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官海風雨 第五十七章:聰明人活不長
長崎幾乎是在申城的正東方,是船隊橫過太平洋前往美國的路上,一個必經的中轉站。這一回,要在長崎補充一些淡水、煤和食物,因此船隊預計在長崎停靠的時間,是兩個晚上。
基本上,長崎是扶桑對外的主要港口,其地位類似於夏國的申城,在扶桑的的海貿政策實施之前,長崎更是扶桑國唯一的對外貿易港口。
秦禝知道,扶桑受夏國文化的熏陶很深,在這裏定居的夏國人亦很多。長崎人的一些風俗習慣、飲食文化及節日慶典,其實都是源於夏國。這裏還有專門的夏人聚集地。若是有工夫,真該去好好看一看,他心裏這樣想。
不過未必能有這個工夫了,因為這一次來,他有很重要的計劃——要用這兩天的時間,在長崎見一個人。
這個人,自然是扶桑人,叫做近藤真樹。
近藤真樹這個人,據說是現下扶桑人當中的一個英才,也可以說是一個天才。他見識超卓,一力促成了曾經勢同水火的“長州藩”與“薩摩藩”的和解,這樣的人,既然在長崎,當然該見一見的。
隨着船隊的行進。長崎港的輪廓。也已經依稀可見。然而就在這時,一直行駛在船隊左前方的護航的兵船,忽然吹響了兩短一長的號聲。
“侯爺,有狀況!”跟秦禝並肩立於甲板上的梁熄,攸地繃緊了身子。兩短一長的號聲,這是有敵人的訊號!
“四艘戰船,身份不明!是下令備戰,暫緩進港,在港外海面觀望,還是......”
在海上遇到這樣的狀況,是有既定預案的。果然,整個船隊聽見號聲。速度慢了下來,緩緩向東面的長崎港靠近。其中少數的戰船,橫過船體,做接戰的準備。各船的主官亦大聲下令,士卒們都紛紛從船艙中湧出來,跑上甲板備戰。
其實這時便已經可以看見,北方的海面上,有四道影子,一粗三細。如果這是一隻艦隊,則代表着一大三小,共四艘戰船,正在向船隊全速駛來。
“心柔,回艙里去。”秦禝一邊用千里鏡瞭望着,一邊吩咐道,“張曠,調一隊人上左舷就好,多了也擺不開。”
就在船隊忙亂備戰的時候,北面來的四艘戰船,漸漸靠近,肉眼也可以看得清船影了。前面的一艘是小艦,中間的一艘是大艦,側后另有兩隻小艦。
奇怪的是,居然看到了火光——梁熄再看了一會,臉上露出了笑容。
“不是向我們來的,”他向秦禝說道,“是他們自己之間在打。”
等到再靠近一些,秦禝也看明白了,前面的小艦似乎是在向長崎港的方向逃跑,後面的那隻大艦,緊追不捨,而側后的另外兩隻小艦,似乎又是在糾纏追逐那隻大艦。
在幾十隻船上的龍武軍士兵,大多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海戰的場景,既緊張,又興奮。
“韓先生,”秦禝心情舒暢之極,叫過身後的韓煒霖,微笑着問道,“你瞧扶桑人的船,這是怎麼一個意思啊?”
韓煒霖原本是一直在申城的商行里,做跟扶桑的生絲貿易,往來長崎如家常便飯,對扶桑最是熟悉。秦禝為了這一次來扶桑,專門把他請入了幕中。也掛了一個四品的官銜。
“大人,大的那就是扶桑的叛軍的海船。墨魚丸,旁邊小的那三隻,是吹雪丸、瑞雪丸、飄雪丸”
“怎麼都是丸?”梁熄疑惑的說道。
韓煒霖看了這一場海戰,正有驚心動魄之感,聽得梁將軍叫自己,連忙上前一步,陪着笑說道:“回將軍的話,這個丸字,乃是圓圈的意思,扶桑人把圓視為吉利的象徵,因此出海的船,都加一個丸字,來作為船神的名字。”
“哦,原來划幾個圈圈,就是吉利了。”梁熄笑道,“那怎麼又都沉到海里去了?”
