼堯是指望不上的了。李念凝、齊王都看了出來,曾繼堯盈滿自抑,加上勛名已足,心力已衰,是真不想再打仗了,硬逼着他上陣也未必能打好,強扭的瓜不甜。
國內能堪一方之任的人還有兩個,一個肖棕樘,一個李紀德。肖棕樘現在建州剿匪,雖然節節勝利,但畢竟尚未競全功,現在將他北調,閩浙的匪情一定死灰復燃。
就剩下一個李紀德了。
可是李紀德哼哼唧唧,和他的老師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李紀德回奏,“新軍疲憊,久疏陣仗,倉促之間,難堪大用”,而且,“子葯不齊,馬匹不備”,反正要好好操練,而這些,都需要時間。
他倒也不是什麼事情都不做。李紀德下了手札,調了一支偏軍北山。希望可以此向朝廷交差。
兩宮太后、中樞諸公個個度日如年,正待峻詞督促,但是這時候秦禝的一封摺子送到了宮中,秦禝表示,他即日就啟程回國,帶軍平叛。
東太后又當著中樞們的面流下了眼淚,但這一次下面的臣子們不必謝罪,因為這是喜悅的淚水。秦禝的摺子還有一個附片。也非常重要,“略陳剿滅馬匪二三事”。
秦禝如今帶軍在異國為大夏宣揚國威,但想的第一件事,卻是國內的主上之憂。君臣都不勝唏噓,東太后反覆感嘆:“難為他,難為他!”
李念凝心中火熱:我怎麼會遇上這樣一個男人?
就這份附片的具體內容,兩宮和中樞認真研議了很久。
以前朝廷剿滅馬匪的章程,無非兩個字,一個“追”,一個“堵”。這個方略,秦禝是不贊成的。馬匪飄忽,一味地追,是追不上的;而敵主動,我被動,敵人的動作又快,也是堵不勝堵。
秦禝以為,應改為一個“趕”字,一個“圍”字。
所謂“趕”,不求也不必追上馬匪,而是將馬匪驅向預設的地區;所謂“圍”,是提前預設兵力,馬匪進入該地區后,四面合圍,聚而殲之。
這個地區的選擇,要非常講究。最好四面有山、河、海這種天然的地理障礙,馬匪進去了,就很難騰挪。
秦禝建議,以山東一帶為首選。
這個地區,北面是大海,西面是防衛森嚴的黃河,南面是高拔險峻的山脈,東南呢,有一條彌河攔阻,是天造地設的“口袋”。
如何將馬匪趕進這個“口袋”呢?
秦禝認為,馬匪說是流竄數省,但以現在的情勢,江蘇有龍武軍,馬匪是進不去的;
於是,就剩下河南和山東了。
秦禝認為,馬匪到處流竄,說到底兩字,“沒飯吃了”而已。就是說,哪裏有吃的馬匪去哪裏。
因此,“辦流寇以堅壁清野為上策”。
秦禝在附片中說,“馬匪沿途擄獲騾馬,每人二三騎,隨地擄添,狂竄無所愛惜,官軍不能也。又彼可隨地擄糧,我須隨地購糧;勞逸饑飽,皆不相及。今欲絕賊糧,斷賊馬,惟趕緊堅築堡寨,若十里一寨,賊至無所掠食,其計漸窮,或可剋期撲滅。”
具體操作:河南全境堅壁清野,山東則暫緩;官軍北上壓迫,然後“防守黃運,蹙賊海東”,就是說,到時候只有山東一帶才有吃的,就算馬匪知道這酒有毒,也得喝下去。何況,他們還多半看不出這是一杯鴆酒。
至於東路和西路馬匪的關係,秦禝認為,東路的馬匪是馬匪的主力,剿滅馬匪必須先東后西,這個次序不能亂。西邊重點還是羌亂,如果西路的馬匪竄入山西,官軍要做的是斷絕二者的聯繫,而不能把精力花在追着西路的馬匪的屁股跑上面。
待東路的馬匪剿平,西路的馬匪再怎麼折騰、甚至和羌亂合流,都沒有用了。
這是一篇嶄新的大戰略,誠郡王的陣亡間接證明了這個戰略的正確性。東太后還是懵懂,只覺得有道理,道理在哪兒,說不大上來;李念凝和齊王、賈旭、彭睿孞幾個,卻是心潮起伏:真是“撥開雲霧見月明”!
