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幽禁

58.幽禁

洞內。

五鹿渾自袖內掏了隨身火摺子,微微一晃,光暈乍現。

二人俱是闔了眼目,頓了片刻,待稍適明光,這方開目,再觀洞內,物物可見。

“宋兄,你且來瞧。”五鹿渾退往一側,抬掌輕撫山壁,見其上乃有諸多刻字,字體頗草,大小不一,勾捺欲止未止,帶着些難以言表的落寞無助。

“這是……”

宋雚谷探頭上前,細細一看,見那刻字雖多,卻不成章句,不過是一二三四五的乏味計數,順次辨認下來,已然刻到了兩百七十八,將半面山壁填的滿滿當當。

宋雚谷搔了搔頭,目珠徐徐轉個兩回,輕聲自道:“這裏記的,莫不是葬身洞內的亡魂數目?”話音未落,自顧自打個寒戰,囊着鼻子給自己尋個台階,“我可不是怕,我是體寒,凍得哆嗦。”

五鹿渾搖了搖眉,也不說破,抬掌輕拍宋雚谷肩膀,后則往另一側,舉火再看。

“此一山,當喚‘鐵圍’;此一洞,當名‘無間’。小罪尚報,纖毫受之;罪孽深重,解脫無望。”

五鹿渾輕將另側山壁上所書文字誦讀出聲,稍頓,搖眉苦道:“這字,瞧着像是隋掌門親筆。”話畢,暗暗計較道:莫非,那人……真在這處?心念及此,五鹿渾抿了唇,抬了掌,五指於膺前虛虛掐算。

宋雚谷蹭蹭兩步上前,顫聲接讀道:“取吾之心,夜叉尚不願食;煮吾之身,鑊湯尚嫌不沸;烙吾之肉,赤柱尤不足溫;穢吾之體,糞尿尚難稱臭。吾之罪業,歷遍多獄,每獄億劫,仍不可消。但求早死,萬苦加身;即便業盡無期,卻可脫此‘生遭阿鼻’,少受天良鞭撻,不由悔疚噬心。”

宋雚谷念罷,抬掌自抱,手心徐徐摩挲外臂,待得片刻,定了心神,方長納口氣,啞聲沖五鹿渾詢道:“隋老爺子……”正支吾着,指尖猛地沖洞內一點,“他說此處乃是地獄……你看……”話音未落,自己已是止不住地兩眸狂跳,皮肉驚顫。

五鹿渾抿了抿唇,欲言先顰,眉頭攢在一處,呆愣一時,卻終是未應一句,將那火摺子就唇吹了兩吹,放腳便向內去。

宋雚谷見狀,面上羞赧,磨磨蹭蹭不情不願,卻還是一步步跟了上前,口內喃喃絮叨着,“本公子又不是怕。本公子是衣衫單薄,想在此歇上一歇,待身子回暖再走……哎我說鹿兄,你別走那麼快啊?等我一等……”

這山洞,初時稍顯逼仄,尚有幾處,需得匍匐縮身,方可通過。然行兩刻,面前豁然開朗,四圍有幾條半尺粗細的孔道合併一處,各條涓水細流竟於洞內匯成一條暗河,河水清澈卻不生魚蝦,汩汩流淌着,直往山洞更內的黑暗。

眼下,這條暗河,成了向前的唯一通路。五鹿渾同宋雚谷對視一面,不敢稍加鬆懈,高舉着火摺子,趟着腿弓着腳,小心翼翼順着河水再往內去。

又行半柱□□夫,河水已至二人膝窩。

五鹿渾多添了小心,仔細寶貝着掌中一絲光亮,瞧見身前半丈遠處,有山石倒墜,形似筍,色如乳,石尖距水面僅留兩尺一線。五鹿渾回眸,沖宋雚谷示意,后則蜷了背,將火摺子攏在膺前,整個人自腰際打橫翻折,似將脊筋拗斷,上身與水面相平,一步步挪着,徐緩通過那垂石阻礙。