這可怎麼回答?韓煒霖一怔,一時答不上來。卻不知秦禝也只是跟他隨口胡扯,心裏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扶桑的“攘夷”之戰,果然已經開打了。
扶桑的許多東西,是學自夏國,連夏國的政策體制,也都被學了去。
這次的叛亂,是因為駐節在江戶的大將軍,不滿在京都的天皇的統治,所以就帶着北方的一些藩國發動了叛亂。
很快戰局已經產生了結果,一艘小船被打沉,有部分落水的扶桑水兵,已經掙扎着游到了船隊近旁,而布列於舷側的龍武軍士兵,既然把他們認定為敵人,則理所當然地開始以弓弩向水中射擊。
“他們這樣不行。”梁熄急道,“這些人是戰俘,咱們這.......”
“何以見得是戰俘?”秦禝慢吞吞地說,“沒準是來搶船的。”
梁熄一愣,說道:“侯爺,咱們剛到,這會不會.......!”
不過梁熄這樣說,也不能不買他的面子,於是嘆了一口氣,還是點了頭。
“那就停就停吧。”秦禝面無表情地說,“不過這些人我看他們水性都好得很,讓他們自己游回長崎去好了。”
待到船隊駛進長崎港,扶桑的長崎港口的官員,立刻便着了慌——有船隊要來,這個他知道,可沒說是滿載數萬名武裝士兵的船隊啊?
這一下不敢自己做主了,一面先派人交涉,一面派人把長崎的主官請來了。
駐長崎的主官,職位叫做“奉行”,一共有兩名。現在來的這一個,叫做齋藤四郎,年紀較長,也較有權威。他跟夏國商人打交道的經驗很豐富,然而現在這樣的情形,還是這輩子頭一次遇到。
秦禝派下來做交涉的,是穿着全套公服的韓煒霖——他是四品,相當於原來扶桑官職中的“正四位”,跟奉行正好可以相敵。
“齋藤大人。”韓煒霖一拱手。
“原來是韓老爺……韓大人!”
兩個人是老相識了。齋藤四郎的不僅漢話精熟,而且一眼就看出來,韓煒霖陞官了。現在他竟然代表了整個船隊來做交涉,那身份上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齋藤四郎所要辦的交涉,是不準士兵下船。添加補給這些事情,立刻就可以辦,如果需要另有採買,則請開出單子,由長崎地方代辦。
這個要求不過分,算是在情理之中。畢竟整個長崎,也不過駐兵千餘,若是貿然放了數萬外兵進城,一旦事情有變,不知道該找誰哭去。
韓煒霖靜靜聽完了齋藤的一番話,也不回答,從身上摸出一張單子來,清了清嗓子,朗聲讀道:“大夏國欽命大臣、二等侯秦禝,奉旨出使扶桑,交付禮物贈予扶桑王上,以示友好。”
齋藤一愣,心說這是鬧的哪一出?
“官鑄銀錠二百隻,五萬兩。”“上等生絲五十包。”“貢緞一百匹。”“官窯瓷器二十箱……”
韓煒霖滔滔不絕地念下來,好一會才把整張單子念完,遞給齋藤四郎。
“奉行大人,這些禮品即刻要下船,請你點收。”
“這……”齋藤猶豫不定地問道,“韓大人,這是你們朝廷的意思,還是……”
“這是我家侯爺自己的一點心意。”
那就好!齋藤鬆了一口氣。這份禮物太重,若是弄成大夏國朝廷的賞賜,那玩笑就開大了。
下面要說的,是下船的事情。按韓煒霖的說法,各商船上的兵士,可以不下船,不過秦侯爺說了,想進城去逛逛。
“齋藤大人,我家秦侯爺的座艦,船上都是秦侯爺的親兵。侯爺要進城,他的親兵自然是要跟隨護衛的。”
齋藤心想,既然給王上送了這麼重的禮,不讓他進城,怎麼也說不過去,然則要帶多少人去?
“一千人!”韓煒霖斷然道。
齋藤嚇了一大跳,一千人,那怎麼成?
“秦侯爺身份貴重,隨帶護衛,理所當然,限於五十人之內好了。”
“堂堂欽命大臣,五十人怎麼夠?最少八百!”