隨後就把秦禝的附片,發給了曾繼堯、李紀德,諮詢他們的意見。
這一次曾繼堯的回奏極快,“老成謀國,切中肯綮,臣不能及也”,“指畫明白,一切方略,臣附議”。
李紀德的回奏也是贊成的,但他另有說不出口的心思:你這不是叫我們替你打前站,你一回國,便收全功嗎?
但嘀咕歸嘀咕,對朝廷之前派的差使的態度,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立刻吧後方的事宜都交給曾繼堯節制,自己親自北上。
這麼做原因有二。一個是不能所有的功勞都叫龍武軍搶了去;一個是李紀德已經別生警惕,知道龍武軍回國之後,自己的作用會大大下降,如果還是像之前那樣推三阻四,就會被朝廷當做一枚“棄子”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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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扶桑返回申城,海程並不算太長,也就三四天的光景。並非局勢已經糟糕到必須爭取這幾天時間,而是秦禝回國后是要北上的,目的地如果是申城的話,北上還是得坐海船。與其這麼折騰,不如就在長崎截住了,把目的地改成津門。
而前出津門的欽差已經在津門等他了。這位欽差,居然還是劉秉言。
秦禝頗為驚喜,先請聖安,劉秉言含笑答了“聖躬安”,然後宣旨。
聖旨共有三份,宣完一份,展開第二份,再宣,如是者三。這是很少見的安排,一般情況下,不同的內容,會歸總到一份聖旨中,不會這麼繁瑣。這是朝廷表示對聖旨的內容和接旨人的分外重視之意。
第一份聖旨,是用來宣讀嘉獎給秦禝的賞賜的。
第二份聖旨,着秦禝“中樞上行走”。
第三份聖旨,着即授秦禝“督辦直隸、山東、河南、山西四省軍務欽差大臣,此四省治下諸州的軍隊,及地方文武員弁,均着歸秦禝節制調遣,如該地方文武,不遵調度者,即由該大臣指明嚴參”。
內容極其“豐富”。
前兩份加官進爵、入直中樞。在秦禝料中;至於第三份聖旨,雖然想到會派自己去剿滅馬匪。但萬沒想到是這麼一個名分。
這等於把直隸、山東、河南、山西四省所有官員全部派做了自己的下屬,這可已經是夏國近乎五分之一的國土了。
情知這一段時間。政情戰況都大有變化,秦禝深深吸了一口氣,領旨謝恩。
待秦禝站起身來,未等他開口,劉秉言給秦禝請了一個安,說道:“恭喜大帥!”
秦禝大愕。趕忙伸手攔住,口氣帶出了埋怨:“故人相見,我還沒有給你道乏,你就先來消遣我。什麼意思啊?”
劉秉言正色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你儀制尊貴,朝廷體制攸關,大帥雖然謙退,也不好太輕忽了。”
秦禝心中微動,這個劉秉言,有點意思,莫不成……
秦禝笑着搖了搖頭:“這樣的消遣,咱們自己兄弟拿來開個玩笑好了,到了外面,你可不能這麼說我。”
劉秉言哈哈一笑,道:“大帥放心,我曉得分寸。”
秦禝從來沒有用“自己兄弟”來描狀和劉秉言之間的關係,個中微妙意味,被劉秉言迅速捕捉到了。秦、劉二人之間關係的重大變化,就在這一刻確定下來。
劉秉言再不會叫秦禝“文儉”,而是和趙定國、沈繼軒一樣,稱呼他“大帥”;同時,在秦禝面前,也就自居和趙定國、沈繼軒一樣的地位。
秦禝還有客人要見,後面和劉秉言有許多時間細談,劉秉言只是要言不煩地介紹了最重要的幾件事情:拿辦沈浼、誠郡王陣亡、曾李易位。
秦禝一言不發地聽完了,點點頭說道:“不急咱們晚上詳談。”
晚上,秦禝和劉秉言兩人把酒小酌。
劉秉言說道:“有一些事情,朝廷怕干擾大帥的軍務佈置,就沒在聖旨里說。兩宮是希望龍武軍里能有一支偏軍到京畿附近的。現在京城周圍那些京營禁軍,別說打什麼大仗了,就是幾百個馬匪,都剿滅不了。如果龍武軍分得出人手來,說句實在話,兩宮才睡得了安穩覺。”
妙極,此亦吾之所欲也。
接下來談到江蘇為肖棕樘支餉、肖棕樘送禮的事情。
劉秉言說道:“肖棕樘目高於頂,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麼厚幣卑辭,都說什麼自己英雄欺人,那也得看人,到了大帥這裏,就是英雄相惜了。”
秦禝笑道:“肖棕樘的這份人情,我心領了。他想要什麼,我大致猜的到,也許還真給得了他。”
又談到浙江人的感激和心思。
劉秉言含笑說道:“杭州這塊地盤,鄉親們心意可感,大帥其有意乎?”
