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官海風雨 第五十五章:床上的貴人
“秦禝。”
“臣在。”
“那你以為該派遣誰統帶一部龍武軍,去扶桑助其平叛?”
“啟稟太后,臣有所請。”
“你說。”
“臣請開去江蘇巡撫一職,親自領兵前往。”
這就是說,並不是要將軍隊交在其他人手裏,而是打算要親自統帶龍武軍。而扶桑和大夏隔海相望,這一去就是遠跨重洋了。
這固然是好事情,然而萬里波濤之中的兇險,也是不言而喻的。兩宮太后一齊動容,對望一眼,心裏又是欣慰,又是擔心,默然半晌,西太后李念凝才又問道:“然則蘇撫的位子,怎麼說?”
江蘇巡撫的位子,自然該歸趙定國,以“趙遠初”的名聲和風骨,足以斷絕旁人覬覦之心。不過朝廷的人事,不宜由自己來開口,好在還有齊王,這件事是早就有了腹案的。
“回太后的話,”齊王果然開口了,“現任江蘇布政使趙定國,聲名素著,又久歷軍務政務,堪稱幹練。臣以為,可以趙定國升任此職。”
“那江蘇的新政怎麼辦?”
“江蘇的新政,一直是他們幾個跟臣一起辦的。”秦禝接口答道,“有太后和中樞諸公指引方略,他們一定不會耽誤什麼,請太後放心。”
明黃紗幔后的太后,又小小的沉默了片刻,李念凝才再開口。
“那……就先讓趙定國署理吧。”
這句話說出來,等於整件事情有了定論。秦禝終於鬆了一口氣,心想署理就署理,將來真除也不過是時間上的事。這一次,自己若是回不來,也就罷了,若是回得來,那就不是一個巡撫的事情了。
沒想到,東太后還有話說。
“這樣的大事,這兩天倒是沒什麼人上摺子,”她彷彿自言自語似地說道。“也真奇怪。”
“言路上的官兒。或許還沒有弄得清楚是怎麼回事。”齊王笑道。
“這倒也是,”東太後點頭道,“不過到底是咱們去替人家打仗,將來不知道會不會有人拿這個來說事兒。”
“回太后的話,這一點名義上自不會有差錯。”齊王說道,“扶桑不是咱們大夏的屬國嗎,那咱們大夏自然有責幫助屬國,以彰顯我上國之威!”
“對,對,我倒忘記了。”東太后釋然了。
雖然商量好了,可是還不能發朝旨,因為還有一道程序要走——這樣的大事,事關國體,循例還該密咨親貴重臣的意見,即所謂的“內咨親貴,外咨重臣”。
親貴還好說。由中樞大臣親自向幾個親王去問一問,畢竟都在京里。方便的很。外面的重臣,當然指的是各地督撫,路途遙遠,不能一個個問到,於是選了兩個人,以六百里加急馳問,立等回奏。一個是名義上的天下第一總督,直隸總督蔣長佑,一個是實際上的天下第一總督,兩江總督曾繼堯。
這樣的情形,是在秦禝的算中,因此毫不擔心——蔣長佑的回奏會說什麼,猜也猜得到,至於曾繼堯……
曾繼堯什麼也不會說。
直隸離得近,因此是蔣長佑的回奏先到。果不其然,他老兄激動得不行,在摺子裏,上來一句就是“天戈遠震海外,甲兵威服四方”,不僅叫好,而且還建議“再多募新勇,並赴扶桑,彰顯上國軍威”,如果不是礙於官場的規矩和秦禝的面子,他多半就要自我請纓了。
曾繼堯的回奏,則一如秦禝的預料,含含糊糊,語焉不詳,總之是去有去的好處,不去有不去的道理,因為“彼岸情勢,非臣所能遙知,故不敢妄言。”
秦禝心想,曾繼全開缺回籍,江寧老軍裁撤,這兩件事,果然已經足夠令曾督帥煩心。以曾繼堯的老到,當然已經深自戒懼,怎麼肯在這樣的事上另生枝節?