“一百人,不能再多了。”
就這樣討價還價,最後終於定在了五百之數。
既然談好了,韓煒霖便登船回報。秦禝聽過,點一點頭,笑道:“好得很,咱們這就走吧。”
說走就走。吳椋從近衛團的親兵營和中軍營之中,指了隊人,全副披掛,扈從大帥上岸。
“秦侯爺,馬已經備好了。”齋藤四郎見到秦禝,先一躬身,“請到我的奉行府去用茶。”
“齋藤奉行,你太客氣了。”秦禝心想,這個扶桑鬼子的夏國話,說的還真是好,“不過我這一次進城,是想看看你們的歌舞伎。”
齋藤愣了一愣,原來這位秦侯爺,對我們扶桑的東西熟悉得很。
“有,有,”齋藤依然躬了身說道,“吉代社、淺井社這些地方都是頂頂好的。”
“我不要看這些,”秦禝搖搖頭,“我要去雲館。”
齋藤四郎的面色一變,遲疑半晌,才躬身答道:“是!”
歌舞伎在扶桑,跟戲劇在夏國的地位彷彿,都算是“國粹”。
歌舞伎前期是歌舞伎表演者,多是年輕貌美的女子。興盛之後,便有不少被稱為“游女”的女子,加入到表演裏面來,演出過後,還可以陪客人睡一覺,讓客人盡興而歸。
在扶桑的官府看來,這就算是“傷風敗俗”的事情了,終於下令禁止年輕女子從事這個行當,於是歌舞伎的演員,便從女子,轉化為男子,說起來,跟京劇倒也有幾分相似。
然而人的慾望,總是很難被完全抑制住的。在長崎,便有一家極其私密的歌舞伎館,甘冒禁令,以“巫女”為標榜,出演歌舞伎,專門招待身家豪富的貴客和商人。
巫女,指的是年輕的未婚女子,而這家歌舞妓館,就是欽差秦侯爺點名要去的“雲館”了。
之所以點名要去,是以因為秦禝知道,他要見的近藤真樹,原來是大酒商家的少爺出身,非常有錢,最喜歡在雲館流連。
齋藤四郎作為長崎的奉行,這個地方自然是聽說過的,平日裏睜一隻眼閉一隻罷了。現在這位秦侯爺張嘴便說了出來,不免尷尬,同時也對這位大夏國的欽差,頗有腹誹——夏國的官員,果然都是聲色犬馬之徒。
不過腹誹歸腹誹,面子上卻是一點也不敢露出來。
“侯爺!”齋藤仍是恭恭敬敬地說,“雲館是在下草町,只是這個地方。我不能親自陪着秦侯爺去。只能派人帶路。把侯爺送到地方。”
齋藤四郎那一瞬間的表情轉換,秦禝都看在眼裏,不由心中暗笑:當我是草包大人?草包就草包好了,不是壞事。
明令禁止的風化場所,奉行大人自然不能親往,於是由他的兩位隨員引路,五百親兵護着馬上的欽差大人,浩浩蕩蕩地開進了長崎。向下草町行去。
若論繁華,則長崎不如申城甚多,不過道路倒是比夏國的要寬上一點。一路上,街道兩旁的扶桑百姓,大多以瑟縮和敬畏的目光,看着這一支頂盔摜甲、全副武裝的軍隊。其中有不少人,見了這樣的派頭,不知是什麼樣的大人物來了,像對待武士一樣,慌忙退在道邊。躬身行禮。
秦禝要帶幾百人進城,倒不是有什麼了不起的圖謀。一來沒有這些兵。只怕進不了雲館的門。二來,他也是拿扶桑人信不過。然而一路上倒還平靜。等到了齋藤所說的下草町,四周已略顯荒涼,唯有一條小溪之旁,立着一片青磚白頂的館閣,想來就是傳說中的“雲館”了。
小樓之外,並沒有懸挂招牌,卻整整齊齊站了二十來個浪人打扮的壯漢,人人都是一身黑衫,對襟處卻有一條白邊,腰間無一例外插着一把細而長的刀鞘。忽然見到有這樣一隊人馬到來,無不大為緊張,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刀柄,警惕地注視着走上前來辦交涉的人。
秦禝看的真切,心說這就對了,近藤真樹果然在裏面!