方過關卡,目前陡有光明乍現。

五鹿渾同宋雚谷瞧着面前景象,無不是口唇開張,瞠目結舌,胸前宛若敲鑼擂鼓,咣咣響個不停。

此一處,乃是山洞盡頭,開闊異常。

那暗河匯聚,形成個同尋常屋舍差不多寬窄的鏡湖。一道白光如晝,也不知是自哪裏打進洞內,直映得四下通徹,煌煌如列明燭,令方自幽暗通道中崎嶇行來的二人更感恍惚。

細細辨來,此一處:薜荔依牆,莓苔漫地;怪石疊疊,湖水粼粼。外面是妒花天氣,內里是無風無雨。這個密洞哪裏是什麼無間阿鼻,分明是雪山貯春之所、天上洞府極樂方是。

宋雚谷逕自呆愣,沒的提防,陡聽得身後一陣吱吱亂叫,還未回神,便感肩背伏上一物,兩臂緊勾住自己脖頸。白毛寸長,胳臂上筋肉鼓鼓——這傢伙,不是那溫泉遁逃的雪山白猴,能是何物?

“母猴子,母猴子!”

宋雚谷尖叫兩回,邁步便往前去,邊行邊使力將那白猴自身後扯落,往前一擲,單掌一抬,哆哆嗦嗦的,正待發作,卻又聽得一聲怪叫,自活湖邊沿一巨石後傳來,尖破山壁,響遏流紋,其聲長利,久盈兩耳。

宋雚谷同五鹿渾遞個眼風,二人齊齊上前,小心戒備着,試探行了十數步,待至跟前,方見那幾有兩丈高的巨石下部,露出數條鐵鏈,每根都有孩童手腕粗細,其上多是斑斑銹跡,相互纏繞着,說不出的陰森可怖,只消看看,已生懼意。

二人止步,踮腳探頭,欲將那巨石后所藏瞧個明白。未料得,迅指之間,伴隨一聲長喝,巨石后陡地飛出一物,似是人形,展臂撲向二人,恰如黑雲壓面,已然奪了先機。

宋雚谷目眥幾裂,渾身氣力凝於足尖,一掌緊扯身側五鹿渾,一掌攥着摺扇不撒手,倏的一聲,退出三丈遠,再將那摺扇一點,朗聲怒道:“何方妖孽,裝神弄鬼?”

五鹿渾面上不見驚懼,細瞧身前,見來人雙腕兩踝俱被鐵索拉扯,再難近前一步。其着衣物雖厚,卻遍佈泥灰,早是辨不清本色;長發及地,灰白黏連,內夾些許碎石草屑,臟污的很。

其面不見五情,高顴縮腮,肌膚皺干,齒牙暗黃,幾要墮盡;眉高八字平分,毫毛稀稀拉拉;一雙透紅耷眼,半點不得神采。

來人口唇微開,立引得涎液四流,活脫脫一副失智黃髮形狀,看得人眶底發熱、鼻內泛酸。

這人見五鹿渾同宋雚谷再不動作,便又低低吼了兩聲,后則呀呀支吾着,時不時蹦出幾個不成體統的詞字。

“吃……食來……食來……”

“她……是個女人?”

宋雚谷上下打量了那人半晌,甚覺不可思議,目珠眨亦不眨,直愣愣朝前盯着。

五鹿渾搖了搖眉,徐徐將火摺子收了,又將兩掌心往面前一豎,囫圇地抹了抹臉,后便把兩掌蓋在面上,再也不願移開。

“瞧她樣子,怕也得有個六七十歲吧。”宋雚谷冷哼一聲,逕自接言,“看來還真叫五鹿老那小子猜中了,隋老爺子養的,不是啥金籠鸚鵡,正是這金屋阿嬌啊!”

五鹿渾應也不應,自顧自掩着面,只覺得胸膺渾擾,心口沉重,悶悶地不住吐納,卻仍感覺憋堵不暢。

宋雚谷哪裏顧得上五鹿渾這些個異常,見鐵索困縛之人實難有甚凶暴行徑,這便暗暗揩了揩額頭薄汗,將摺扇別回腰際,心下雖是驚駭,卻止不住孩童心性,抱臂笑道:“且容我試試,喚她一聲。”

“月兒?”

“小月?”

“阿月?”

五鹿渾於一旁聽着,再受不得這狎褻意味頗濃的叫喚,陡地抬聲喝道:“收了你那些虛囂議論,莫在造謗!”