至於親貴,一共“密咨”了四位王爺。齊王、岐王兩位不必說,賈旭去拜訪吳王的時候,這位糊塗王爺自是搞不清狀況,不過他也有他的辦法,先問“齊王怎麼說?”,問清楚了,點點頭,很鄭重地說道:“我的意思,跟他倆是一樣的。”
最後是韓王雲徽。他把來訪的彭睿孞延入客廳用茶,等聽完了彭睿孞的話,把眼睛瞪起來了。
“他娘的!”雲徽怒目圓睜,用力在案子上一拍。
“王爺息怒,”彭睿孞吃了一驚,連忙說道,“從長計議。”
“什麼從長計議?”雲徽的一部山羊鬍子都抖了起來,“這一回,照我看早就該讓這些人看看我大夏軍卒的威風!”
朝旨終於發下來了,一共兩道。
第一道是答覆扶桑使臣的奏摺,就一句話,“准予所請”,可謂輕描淡寫到了極點。
第二道倒是洋洋洒洒寫了一大篇,從邊軍起,把秦禝的功勞又鋪敘了一遍,末了說“即着該員出使扶桑,其江蘇巡撫一職,暫由趙定國署理。惟外交一事,特重身份,秦禝着加恩錫封二等侯,欽此。”
兩道諭旨,專門隔了一天發,似乎說的是不相干的兩件事,專為掩人耳目。
莫名其妙地升了官,倒是在秦禝的意料之外。他心想,這固然是在酬庸自己不避艱險,遠蹈重洋的功勞,可是其中也未必沒有金錢的力量——老子把幾十萬兩白銀漫手揮灑出去,得一點回報,那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不過他這一次的陞官,在秦家大宅之內,卻是驚喜和憂慮交雜。在下人們來說,主子又晉了爵位,當然是天大的好事,可是要坐海船出洋,聽着就怪嚇人的,萬一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大樹一倒,則這所大宅,又有誰能翼護?
在韓氏和明氏來說,固然原本也沒指望他能在京里長住,但想來他就算走,也不過是回申城罷了,哪裏想得到竟是去那個什麼扶桑國?
“我真是不放心。”韓氏掉了眼淚,“幾萬里遠的地方,音信不通,也沒法知道你好不好!你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讓我怎麼辦?”
“你忘了,吉人自有天相。”秦禝見她傷情,笑着寬慰道,“再說,也不是沒有好處。這次我回來以後,要是立了功,說不定就能調回京里來,以後天天伺候你。”
“真的?”韓氏收住了眼淚,也不管他話里調笑的意思,驚喜地問。
“自然是真的。”秦禝隨口應付道,“說起來只有一樁不好。”
“哦,哪一樁不好?”
“天天晚上都只好一個人睡,”他模仿着韓氏的口吻說道,“若是想起你,讓我怎麼辦?”
嫂子紅了臉,不說話了。知道他說的雖是風話,但多少也是實情。於是這幾個晚上,格外柔順,不管他要做什麼羞人的事情,也都隨着他亂來
過了幾日,李孝忠上門了,
“秦侯爺,這些天太後知道你要忙着跟中樞上商量大事,因此御前侍衛輪值的班兒,也都沒有讓岐王爺給你排。”等秦禝謝過了恩,兩個人在書房裏坐着喝茶,李孝忠笑着說道,“不過我給你提個醒——再過兩天,我們太后要回娘家李家園去看皇老太太,多半還要格外賞面子,傳你侍駕。說到底,若不是有你幫着,李公爺也不能把他的公爺府,收拾得像現在這樣漂亮。”
秦禝想起那個曾經的李侯爺,心中一笑——當初在雲河,他妹妹還只是個貴妃,他也還只是一個三等侯,演的那一回戲,若不是自己見機得快,他老兄沒準就要折在亂兵手裏了,那副在大車裏瑟瑟發抖的樣子,仍是歷歷在目。
現在神氣了,妹妹做了太后,他也升做了三等公,單論爵銜,比自己還要高,聽說見人的時候,眼睛都長到頭頂上去了。不過每次見了自己,倒還都是極親熱的樣子。