去辦交涉的,是齋藤派來的兩名隨員。他們跟一名領頭模樣的高個子浪人,用日語在那裏唧唧咕咕地說著,韓煒霖則在秦禝身邊,小聲替他翻譯。
“這幫人說,今天雲館是他們主人包下來的,不接待別的客人……”
“齋藤四郎的隨員,說您是大夏國來的侯爺,是貴客,請他們無論如何要通融一下……”
那名高個子浪人的面色,顯見的由緊張變成了傲慢,將手一擺,大聲說了句什麼。
“他說的這句話,甚為無禮……”韓煒霖憤憤地說,“總之是不準咱們進去,讓咱們明天再來。”
“什麼明天,後天!”吳椋不幹了,“偏偏就有這麼多臭規矩……張行,跟我來!”
面容陰鶩的張行,原是秦禝的貼身親兵,現在任了近衛團第一營的營官,遇事下手最狠的。
“吳椋,當心一點,”秦禝在馬上,不動聲色地吩咐了一句,“他們的刀快得很。”
“爺放心,再快能快得過弓弩么!”吳椋帶了張行的一隊人,行出隊列,大步走到門口,不屑地打量着橫在門前的這一班人,嘴角掛了冷笑,大聲說道:“韓大人,你告訴他們,再不滾開,爺們就要闖進去了!”
齋藤的兩名隨員,見大有要起衝突的樣子,慌忙想要相勸。那名高個子浪人,卻似乎已經聽懂了吳椋的這句話,轉過頭來,大喝一聲:
嗆啷啷一片響,那二十幾名扶桑浪人,一齊抽出長刀,雙手正握,擺開了蹲步。
“弓弩!!”見到這樣,吳椋也不客氣了,“把這個破館子給我圍了!”
張行的那一對人,一半的人立刻舉起弓弩,成一個半圓,將門口的一班扶桑人圍在裏面。後面的四隊親兵,除了一隊留在秦禝身邊,其餘地迅速展開,將這一片小小的館閣,圍得水泄不通。
說動手就動手,這樣兇狠而訓練有素的軍隊,是這班扶桑人未曾見過的,然而弓弩的威力,卻都心知肚明——長刀再鋒利,又怎能擋得住成片的箭矢?於是人人臉上變色,心知只要那名年輕軍官一聲令下,自己這二十幾個人,不免要被打成蜂窩!
就在這一觸即發的當口,忽然從門內走出來一名年輕的女子,穿了一身碎花和服,膚色白皙,容貌也甚美。她向外面看了一眼,彎着腰,小碎步走到那位高個子浪人身邊,說了一句什麼。
“山田君,近藤先生說,請客人進去……”韓煒霖小聲替秦禝翻譯道。
秦禝在心中一笑,暗自點頭。
領頭的高個子浪人,憤憤地瞪視了吳椋一眼,回刀入鞘,先向其他人揮了揮手,讓他們讓開了,再用極生硬的漢語說道:“你們,侯爺的,跟我來。”
長崎一地,與夏國通商數百年,漢學極為昌盛,因此山田忽然說出漢話來,吳椋等人固然是大為驚訝,但秦禝和韓煒霖都知根知底,絲毫不以為怪。
“侯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韓煒霖見秦禝下了馬,連忙跟上,小聲提醒道,“這些人都帶着刀,不知道房子裏面,還有沒有什麼古怪!”
秦禝一笑,指了指門口的吳椋和張行,笑着說道:“無妨,我亦有刀。”
門口的守衛,已經換成了龍武軍兵士,那一班浪人,被擠在一邊,雖然還勉力做出一副對峙的樣子,卻已經沒有了先前的威風。秦禝負了手,帶着韓煒霖,施施然跟着山田行了進去,吳椋搶上一步跟在身後,再後面是張行帶了四名親兵,帶刀扈從。
雲館裏面的佈局,卻沒有想像中的曲折。經過一條明亮的日式迴廊。便來到了內門門口。兩名僕婦跪在地上。伺候進來的客人脫鞋,繼而將內門向兩側拉開,俯身行禮,請客人入內。
裏面是一個不小的廳,地面全以榻榻米鋪就,靠內則是一個小舞台。舞台上正有三名演出的女子,以白粉傅面,服裝繁複華麗。姿態妖嬈之極。最奇特的是,三個人一動不動,彷彿凝固了一般,廳亦不聞絲竹之聲。
榻榻米上,沿着東西兩邊,相隔七八步遠,各擺了數張小案子,彷如戰國時諸侯置酒高會的格局,顯見是給客人用酒的地方。不過偌大的榻榻米上,現在卻只在西首的一張案子後面。坐了兩名中年人,一人白衣。一人墨衫,都是將髮髻梳在頭頂,一副武士的打扮。而方才見到的那名年輕女子,此刻正像一隻溫順的貓兒一樣,俯伏在白衣人的懷裏。
廳內不止近藤真樹一個,這倒出乎秦禝的意料。只見山田行了過去,自顧自地在白衣人身邊一坐。
他這一坐,自然就把中間那名白衣人的身份泄露了——不是近藤真樹又是誰?