秦禝沉吟道:“聽說接替肖棕樘的人,操守還好,也能任事,請他走,不大容易吧?”
劉秉言說道:“大帥不必過慮。上面把他放到這個位子上,無非不想漲曾繼堯的氣焰罷了。如果大帥夾袋中有人,兩宮一定是先要照應自己人的。何況,”他狡黠地一笑,“有一個好去處,可以安置馬恩德。”
“哦,哪裏?”
“西北。”
秦禝眼睛一亮,果然是好。
此中妙處,只能意會。馬恩德願不願意呢?一定願意的。而且,一定是“全身心投入”,辦差唯恐不力。
秦禝笑道:“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署理浙江諸州的位子,我要向朝廷保薦你。”
劉秉言連連搖手:“萬萬不可。”
秦禝愕然道:“為什麼?”
劉秉言說道:“我是杭州人。做本鄉本土的官,雖至公亦有私。大帥若作此提議,徒叫朝廷為難罷了。”
秦禝眉頭微皺,說道:“可惜,可惜。”
心裏說,這些個情形規矩,其是俺是知道的。
劉秉言的語氣變得凝重,說道:“有一件事,要稟告大帥知曉的。”
是關於何三國劫奪沈浼侍妾的事。
秦禝的臉色慢慢變了。
劉秉言偷覷着,看到秦禝眼睛中寒光閃過,那種猙獰凌厲,他從所未見,不由打了一個哆嗦。
劉秉言小心翼翼地繼續說道:“這個侍妾,原是隋匪偽王的妻子——這個朝廷其實是知道的,只是一直裝聾作啞罷了。何三國就是吃住了這一點,叫沈浼和胡柏草都無可奈何。”
他頓了一頓,說道:“何三國現在在山西當差,也算是大帥你的下屬。”
又稍稍沉默了片刻,劉秉言說道:“何三國的後面,是吳王。”
吳王?那位“糊塗王爺”?
就不知道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了。
秦禝盡量把粗濁的氣息平緩地吐了出來,看劉秉言一臉擔心的神色,微微一笑,說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不過你放心,我從不害人,可如果有人要騎在咱們頭上撒尿,”他獰笑了一下,“那也不成。”
秦禝這會帶回來的軍隊不多,只有近衛團和他一起回來了。其餘的軍隊都交給梁熄在扶桑繼續作戰,不過扶桑現在戰局明朗,相信很快就能竟全功。
而這次徵調的龍武軍都是留駐在江蘇的,這些留駐的龍武軍各部知道要去剿滅馬匪,都大為興奮。畢竟都憋壞了,有一種轉頭便要去屠獅殺虎的快意。
秦禝在會議上反覆告誡部下不能輕敵。但這其實是做不到的,此時的龍武軍,哪裏還能把馬匪放在眼裏?包括秦禝自己,也難免生出“碾壓”的快感。
秦禝和各部主官在地圖上反覆研議,具體軍事佈置在抵達津門前就要做好,到了大沽口,下了船,便各自奔赴預定防區。
劉秉言素來知兵,國內情形又最熟悉,也參加了相關會議。
至於心柔,當然不願意和秦禝分離,但既已歸國,不回申城,白沐箐的面子上須不好看。因此雖然兩個人都頗為不舍,但心柔還是主動提出回去申城,沒有叫秦禝為難。秦禝給白沐箐寫了信。
誰知道到了第二天,劉秉言又拿出一份諭旨,又變作宣旨的欽差。秦禝又得跪倒磕頭了。
上諭的內容叫秦禝微微心驚:西北出事了,胡柏草陣亡。
朝廷把陝西也划給了秦禝,“着該大臣全盤統籌辦理,如何調遣兵馬,並糧草輜重,乃細思詳划,預為之計,陛見之時,明白回奏。”
就是說,秦禝現在“五省軍務”。不但要剿滅馬匪,還要平定羌亂。
京都那位御姐。您真以為我三頭六臂呀。
接完旨,劉秉言講起胡柏草陣亡詳細,原來不是打了敗仗,而是,實在倒霉。