宋雚谷一怔,訕笑陣陣,輕聲應道:“隋老爺子不就是痴戀無果,慾念蒙心,這才將一生所愛幽禁此地,於世長隔嘛。那風月池的名字,自然也就是為這人而起。我喚她月兒,有何不對?”

五鹿渾長納口氣,仰面闔目,心下一股莫名的悲憤哀怨,夾雜着無名怒火,卻不知該往何處發泄。靜默一刻,這方低眉,側目一瞧宋雚谷,冷冷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來。

“此一位,不是啥勞什子月兒。”

“不叫月兒,那是何人?何名何姓?鹿兄你又從何知曉?”

“沒了我的蟲兒,鳥在池子中。”五鹿渾身子一低,蹲踞地上,指尖作筆,須臾寫就一個“風”字,“將這風字中的‘蟲’取了,替上一個‘鳥’字……”

“那……便是一個‘鳳’字。”

“照理說食蟲羽禽自當在林在籠在空,啞謎中卻非要提及這是池子裏的鳥,而不是旁的任何一處的鳥,實在有悖常情,想是其專為點出一個‘池’字來。”五鹿渾將一“池”字添在那“鳳”字後頭,啞聲接道:“隋掌門如是說,一來是告知我們當依何路尋得此位前輩下落,再來,便是告知你我這位前輩名號……怕是那風月池的名字,就是在行了這幽禁惡事後取的。”

“你……你是說……此一位是……”

宋雚谷一聽,早是不耐,連連吞唾,顫巍巍起身,倒退兩步,方道:“她是葡山祖師掌門——鳳……鳳池師太?”

“不會不會。”不待五鹿渾接應,宋雚谷已是逕自擺手,輕嗤笑道:“那池子既名風月,照你所說,風字池字皆有所指,那中間這個‘月’字,該當何解?再說,那池字怎就非得放在鳳字後頭?說不準,這人就是姓‘池’名‘鳳’呢!”

五鹿渾挑眉哼道:“我也盼着,此人同葡山無有牽連。然則,以我對隋掌門了解,他絕非那通曉風月醉心□□之人。依他的性子,給那溫泉取這麼個名字,不可能毫無緣由。我料想着,那‘月’字,一來是個障眼法,免得讓人一下便將溫泉名字同鳳池師太聯繫一處;二來,怕那‘月’字也作計數之用。”五鹿渾掃了身前囚困之人數眼,終是不敢正視,側頰朝宋雚谷一努嘴,沉聲接道:“宋兄可還記得方入山洞之時那些數字?”

“自不能忘。二百七十八。”

“二百七十八個月,便是廿年之多。宋兄淵博,江湖中事如數家珍,廿歲之前,何事曾轟動江湖,眾說紛紛?”

宋雚谷掐指一算,喃喃自道:“二十多年前,武林有四大謎團——一乃葡山祖師失蹤;二乃大歡喜宮覆滅;三乃魚悟國師入宮,四乃劍橫子隱匿。”

宋雚谷虛虛撓了撓頭,兩腮一撮,嘖嘖嘆道:“如此說來,時間確是對的上。“一語未盡,再同五鹿渾對視一面,已然齊齊喟嘆不住。

“巧合……許是......巧合罷了……”

“待你我將其送上葡山一驗,其之身份,自可分曉。”五鹿渾別過臉去,輕聲自道:“我也冀望這番推測,皆不過我自說自話。”

“吃……吃食……”

二人一頓,又再端詳面前之人,心下酸澀,如食豆梨。五鹿渾淺咬下唇,冷聲悲道:“想是隋掌門每月送一次吃食,續其性命。現而今隋老西歸,若你我勘不破他那臨終啞謎,怕是再經半月,食糧乏盡,野果不接,洞內這一位,必得飢餒而亡,無聲無息。”

宋雚谷倒抽一口涼氣,戚戚然應道:“隋老爺子那般淡泊之人,究竟為何行恁大惡,將此人囚禁在這雪山上?”

五鹿渾搖眉不住,唇角輕顫,輕聲應道:“眼下最重,先將其解救升天,好好安頓。怕是不久,你我便可再同胥姑娘會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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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病人之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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