“聽說是大夏國來的侯爺,”做主人的開口了,語氣溫文爾雅,將手一讓,“慢待之處,不要見怪。請坐吧,一起喝一杯。”
毫不意外,是一口純正的漢話,只是在起承轉折之間,略顯生硬。秦禝知道,近藤真樹不僅在漢學上造詣很深,而且還是講理學的。
他微笑着點點頭,在東首的第一張案子后盤腿坐了,吳椋和張行,像兩名護法一樣,站在他的身後。跟着便有僕婦進來,在他面前的案子上擺了酒菜。
秦禝打量着對面的三個人。穿着黑衣的山田,是剛才就領教過的,白衣的近藤真樹,相貌端正柔和,亦與史書的記載相符,倒是他左側的那一位墨衣人,身形健碩,相貌威猛,兩道濃眉緊鎖,臉色深沉,不知是哪一個?
卻見近藤真樹雙手一拍,“啪”的一響過後,絲竹之聲立起,舞台上凝立不動的三名女子,忽然便動了起來。秦禝這才明白,原來是為了方才的變故,把演出生生停了下來。不由心中感慨,看來近藤在長崎的勢力,還真是不小。
近藤微笑着將酒杯一舉,向秦禝遙致敬意,“這說的是出家僧侶,被美女誘惑,而墮落的故事,最是好看。”
好看么?秦禝看着戲台上誇張奇特的舞姿,心下嘀咕,看來這個時代扶桑有名的歌舞,也就不過如此。
“盛情款待,無以相謝。”他也將杯一舉,算是回禮。
“我叫近藤,這位是山田君,這位是緋村君,都是我的好朋友。”近藤真樹笑道,“不敢請教侯爺的名號。”
山田君就不必說了,至於緋村君……秦禝瞥了那位神態威猛的人一眼,心裏掂量着,打了個哈哈。
“敝姓秦,名稷。”
啪的一聲,近藤真樹又將雙手一拍,再一次將舞樂止住,略帶驚愕地看着秦禝。
“你就是大夏國的江蘇巡撫,三等侯秦禝?”
近藤曾兩次到過夏國。現在雖然身在長崎,但長崎與申城,也不過是幾日海程,貿易往來最多,消息相通。對於秦禝的身份,近藤真樹這樣關心時政的人,怎能不知?只是萬萬想不到,坐在自己面前的這位夏國官員,原來是他。
“原來是秦侯爺駕到,失禮了。”近藤真樹打量着秦禝,拍了拍身邊的女子,笑着做了一個手勢,“我讓葵子,替我敬秦侯爺一杯!”
那名女子,果然便柔順地提起酒壺,來到秦禝的案邊,跪坐於地,先替秦禝將酒杯斟滿,這才舉起自己的酒杯,躬身一禮,自己先喝了。
“好,好,”秦禝卻不喝酒,微笑着把葵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一伸手。將她拉入了懷中。在她雪白的脖頸上一嗅。“果然像鮮花一樣芳香!近藤桑,你選女人的眼光,真是不錯。”
葵子軟軟地被他摟在懷裏,臉色變得有點蒼白,倒是沒有掙扎,身後的吳椋,卻看得目瞪口呆——自己家這位爺,生性風流是有的。然而何曾做過這樣喪心病狂的事情,當面就敢搶人家的女人?
那一邊,三個扶桑人臉上一同變色,山田更是作勢就要站起,腰間的刀“嗆”的一聲,已出鞘半截。
“哈哈哈哈,”秦禝驀地大笑起來,“近藤桑,你們都是圖謀大事的人,現在難道連一個女人都捨不得么?”
近藤雙眉一聳。跟緋村對望一眼,做了個手勢。示意山田稍安勿躁,才沉聲說道:“秦侯爺的這句話,我聽不懂。我們都是本分的商人,圖謀大事什麼的,不知從何說起?”