果然,第二天就有太監來傳旨,兩日後,太后歸寧,着御前侍衛、二等侯秦禝隨駕扈從。
太后歸寧省親的的隊伍,出了皇城向東,接着折而向北朝着李家園行去。中間的一頂明黃大轎,是李念凝的御轎,秦禝騎了馬,緩緩走在御轎的側后。
秦禝心想,她選在這一日省親,當然是因為這是最接近中秋的日子,算是跟娘家人一起過一個節。到了明天,真正的中秋節還得在宮裏頭過,身為太后,多半還要主持點什麼儀式也說不定。
中秋過完,自己也就該走了。他看看京城中這些熟悉的街道,一時又有一點捨不得起來,想着想着,忽聽前方已經響起了鼓樂之聲,李家園到了。
秦禝給這邊送過不少銀子,此刻的公爺府,果然已經煥然一新,而且把旁邊的兩家院子,也都買了下來,打通連成一片,這就比原來要氣派得多。御轎一直抬進了二門,李念凝才緩緩下了轎子,兩個哥哥,在門口磕了頭,站着躬身伺候。裏面的女眷,則由岐王妃帶着,給太后請安。
照規矩,李孝忠口中的皇老太太——李念凝的親娘,也是要給她行禮的,不過李念凝不肯,見了母親,立刻攙住了,像個孝順女兒一樣,跟妹妹一起把老太太扶進屋子裏去了。
“唉,你能回來這一趟,真不容易。”老太太說著說著,就抹開了眼淚。
“娘,你看你,我這不是回來了嘛。”李念凝笑着,免不了為自己辯解兩句,“我早想回來的,這幾年時日艱難,大事小事都得我操心,一直沒有走得開嘛。”
從這裏開始,娘仨你一句我一句,拉開了家常。
秦禝站班的地方,是在二門內,在往裏,就歸太監宮女伺候了。就這麼站了半個上午,再也沒見到李念凝的身影,只看見正屋門口偶爾有太監宮女出入。
百無聊賴之下,心想,這一份體面,也沒什麼意思,老子多少大事要辦,卻在這裏站崗放哨。站崗放哨也就罷了,連一窺美色都做不到,太后那個妹妹,怎麼不出來露個臉?
彷彿天遂人願,還在這樣想着,便見正屋的帘子一動,由一名宮女挑着,讓岐王妃走出來。她看見秦禝,面上微有笑意,扭了頭往西首的一所房子走了過去,身後跟了兩名宮女。
秦禝心想,岐王妃的容貌,雖然略遜於李念凝,不過也算得上是個美人了,當初在雲河看戲的時候,她跟她姐姐兩個扭頭向自己望過來的樣子,仍是歷歷在目。
這又是一對姊妹花,不過這一回,李念凝是姐姐。
他在這裏胡思亂想,岐王妃卻已經從東首的屋子回來了,不再看他,一直進了正屋的裏屋,看了看正在跟老太太說話的李念凝,笑着說道:“太后,先用膳吧?”
“嗯,再等會兒,你替我把家裏人都叫進來,我有話說。”
“是。”岐王妃略略一蹲,站起來笑道:“對了,那個秦禝,不是要去扶桑國么?我看見他在二門站班兒呢。”
“嗯,”李念凝又是微微點了點頭,“我特地讓他來的,有幾句話要問他,在宮裏不方便說。”
“哦。”說起公事,岐王妃就不大明白了,轉身出去,吩咐了一個太監,把兩個哥哥叫了進來。
叫進來的目的,是有所交待。兩個哥哥,都不成器,大哥兼了個禮部的官,卻從來不去按時輪班,自己二哥,則是天天閑在家。偏偏這兩個,又心比天高,借了今天這個機會,忽悠着母親替他們說情,想弄個外放的官兒,好好掙些錢。
在他們想來,有一個掌權的太后妹妹,這樣的要求,似乎也不過分。
李念凝偏偏就不肯做這樣的事——既然明知這兩個哥哥不中用,她愈發不願意落下話柄,叫外頭的人瞧不起。
“大哥你身上襲着三等公,平日輪班,好歹也得讓別人見得着你的人!就現在這個樣兒,叫我怎麼跟齊王爺開口?”省親的好日子,語氣不能太嚴厲,但話里的意思,得說明白,“還有,二哥你自個兒有幾分斤兩,自個兒不知道么?張口就是‘來個布政使’,還要指明非江蘇不去,你憑什麼呀?以後你們兩個,再不許攛掇着母親,來跟我說這些話!”