胡柏草入陝,大力振作,本來軍務上已頗有起色。東邊,同州一帶,他派手下大將李磊、李爾北拒羌人,大大緩解了潼關的壓力;西邊,西安一帶的軍務他自己親自主持,也防守的頗為得當。甚至還前出向西進攻羌人
羌人一時立不住腳,向西退去,胡柏草沿河追擊,追到了周至。於是全軍猛攻周至。胡柏草親臨前線,指揮作戰,不想一顆流矢飛來,正中右目,很快便傷重不治。
胡柏草麾下的軍隊失去主帥,潰回西安;陝東的羌人得訊,士氣大振,反撲李磊、李二部,二將接戰不利,苦苦支撐。
陝西的匪情,幾乎完全回到胡柏草入陝之前、沈浼主事時候的局面了。
朝廷對胡柏草的陣亡深感痛惜,追授了侯爵,着其獨子襲之。
還是那句話:撫恤這些都好辦,問題是,接下來的仗,怎麼打?
竄入山西的西路馬匪愈來愈西,差不多要接近山西、陝西邊境了。一旦西路馬匪西渡黃河,或羌人東渡黃河,就會合流,則西北即全境糜爛,再圖收拾,一定大費周章。
朝廷手上是真沒有人了,反正山西、陝西接壤,剿滅馬匪、平定羌亂相關,於是索性全部扔給了秦禝。
秦禝的頭略略有一點大。
胡柏草此人,不但能打仗,為官也是清廉自守。
秦禝的計劃中,是要把胡柏草收為己用的。胡柏草不但在軍務上會成為一個好幫手,日後改革,他的勛貴身份,也會起到特別的作用。
這下子,鏡花水月了。
劉秉言說道:“這副擔子,當真極重。不過事權一統,也許更易收功。我想,大帥也不必親赴陝西,坐鎮中央,調兵遣將即可。畢竟羌人蘚芥之疾,馬匪心腹之患。”
這個看法,秦禝並不同意。陝西,恐怕要親自走一遭。
剿滅東路馬匪,離最後收功的時候,還有一小段時間,他要抓住這個“時間差”。
不過,秦禝知道,這次是劉秉言替龍武軍備辦糧台,因此說了不少懇切拜託的話。
劉秉言卻說道:“為大帥辦糧台的,其實是齊王抓總,我不過跑腿辦差而已。”
哦?
軍情緊急,所有迎來送往的虛花樣,秦禝一律推了,又召開了一次軍事會議,重新調整了部署。
鄭四水帶着一個團先行前往甘陝;秦禝帶近衛團和一個騎兵團入京,陛見之後,即從北路赴陝。兩路入陝,都要經過山西,但秦禝決定,完全不搭理西路馬匪,銜枚疾進,在同州以北匯合。
這一帶的羌人,正盯着黃河以南、以東的官軍。秦禝要出其不意,拊敵之背,從後面一拳砸碎這股羌人,然後順勢西進,將全陝的羌人趕到甘肅去。
西路馬匪西竄,根本是為了和羌人搭上頭,如果羌人垮了,西北貧瘠之地,西路馬匪一家子是混不下去的,只好東返。於是不需官軍“兜剿”,山西的危局自解。
然後回軍山東,此時壽光一帶,馬匪入彀,大兵雲集,聚殲東路馬匪的“火候”就到了。
剿清東路馬匪后,再掉頭西向,那時的西路馬匪,孤魂游魄,不難一舉蕩平。
龍武軍其餘各部,次第開拔,分赴山東各地。
終於到了京都。
騎兵團和近衛團大部駐紮在城外一處軍營,秦禝自帶近衛團一部進城。
一進城先到宮門遞折請安,然後前呼後擁地到了東華門的賢良寺。入宮之前,就在這裏休息。
陛見之前,不能回家,這不消說;秦禝現在的身份,是督辦五省軍務的欽差大臣,不是江蘇巡撫,也不好再住江蘇公館。
剛剛坐定,順天府的首縣大興知縣的手本就遞了進來。
原來大員蒞臨,例由首縣做東,備辦供應,“公款接待”。
自然擋駕。吳椋跟大興知縣說道:“大帥跟貴縣道乏!再跟貴縣說一句,大帥一向不擾地方,貴縣什麼都不必預備,一切都是我們自己辦。”
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早在大興知縣這個老油條料中,因此這傢伙表面上點頭哈腰,但實際上什麼也沒有準備。
秦公爺回京了!