“好說,好說,”秦禝冷笑道。
“貴主上蒙塵日久,為臣者孰能不心痛?而起於草莽,以一己之力,剷除權臣,旋轉乾坤,維護正統不墜,更是不世的功勛!”秦禝這才將懷中的葵子,輕輕推開,肅容拱手道,“三位的大名,秦禝仰慕已久了。”
這一句仿若石破天驚,把三個人都聽得呆住了——說“貴主上蒙塵日久”,自然說的是天皇!而後面的一句“剷除權臣”,說的不是不滿王上的大將軍,又是哪個?三個人面面相覷,半晌才由近藤真樹開了口。
“秦侯爺,你說仰慕已久……難道你在申城,就能知道我們三個人?”
“一衣帶水,比鄰而居,怎麼能不知道?”秦禝見他仍有不信之意,笑着說道,“近藤桑自不必說,大名鼎鼎的人物。這一位叫做山田太郎,與近藤你乃是最好的兄弟!至於這一位緋村次郎么……在漢學上的名聲,在夏國也是有名氣的。”
“佩服之極,”近藤真樹回過了顏色,試探着問道,“不知秦侯爺,有什麼指教?”
“江蘇的隋匪,我已經統統打光了。”秦禝彷彿自言自語地說,“偏偏申城還堆放了不少繳納上來的匪軍軍械,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想來想去,還是回頭找兩隻船裝了,扔到海里去算了。”
三個扶桑人一聽,都是砰然心動——聽秦禝的口氣,莫非是有意拿這兩船軍械相贈?
三個人都想,他是夏國的御前侍衛,聽說在三年前那一場政變之中,出了大力,自然是保皇一派。所謂“旋轉乾坤,維持正統不墜”,大家不正是一脈?若是搭上了這一條線,有夏國的物力源源相助,則大事必成!
這一想,不免喜出望外,然而這位秦侯爺費盡心機到這裏來,絕沒有白白相送的道理,必定是有重大的索求。於是三人對望一眼,近藤問道:“這些東西,扔了倒也可惜……不知道要怎樣,才見得到這兩隻船呢?”
“我這次一路航行到長崎,中間很見過幾個小島,”秦禝仍是答非所問,“看上去真是不錯。”
幾個島么?三個人轉着心思,緋村次郎問道:“請問秦侯爺看上的,是哪幾個島?”
“啊?我今天大約是喝多了,不知胡言亂語了些什麼。”秦禝被他這一問。似乎驟然驚覺。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嘆了一口氣,“這裏人多,真是熱鬧。現在我戲也看了,酒也喝了,還是回我的船上去好了。只是長夜漫漫,頗為難熬。”
“何不請葵子姑娘陪了秦侯爺一道回去?”近藤真樹目光閃動,笑着說道,“有美人相伴。或可聊慰枕席。”
“什麼美人!”秦禝搖頭笑道,“我秦禝平生只敬英雄,惜乎無人可做競夜之談!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說罷,逕自起身,居然就這麼搖搖擺擺地走出去了。
韓煒霖心說,欽差大人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坐了不到半個點,這就要走了,連忙與吳椋幾個人一起。跟出了門外。包圍雲館的親兵,隨着吳椋的號令。亦轉瞬整隊完畢,簇擁着秦禝,一路返回了碼頭。
等到在船上吃了晚飯,吳椋帶了人,把船上的大餐室整理出來了,仿照雲館內的格局,在兩側擺了案子,又在餐室四角,各安排了一名親兵值守。
秦禝進來,四周一望,點點頭,對身後的心柔說:“晚上我要待客,茶水就歸你伺候了。”說完這句,也不管吳椋跟心柔,自己去坐在一側的案子後面,扶額沉思。
天已經透黑,除了波浪輕輕拍打船身的聲音,四周已是一片寂靜。不過這樣靜謐的氣氛,沒有維持太久,很快吳椋便進來報告了。
“爺,那三個扶桑人來了。”吳椋低聲道,“坐了一隻小艇子。”
“快請,”這是意料中事,秦禝沉靜地點了點頭,“讓船夫把艇子系了,也招呼他上來喝一杯茶。”
過了片刻,便聽見腳步雜沓,餐室的門一開,吳椋果然領着近藤真樹、緋村次郎和山田慎太郎三人進來了。
“臣不密失其身,君不密失其國。”秦禝一改日間狂放的做派,拱手施禮,嚴肅地說道,“要談大事,我不能不做這樣一番安排,三位既然心有靈犀,想來亦不會怪我。”
這樣說,愈發見得有誠意。近藤真樹鞠了一躬作為還禮,說道:“這是侯爺以心腹之事交託,再嚴密都是應該的。我們三人此來,亦無人得知,請侯爺儘管放心!”