等到兄弟兩個灰溜溜地從裏面退出來,秦禝見了,心裏猜着個大半,知道是沒討着彩頭。再等一會,就見裏面傳膳,秦禝自己,也由輪班的侍衛替了,匆匆吃了飯,才回來繼續站他的班。
再等一會,終於見到李念凝被一大幫子太監宮女簇擁着出來,送到東首那間房子裏去了。他心裏恍然大悟,那是特辟出來,給太后歇午的房子。
這一歇,歇到了下午三點。就在秦禝琢磨着,是不是該起駕回宮的時候,見到李孝忠疾步行了過來。
“有懿旨”,李孝忠立定了腳步說道,“着秦禝覲見。”
到底還是要見自己,原本還以為自己想錯了。
對於李念凝,秦禝太了解了,極少做無謂的事情。今天傳自己隨駕扈從,多半就是還有什麼話,要做交待。
究竟是什麼話,不得而知,反正他也有話,要對李念凝說。秦禝摸了摸懷裏的東西,快步隨着李孝忠,來到那所供太后“歇午”的房子門口。
房子設在東首,見得娘家人是用了心的——在宮裏是住西邊兒,回到娘家,總算可以住一回東邊兒了。
李孝忠替他報了名,進了屋子,行禮參見。
“小李子,”李念凝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們出去吧。”
“是。”李孝忠躬了腰,一路退了出去。他是個極伶俐的人,知道太后這樣安排,一定是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要說。而這些話,是在賜宴的時候都不能說的,也就是說,連東太后都要避了過去!
何況太后說的是“你們出去吧”,屋裏就自己一個,談什麼你們?這樣一想,自然明白,退出門口,先把門上的兩層帘子仔細地放下來,再將手輕輕拍了兩下,把旁邊的宮女太監,一併叫了過來。
“往後站!”他擺起總管的派頭,小聲喝道。
太監宮女,是最膽小的人,而能伺候太后的,更都是精細挑選過的,也大都經歷過當年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政變,對宮裏當差的規矩,最是明白不過,知道李孝忠這是為他們好。太后在這樣隱秘的地方召見秦侯爺。要說的事情自然非同等閑。若是竟有什麼隻言片語飄進了自己的耳朵里。那沒準要惹來殺身之禍,因此聽了李孝忠的話,都忙不迭地向後退去。
隨着外面的腳步聲悉悉索索地遠去,房子裏變得一片沉寂。李念凝一時沒有說話,這樣肅穆的情形,仿似有無形的威壓,讓秦禝感到一絲異樣。
“秦禝。”李念凝終於開口了,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哀樂。
“臣在。”
“這一件事,你跟他們一起謀劃了多久?”
這一句話,輕輕柔柔地問出來,在秦禝的耳中,卻彷如一聲霹靂,冷汗唰的一下就冒出來了,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她一切都知道了?
穩住,穩住,他對自己說,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決不能栽倒在這個坎上。
這時就見出他那項長處了——每逢大事有靜氣。心念電轉之下,忽然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她今天在這樣的地方見我。是為了不肯讓這句話,叫別人聽了去!
想通了這一點,心中稍定,可是仍不免困惑,她是怎麼知道的?
這一件事,自己跟齊王雖有三次陳述,可是陳述之中,亦有所保留,並沒有將整個情形和盤托出。何況密室私議,以齊王的為人,是絕不會轉身就把自己賣了的——就算要賣,那也是在賣在朝堂之上,李念凝又何必特地避開了人,把自己叫到這裏來,問這一句話?
這樣一想,明白了,自己真是小看了這位年輕的太后。
她是猜出來的。
“怎麼?”李念凝略帶譏誚地說,“無話可說了么?”
“太后聖明!”秦禝想定了主意,開大着膽子說道,“臣只是沒想明白,臣的一點小小心思,何以竟被太后看得透透。”
“哼,”李念凝的話里,帶出了一點得意,“你抱了那個什麼諸國輿圖進宮,拼了命的要跟我說明白各國的位置在哪裏。等到扶桑國使臣的請折一上,你當我還猜不出來么?”
果不其然。秦禝暗嘆,自己這兩年,太過順利,怕是有點忘形了。以李念凝的精明過人,自己想將這樣一位深宮女主,玩弄於股掌之上,談何容易?
“什麼都逃不過太后的洞鑒!”秦禝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這些都是有的,只是謀划二字,臣實在是萬萬當不得。”
李念凝聽了,沒有言聲,半晌才嘆了一口氣。
“抬頭說話罷。”
“謝太后!”