整個京都城轟動起來,賢良寺周圍立即喧鬧起來。無數人探頭探腦,想一睹遠征扶桑的大英雄是何等樣的風采?只是近衛團關防極嚴,外面熱鬧,寺裏面總還算清靜。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黑着,秦禝便起了身,洗漱完畢,穿戴齊整,
寅時六刻,出門上了八抬綠呢大轎,兩名宮裏派來的太監前導——這次不是李孝忠的安排,而是出於“懿恩”.吳椋等材官跟着,一行人往皇城而去。
進午門,入隆宗門,到了候見的朝房,今兒帶班的御前大臣是岐王。
岐王一看見秦禝,便呵呵笑道:“秦公爺,恭喜!”
秦禝上前請安,笑嘻嘻地說道:“王爺說笑了,一年不見,王爺愈加英武了。”
齊王哈哈大笑,說道:“你這話,我回去說給王妃聽去!”壓低了聲音,眨了一下眼睛,神秘兮兮地說道:“秦禝,你們家,還有好事。”
還有好事?“我們家”?能是什麼呢?總不成再封誥一個一品夫人吧?
此時,太監來傳懿旨,着岐王帶領秦禝覲見。
二人來到養心殿門口,岐王報名:“一等公、督辦五省軍務欽差大臣秦禝候見。”
那個乾淨、清亮的聲音今兒分外柔和:“進來吧。”
秦禝進得殿中,三步走過,雙膝跪下,口稱:“臣秦禝恭請聖安。”然後免冠叩首。
磕過頭,起身前趨數步,在離御前“最最近”的一個墊子上,又跪了下來。
他隱約能夠感覺到黃色紗幔後面。有不平靜的氣息。
還是東太后先開口:“唉。總算把你給盼回來了。”
聲音里居然帶出了哽咽。
這哪裏是君臣奏對的格局?
秦禝腦子裏飛速地轉動着:她們畢竟是女人。
地位再高、權力再大、能力再強。也畢竟是女人。
還是孤兒寡母、四邊不靠的女人。
而女人,一旦對你產生了依賴,這種心理只會愈來愈重,甚至可能一輩子也擺脫不了。
看來這一年中,真的發生了很多事情。
哥不在朝,朝中到處都是哥的傳說呀。
秦禝咬了咬牙,好吧,我也肉麻點。
他略略伏低了身子。說話卻微微地提高了聲量:“臣在扶桑,仰念懿恩,思慕慈顏,中夜彷徨,也是恨不得身生雙翼,能夠早一日越洋回國,以慰兩宮皇太后的厪慮。”
這一下戳中淚點,東太后差一點就要放聲兒,拿個手帕子用嘴咬住了,好不容易平息下來。向李念凝歉然地搖了搖頭,意思是:“我不成了。妹妹,你來吧。”
李念凝表面上還拿捏得住,但內心激蕩,並不輸東太后。
何況,在面前這個男人身上,她還感受着東太后無法體會的一種“況味”。
那個多少個夜晚向自己壞笑着俯下身來的“他”,終於變成實實在在的一個人了。
這個,不會還是夢吧?
