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劍客

34.劍客

五日前,廣達咸朋山莊。

胥子思同長子胥垂垂齊齊坐於堂內,一個一派淡然,一個一臉官司。

“父親,怎得自您從玲瓏京歸返,短短數日,便有這般多江湖人士前來尋釁?拿粗挾細,好不煩擾!”

胥垂垂攢着眉眼,低聲道。

胥子思長納口氣,徐徐抿一口淡茶,“也算不得尋釁,不過互相切磋切磋,舒展舒展筋骨。”

“多是籍籍無名之輩,倒似受人指使多些。”胥垂垂音聲更低,鼻內哼個一哼,“同這般小子對戰,便似懸河注火,即便百戰百勝,千戰千贏,有何助益?”

胥子思目瞼一闔,似是不覺語侵,緩擱了茶盞,聞胥垂垂接道:“父親雅量,戰前戰後,竟還預備了飲宴。”

聞聽此言,胥子思抬掌按了按兩顳,搖眉應道:“現下正是飯點,我尚該過去敬他們一敬,聊表謝忱。”話音方落,放腳便往外堂。

“謝?”胥垂垂輕嗤一聲,心下暗道:是謝這群武人前來挑戰,刀劍相向;還是謝這群老饕前來參宴,飯來張口?這般思忖着,卻也已然起身,撣撣袍尾,撐個清高架子,尾隨胥子思離了堂內,反往內院而去。

這一邊,胥子思到得外堂,見府內老僕恭立門邊,挑眉朝內一瞧,見堂內安置四桌,每桌五六人,已然吃得杯盤狼藉,炙冷羹殘。然則其中一隅,尚且蹲坐兩人,皆着粗布灰袍,頭髮僅用一條紅繩攏於背後,一掌托盤,一手持筷,直將面龐埋入盤內,狼吞虎咽不停。

胥子思見狀,挑眉淺笑,逕自搖了搖頭,揚手示意老僕,令其往廚上,再多取些飯菜。

堂內幾人,拊腹之際,終是抬眉瞧見胥子思。轉臉功夫,席上諸人麵皮驟緊,一邊逃目,一邊齊齊起身,拱手道:“胥莊主,承蒙招待。”

胥子思微微搖了搖手,頷首笑道:“諸位今晨皆已同在下過了招。蒙諸位容情,點到即止,辦杯水酒,難表謝意。”

幾人聞聲,面上臊紅,“胥莊主客氣,我等可是無地自容。”話音方落,舉杯推盞,又再齊道:“多謝胥莊主手下留情,我等,甘拜下風。”

胥子思接了僕從遞上杯盞,兩手一弓,一飲而盡。

餘人亦是幹了滿盞,口內相互客套着,再同胥子思話個別,一個個魚貫而出,連半刻也多呆不得;尚有幾人,臨走側目瞧見那角落二人窮相,心下登時生出些傲氣,明裡暗裏啐一聲“豬身狗肚”,面上鄙夷,藏也不藏。

胥子思見眾人已去,這方撿了一座,徐徐落身,沖那兩粗布漢子朗聲道:“兩位,怎不就坐?”

此時,角落那二人呼拉拉吞了盤內最後一口飯菜,一邊咀嚼,一邊探舌卷了嘴角飯粒,將那碗筷一擱,對視一面,已然起身。

胥子思這方瞧見二人長相,見其皆生得白凈,然兩腮無肉,看着倒更像肩不能挑工愁善病的虛弱書生多些。

“我們兄弟,不敢入席。”

“何也?”

“入席為客。我等非請非留,非親非友,實在不配入席。”

胥子思聞聲朗笑,竟是起身,拱手相請,“兩位,在下這便相邀入席,陪我這老頭子,多進幾盞薄酒可好?”

那兩人見狀,目瞼一緊,已是齊齊抿唇上前。

“二位可知,方才離去諸人,亦非在下延請至此,全不過是自行登門下戰帖的江湖朋友。”

“我二人自然知曉。”

“他們既可入席飲宴,你等又有何不可?”