秦禝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跟李念凝明亮的目光一觸,才垂了下去。
房子倒是不大,李念凝坐的是一張明黃緞子包封的靠椅,算是暫充御座。御座的西邊是窗子,關得緊緊,窗下設了一溜花幾。御座東邊則是一個半隔間,一張嶄新的綉床,大約就是給太后歇午的地方了。
“你這樣用心良苦,為了什麼,我又何嘗不知?”李念凝的語氣,轉為柔和,“只是好歹該告訴我一聲兒。”
秦禝心想,為了什麼,你倒也未必知道,不過聽你的口氣,大約以為我是為了你?你愛這樣想,那最好。
“是!軍國大事,都在太后一人身上,宵旰憂勤,人所共知。”秦禝說道,“臣以為,該當替太後分憂,莽撞之處,請太后恕罪。”
這句話的意思,自然是說兩宮聽政,其實大事都要靠她來拿主意。這句話,沒人敢說,然而卻真的是說到李念凝心裏頭去了。
“你是個有良心的,知道我不容易!”李念凝說道,“只是膽子未免太大了一點。”
“臣對太后忠心耿耿。”
“我取的就是你這一份忠心。”李念凝又嘆一口氣,“你過了中秋,就要回去了吧?”
“是,臣打算下月內。就要出洋。”
“這麼快。”李念凝輕呼一聲。想到他為了國家大事。不惜率兵身赴險地,遠蹈重洋,心下不能不感動,“來得及么?”
“來得及,諸般事務,有能員等先行籌辦。”
李念凝點點頭,盯着他看了一會,幽幽地說:“你這一回出了洋。去國萬里,沒有朝廷護着你,你自己萬事都要小心,不可再像過去那樣,膽大妄為。”
“是,臣謹記於心。”秦禝抬起眼睛,又迎上了她的目光,“臣這次去,說句不吉利的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來。再替國家辦事。因此有一件物事,想先交給太后。”
“嗯?”聽他前一句。李念凝皺了皺眉,聽到后一句,卻又有幾分驚訝,“什麼物事?”
秦禝探手入懷,再伸出來時,掌中是一隻精光耀眼的鐲子。
這正是雲河那一夜,還是貴妃的李念凝給他的信物,說將來要憑了這一樣東西,讓小皇帝報答他的忠心。此刻要交還給李念凝,意思也是明擺着的。
“臣受恩深重,焉敢還有奢望?”秦禝低聲說道,“這一隻鐲子,不敢再私留。”
這是極難得的表示,意思是該報答的,早已報答得足夠,自己不敢再居功自傲,留下這個證物,來要挾人主。
“你……拿過來給我看看。”李念凝攸的回想起那一晚的情形,聲音略略發顫。
秦禝站起身,走到御座之前,躬身將鐲子遞了過去,手還沒收回來,便已聞到一陣奇異的幽香。
這是他所進的香露。香露沒問題,問題在於,這並不是獨一份。
韓氏和白沐箐,都各有一份,再看到李念凝雪白的頸子,秦禝的目光就變了。
李念凝拿着鐲子,還沒等細看,就聽見他喘息的聲音粗重了起來。抬頭一望,立刻被他熾熱的目光嚇到了,身子慌亂地向後一縮:“秦禝!你……你幹什麼?”
獵物慌亂躲避的動作,等於是捕食者發出攻擊的信號。秦禝一彎腰,不顧她軟弱的掙扎,生生把她從御座上抱了起來,毫不猶豫地向隔間裏的綉床上走去。
李念凝的腦中嗡的一聲——才告誡過他不許膽大妄為,現在竟然敢做這樣的事情!
“你做什麼……這是死罪!”
“臣罪該萬死!”
這句話說完,就想去解她身上那件明黃色的袍服。“別扯壞了……”李念凝無力地說,“讓人看見,我也保不了你。”
“那就請太后自己更衣。”
許久之後,雲雨初歇。
李念凝慵懶地望了望站在床邊的秦禝,拉過那張薄被,覆住自己雪白的身子,轉向里側去了。
“秦禝,”她低聲說道,“不許再有下回了!”
說過了這一句,再無聲息,若是朝堂奏對,這就到了該跪安的時候了。
秦禝望着床上的太后,心裏泛起一絲莫名的惶惑。這個女人,自己將來該怎樣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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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大宅和江蘇行館裏的人,都已經開始整理行裝,在做上路的準備。
離京前,例行要面聖請訓,不過這一回,李念凝沒再說什麼,倒是東太后,想到他這一去的兇險,感念之下,溫言嘉慰,說了幾句很切實的話。
“隔了好大一個海,你在那邊兒打得怎麼樣,我們姐妹也不能知道,你自己總歸要一切小心。”
“謝太后。臣跟中樞上已經商議妥當了,凡有報捷的摺子,都從申城轉送入京。”
“喔,那好極了。”慈安喜形於色,“不知這一回,要打多長時間?”