近藤的這句話,秦禝信得及,因為對他們來說,這是天大的事情,少一個人知道,便少一份風險。
“我這裏沒有酒,”秦禝請三個人入座,招呼道,“心柔,替三位大人斟茶。”
三個扶桑人見到心柔,眼睛都是一亮,近藤更是笑道:“難怪秦侯爺不要葵子姑娘相陪,原來已是有這樣絕色的侍妾來伺寢。”
心柔看見這三個奇裝異服的人,就知道他們不是夏國人,沒想到居然會說漢話。雖然覺得他們這句話說得頗為無禮,但既然是老爺的客人,也就不敢說什麼,還是規規矩矩替他們斟了茶,這才紅着臉退到一邊去了。卻不知在扶桑人眼裏,女人全無地位,就跟一個物件差不多,因此說起話來,毫無顧忌。
“取笑了,”秦禝說道,“這是我的一個丫鬟。”
“哦。”近藤真樹也不在意,喝了一口茶,便急於要說正事,“秦侯爺,若是果然能以申城的軍械相贈,事成之後,王上亦絕不會讓侯爺落空——只是不知這是貴國朝廷的意思,還是……”
“是我自己的意思。”秦禝坦然相告,“我對忠臣義士最是敬佩,凡是能幫上忙的地方,絕不吝惜。至於事成之後,王上若有所封賜,某自然也不敢推辭。”
近藤真樹和緋村次郎是早已商量好了的,若說割島相贈,是絕不肯的事情。不過眼下不妨先答應着他,真到了事成的那一天,再另想法子推諉就是了,反正無憑無據,他又能說什麼?至多是兩方情商,多給些錢好了。
既然這樣,現在更要說得煞有介事。
“秦侯爺,不知有哪幾個小島,入了侯爺的眼?”緋村次郎問道,“請開個單子下來,作為日後的憑證。”
“不忙,不忙,”秦禝搖頭道,“我們夏國有句古話——事未竟而先居功,君子不為也。我倒想先聽一聽,幾位是個什麼打算。”
於是聽這三人,把現下扶桑國的形式說了近乎一個小時。從叛軍的勢力範圍,到現在扶桑採取的對應措施等等。
“真是大才,關某受教良多。”秦禝看着近藤真樹和緋村次郎,心裏頗有感慨,不知現在的夏國,有沒有這樣頭腦清楚卻又敏於實幹的人才?
“不敢當。”近藤笑着說道,“跟秦侯爺一比,我們就算不上什麼了。”
“對了,”秦禝想起一件事來,極感興趣地問道,“我聽聞扶桑的刀,都是名匠鍛造出來的絕世好刀,我久聞了,卻不曾真正見過,不知能不能借來一觀?”
雖然這個請求略顯唐突,但此時此景之下,怎能拒絕?近藤真樹和緋村次郎,都解下自己所佩戴的小太刀,不過畢竟不願意交在秦禝的親兵手裏,左右一望,看着心柔笑道:“就請這位姑娘呈給侯爺。”
只有山田搖着頭,遲疑着說道:“秦侯爺,我們武士,不可以,刀離身……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這是應該的。”秦禝點點頭,指了指吳椋和幾名親兵,微笑着說道,“我雖然不帶刀,他們幾個就是我的刀。若說是讓他們走開,莫說我願意不願意,只怕他們倒先不肯了。”
開過這一句玩笑,接過心柔小心翼翼捧過來的兩柄刀,放在面前的案子上,輕輕揮手,先讓心柔退開,這才抽出刀來。
刀一出鞘,寒光凜凜,見得鋒銳至極。
“真是天下利器!”秦禝仔細打量着刀身,緩緩說道,“不過近藤桑,刀刃雙開,怕不怕佩之不祥呢?”