李念凝開口了,她盡量使自己的聲音顯得“正常”,但旁人聽來,還是非常溫柔:“秦禝。”
“臣在。”
“你今後的擔子,很重。”
“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話李念凝卻不愛聽,哪個要你“盡”?哪個要你“死”?
於是話里就多少帶出一點責備的味道:“總要平平安安地,把差使辦下來。”
秦禝聽明白了李念凝的意思,說道:“是,臣努力巴結,斷不使太后失望。”
頓了一頓,秦禝說道:“臣在津門的時候,龍武軍各部都已出發。鄭四水已赴陝西,其餘各部,已開赴各地。”
這麼快?!兩宮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極為欣慰的笑容。
東太后說道:“唉,難為你,難為你。你走了一年多,這次回京,可要在家裏好好獃上一段日子。”
這個李念凝心裏大表贊成。當然,李念凝是有“私心”的。念及於此,臉兒不由微紅,好在隔着紗幔,沒人發現。
誰知秦禝卻說道:“臣擬明日在家裏呆上一天,後日一早便出發,赴陝西和鄭四水會和。”
兩宮都大出意外。東太后連連嘆氣,說道:“唉,這怎麼好?這怎麼好?你這也未免也太辛苦了,你家嫂子,一定埋怨我們姐倆太不近人情了。”
秦禝回道:“軍情緊急,臣不敢先家后國。呃,臣下的嫂子,也是曉得……這個‘大義’,斷不會生出什麼意見的。”
李念凝也很感動,只是同時不自覺地有一點點“失望”。
她微笑着說道:“有一件事情,事先沒有和你商量,你只怕還不知道。七爺的王妃,認了韓氏,做自個的親妹妹。”
啊?
信息量好大。秦禝的腦子一時有一點亂,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這個應該就是岐王說得“好事”。
東太后喜孜孜地說道:“韓氏成了七爺媳婦的妹妹,自然也就是我們姐倆的妹妹,秦禝,今後咱們可真成了一家人了。”
秦禝還能說什麼?他只好磕頭謝恩:“慈恩深重,臣惶恐之至。”
心想,以後我該叫你們姐倆啥呢?“嫂姐”?
認韓氏做妹妹,岐王王妃是很樂意的,她本來就和韓氏交好,特別是想到今後對秦禝說話,可以擺出“嫂姐”的款來,着實有快感!
這次認姐姐妹妹,雖然不是朝廷的封誥,但“親承懿旨”,當事的幾個女人都是很有面子的。
李念凝的聲音變得鄭重:“這一段日子實在辛苦你了。你出京后,家裏面我們姐倆和七爺都會好好照應,你不必擔心。”
秦禝再次謝恩。
東太后笑着說道:“你班師回朝之後,得空請我們姐倆到家裏面坐坐,聽半天戲,就算謝恩啦。”
這話其實是為李念凝說的,李念凝是個戲迷,東太後於此道倒是普通。
齊王王妃既然已經認了韓氏為妹,秦禝就算“懿親”,即便秦禝在家,太后臨幸,也可以算是“走親戚”,名正言順了。
“家常話”說完,李念凝問道:“你這次剿匪,估計要多少時間,才能竣功?”
這是要緊的問題,秦禝沉吟了一下,說道:“回聖母皇太后,西北的軍務,臣暫時只能做到將羌人逐出陝西,如果要收全功,包括新疆,臣估計須費時三年上下。”
他微微停了一下,說道:“至於馬匪,臣總要請兩宮皇太后好好兒地過一個年。”
西北的軍務,把羌人驅出陝西已經很好了,真能三年收全功,已經算很快的了。
最後面一句話,兩宮卻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總要請兩宮皇太后好好兒地過一個年”,自然是說要在年前剿平馬匪。現在已經是十月份了,離年下不過兩個多月,從西北至中原的遍地烽火就能熄滅,那麼多的馬匪就能完全掃平?
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好事情。
李念凝按捺住激動的心情,溫言道:“我們姐倆不是要你立什麼軍令狀,飯總要一口一口吃,可不要太着急了。”
秦禝說道:“太后訓示的是。臣經已反覆籌劃,不敢欺君。”
那麼就是真的了。李念凝、東太后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睛中看到了渴望的神情。
李念凝轉過頭來,說道:“既如此,我們姐倆,就在京都等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