“回太后的話,戰陣之上的事情,風雲變幻,一時也不能說得清楚。以臣的見識,刨去海上的行程不算,大約總在一年之內,就有分曉。”
“那一年以後,我們姐妹等着聽你的好信兒!”
你們姐妹。
秦禝望了望紗幔之後,默不作聲的李念凝,那一日綉床之側的不安,又再浮上心頭——自己一個穿越來的人,跟這位太后之間,算是怎麼一回事呢?
及至出了宮,便把這些紛擾的念頭拋開了。後天就要啟程,現在要做的,是把精神集中在眼前的大事上。
五日後,欽差大臣、二等侯秦禝奉旨出使扶桑,正式從京城出發,經由津門走海路去往申城,數日後,船到申城。
這是秦禝第二次在申城下船了。上一回,初到申城,帶了騎軍的幾百人,最後下船的時候,還特地的沒有穿着官服。
這一回,以欽差大臣、二等侯的身份,自然不能像上次一樣。全套公服不說,下船的時候,亦要昂首走在最前面。
香案是設在碼頭上的,一應來接船的官員,以趙定國為首,跪請聖安。
“聖躬安!”
答了這一聲,秦禝才放下欽差的架子,笑容滿面地說句請起,跟大家抱拳見禮,從趙定國到梁熄等人,一個個寒暄過來。
“大帥,請先回衙歇息,”大家都見過了禮,趙定國躬身說道,“晚上替您接風的宴席,已經備好了。”
“免!”秦禝擺擺手,異常簡潔的答道,“這會子就得開始辦事。遠初兄,咱們之間不必講究這些俗禮,你和大家這就跟我一起回去。”
另外四位,自然指的是梁熄、沈繼軒、楊秣和李銘鼎,再加上趙定國本人。
於是一共六頂轎子,浩浩蕩蕩地抬進了城南的龍武軍衙門。韓水帶了一班人在門口跪迎,磕了頭,打算接他進後院。
“我有正事要忙,”秦禝還是一擺手,“你去跟後院稟報一聲,就說我回來了。”
六個人在側廳坐定,秦禝環顧一圈,先拱手,再說話。
“這兩個月,諸公辛苦!上諭早就到了,一切不用我多說。兄弟這一回帶兵出洋。江蘇的事情。就重重拜託竹生兄和各位了!”
大家紛紛起身還禮,秦禝雙手一按,示意請坐:“這些繁文縟節,咱們免了,我就徑直說正事。”
待到大家坐下,先說第一件事。
“遠初兄,巡撫一職,咱們明天就辦交卸。沈先生。我要麻煩你,這幾天替我尋個地方,不拘哪裏,讓我的那房內眷搬進去。”
這就是說,要把這座巡撫衙門,讓給趙定國。
“大帥,恕難從命。”趙定國和沈繼軒兩個,一齊搖頭。
在秦禝來說,這第一件事,當然是故作姿態。而趙定國和沈繼軒的態度,也在意料之中。不過於禮節上。必得有此一舉,才能說得過去。
“怎麼?”他驚訝地問道。
“大帥,不到你走的那一天,我不敢接你的印。”趙定國說道,“就算接了,我也只是替你護印,等你回來。”
“遠初兄,你那署理兩個字,也不過是個幌子,實授是指日間的事。”秦禝笑道,“再說,名不正則言不順,既然已經有了上諭,我再待在巡撫衙門裏,似乎也不大妥當。”
“這不是巡撫衙門,”沈繼軒替趙定國答道,“乃是欽差的行轅!大帥,我們都商量好了,以後在城西的布政使衙門上,多掛一塊牌子就成,不必再費事搬來搬去。”
“這……等我走了,行轅還擺在這裏,不知合適不合適?”
“欽差行轅,例不出海!”沈繼軒斷然道,“自然是擺在這裏,等秦禝回來繳旨。”
“哦,哦,原來是這樣。”秦禝點點頭,“這是各位愛我,在下承情之至。”
這個過場交待完了,才真正開始說正事。
“江蘇境內的隋匪,算是肅清了,不過這幾年兵禍連結,各地都傷了不少元氣。去年第一次申城之役打完,我曾向薛穆做過請求,看能不能請旨,酌情免一點應徵的錢糧,結果在徐晉牟那兒就被擋了下來,真是不知所謂。”秦禝看着趙定國說道,“現在他們都滾蛋了,遠初兄,現在你主政江蘇,這件事,豈有意乎?”