近藤真樹答道,“我們把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若是能求仁得仁,也是一件快事!”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秦禝佩服地說道。
“秦侯爺過獎了,”近藤真樹眼中放光,嘴裏卻不免要遜謝一番。
“總之是情敦義厚,死都要死在一起。”秦禝不勝唏噓地說道,“不知道現在,你們哪一位打算先死?”
三個人聽了這句話,一時都楞住了,似乎還沒明白是什麼意思。
“八嘎!”山田太郎第一個反應過來,嗆的一聲,抽出那把不曾交出的村正長刀,還沒來得及說出第二句話,一直站在他側后的張行已經跨上一步,抵着他的後頸割了一刀。
砰然一聲大響,山田高大的身子向前一傾,一頭栽倒,連帶着將面前的案子都撞翻在地上。
在密閉的餐室之內,人人都覺得心頭一緊,心柔更是驚叫一聲,臉色登時變得刷白,手裏原本捧着的一隻青花茶壺,失手落在地上,嘩啦一聲摔得粉碎。
近藤和緋村兩個,齊齊站起,本能地將手伸向腰間,卻摸了一個空,這才想起來,自己的刀已經被秦禝“借去看一看”了。
面色陰沉的張行,轉頭望向剩下的兩個扶桑人,
“秦侯爺!”近藤真樹的臉,被恐懼和憤怒扭曲着,大聲問道,“這是為什麼?”
這是為什麼,一句兩句話,還真難說得清楚。
秦禝嘆了一口氣,“聰明人太多的話,我在扶桑可就不好成事了。”
為了自己的計劃,相形之下,這三個扶桑人的性命,不過是浮雲。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們在扶桑的號召力和地位,就是他們的罪。
只是這些話,既沒有必要,也不願意向近藤和緋村說起,於是他拿了一句冠冕堂皇的話來做遮掩。
“我國上邦,威臨四海,扶桑本為藩屬之國。不思,以結上國歡心,偏偏陰蓄異志,希圖他國強軍,想幹什麼了?”
“秦侯爺,你說扶桑聯結他國,有何證據?”緋村次郎也大聲問道。
這又是說不清楚的一件事,不過若要強詞奪理,亦不是沒有話可以說。
秦禝心不在焉地說道,“前朝的時候,也曾兩次遣使至扶桑,授以金印、紫綬。這些事,有沒有呢?”
“那時候我們扶桑還沒有統一,幾十上百個小國,即有一二受過夏國冊封,也做不得憑據!”近藤真樹接上了話頭。
秦禝心想,這兩個扶桑鬼子,明知死到臨頭還這樣嘴硬,倒也算得上有幾分風骨了。
秦禝冷冷地說道,“一百五十年前,統領扶桑的三位將軍,有沒有受過夏國皇帝的冊封?”
自然都是有的。近藤和緋村兩個對望一眼,一時作聲不得,最後還是近藤拿了一個說法出來。
“那都是大將軍所為,不曾有王上的旨意!”
“什麼扶桑王,我不認得。”他面無表情地說道,“我是夏國的官員,現在扶桑既然歸扶桑管制,我自然是跟扶桑打交道,豈容你們作亂。”
“即便如此,那也應該將我們交給王上處置。你既然做的是大夏國的官,怎麼可以管到我們扶桑人頭上?”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秦禝淡淡地說,“何分中外?”
這就是不講理了。緋村次郎看了看地上山田的屍身,問道:“秦侯爺,你是鐵了心要殺我們了?”
“緋村次郎你也是精通漢學的,你自己也該當記得。”秦禝嘆氣道,“既然說求仁得仁,又怎麼好意思獨自偷生,讓山田君一個人走在前面?”
近藤和緋村默然不語,心知秦禝這句話一出,便再無回繯的餘地。半晌,近藤真樹才低聲說道:“既然如此,還請將刀賜還。”
這就是說,他們要用自己的方式來做個了斷。秦禝沉吟片刻,還是點了頭,將面前的兩柄小太刀,連鞘擲在二人腳下。
“我敬重二位是個人物,特予成全!”他站起身來,拱拱手說道,“我就不送了。心柔,跟我出去。”
出了艙門,吳椋也跟出來一步。
“爺,那個船夫……”
“一併處置了,連那隻艇子,也要鑿沉。”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