“正是早有此意,”趙定國見秦禝提起這個話口,正好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受災最重的,是常州、鎮江和太倉這一州兩府,其餘各州府,略好一點。不過朝廷催糧催餉,常常是急如星火,我怕替大帥惹麻煩,因此也沒敢提。”
“略好一點,那也只不過是五十步跟一百步。”秦禝搖搖頭,“上回咱們盤過家底,江蘇一省,一年的進項有一千兩百萬,田賦和雜賦,只佔三成。減免一些,進項也少不了許多,只要別讓下面那幫蠢吏中飽,老百姓多少還是能得一點實惠。”
“是,幾年的仗打下來,也該與民休息。大帥的意思是……?”
因為正在新舊交接,所以趙定國當有此一問。
“等我走了,由遠初兄來上摺子好不好?”秦禝微笑道,“第一年減免常州等受兵災嚴重的地方的賦稅,第二年再說各州府的事,這樣既公平,也不會太過吃力。”
“成!”趙定國毅然說道,“就算朝廷不準,我也必定據理力爭!”
“倒也不至於不準,”秦禝輕聲道,“這件事,我跟齊王和戶部,都約略說過。”
趙定國明白了,他這是已經替自己鋪好了路,卻又要把這個愛民的名聲,讓給自己!激動之下,又想拄了拐杖起身,卻被秦禝笑着阻住了。
“遠初兄,彼此都是為國家辦事,不須如此。”
“是!秦禝的厚意,定國心領了!”
減免賦稅的事,一番商議下來,時間已近傍晚。然而要說的事情還有很多,秦禝乾脆留他們吃飯。
“沒法子,事情不說完,不能放各位回府,咱們邊吃邊談。”秦禝學着蔣長佑的口吻說道,“粗茶淡飯!”
一聽這話,梁熄倒是笑了起來——怎麼會是粗茶淡飯?
“大帥,小廚房的菜,我們許久不曾嘗過了。”他笑着說道,“只是又要給您添麻煩。”
說麻煩,倒也不麻煩,後院的白沐箐,聽說秦禝不吃“接風宴”,早就親自備好了一桌豐盛的席面,現在聽韓水來說,幾位大人都要在這裏用飯,那無非是多添兩個菜而已,以她的技藝,再加上心柔和一個媽子幫着,半點鐘不到,便開得席了。
有佳肴美酒相佐,談興更濃,秦禝把新政上的事情,一一問到,各人也都把自己該管的那一塊,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遍。
“沈先生,”他開始問龍武軍的總辦沈繼軒了,“軍團的糧台。現在是什麼情形?”
????????“已經從我的總糧台之中拆出來了,一共分了三層。”沈繼軒答道。
????糧台,大致相當於後勤部,不止要管糧餉的發放,而且軍械裝備、帳篷服裝等一應事務,都在管轄之內。????
????“軍團的糧台,還要再細分。”關卓凡說道,“這一回上京回京的時候,我跟劉秉言劉大人,都曾聊過不少軍隊上的事情。”
“以後咱們的後勤,要有專管糧餉的,專管被服給養的,專管軍械的,專管營舍的,專管撫恤救濟的,專管文牘任命的,專管醫療的,連專管馬匹的都有。這樣周致細密,前方的兵士打起仗來,就沒有後顧之憂。”
??????沈繼軒和梁熄一頭,大開眼界,都在琢磨着龍武軍自己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辦。
??????“還有就是馬上就要整軍出使扶桑,你梁熄,回去要加急訓練士卒,安撫他們的情緒,畢竟這次可不是在自家的地界上打仗,很多事情都要跟底下的士卒講清楚了!”
“末將知道了!”梁熄趕忙說道。
“知會底下各個團官,誰要是鬆懈了士卒的訓練,我直接拿他們去辦了軍法。對了還有要要開拔過洋了,這麼多軍卒擠在船上,容易滋生病疫,軍團要趕快擬定一個條例出來。預防這樣的情況發生,千萬不要傳染了瘟病。”
“請大帥放心,末將回去就召集諸將議事,儘快擬定出來。”梁熄站起來答道。
“好!擬定出來之後,交到我這裏審閱一下,就通告全軍,違例者,軍法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