兩人聞聲,輕笑間,飲下一盞。

“他們來此,只為挑戰。過招之後吃上一餐,自無不妥。然則,我們兄弟此來,卻是正為著這一餐。如此,來意已然遜人一籌,怎不自覺矮人一頭?”

胥子思闔了眼目,一邊淺笑,一邊搖眉,心下暗道:此二人,倒也有些意思。

“如此說來,二位便是聽聞我府上多有俠客,日日擺宴,這方前來湊個熱鬧?”胥子思眼目微開,眼風卻是掃見身側二人所攜佩劍,不由笑道。

“我等……雖也有心前來比拼比拼,然則,以胥大俠江湖盛名,我們兄弟本是將你列為挑戰名單末三,算一算時日,怕是得過個一年半載,方可來這咸朋山莊。”

“哦?”胥子思目珠乍亮,“那之所以提前到此,便是單為著這一桌飯菜不成?”話音未落,胥子思左手輕提酒壺,右手一捉左袖,稍稍起身,親為那二人又斟了滿盞。

二人見狀,立時起身,後退半步,拱手卻立,面上煞是羞赧。

“在下尚有些好奇,我既為末三,那末二同最末,當是何人?”

對坐二人相視一笑,沉聲應道:“末二,便是一笑山莊錦公子。”

胥子思聞聲,亦是會心一笑:“放眼江湖後起之秀,楚錦確是使劍的好手。”

“至於最末,自然是那‘劍橫子’杜苦’。”

胥子思眉關稍緊,沉吟片刻,搖眉嘆道:“劍橫子之名,遠近歡服。遙想廿多年前,江湖匪類誰不聞之色變,然則……”

“杜前輩行蹤無定,現下江湖中人,已然少有念及。”

胥子思長納口氣,不欲多言,徐徐進了盞酒,輕聲咂摸兩回,倒覺得口內有些酸苦。

“尚不知兩位如何稱呼?”

“在下,宣白墨,此一位,乃是胞弟,宣柔翰。”

“雅名,雅名。”胥子思握了酒盅,推盞請道,“想來令尊必是書讀等身、辭流倒峽之輩。”

那宣家兄弟聞聲,立時拱手,脖頸一仰,將滿盞飲盡。

“家父原是一方舉人,頗愛吟詩作賦,日間舞文弄墨,便予我兄弟此名。”宣白墨朝胥子思微微頷首,低聲道。

胥子思暗自奇着,這弟兄兩人既是出於書香門第,怎就落魄至此?挑眉再見二人粗布外袍,袖口多有磨損舊跡,又查他二人面上神色,心下憮然,也未能問詢出口。

那宣白墨似是解意,側目瞧瞧宣柔翰,輕道:“家父原想我兄弟子承父業,寒窗數載,求取功名,未曾想……”

宣柔翰見其兄語頓,輕咳一聲,接應道:“未曾想我們兄弟,尤是不喜為人左右。年歲愈長,脾氣愈大,終是做了脫困籠鳥,棄文從武。”

胥子思思及自己一雙兒女,自是知曉養兒不易,聞聽此語,不由長嘆口氣,“雖已出來闖蕩江湖,若得空,還是多返家瞧瞧二老,進進心意才好。”

宣家二子對視一面,攢眉苦道:“子欲養而親不在,我等有愧!”

胥子思一聽,也不多言,徐徐將酒盅添滿,三人再不多話,逕自愁飲起來。

待得一炷香,三人腳邊,已是堆了四五個空酒罈。

胥子思頰上稍稍有些紅暈,朗聲笑道:“酒足飯飽,不知二位可欲往院內空廓處,試試拳腳?”

宣家二子聞聲,齊齊起身,拱手敬道:“正有此意。”言罷,緊隨胥子思腳踵出了廳堂。

咸朋山莊後院,乃是一分為二。左院少花木,多空地,兩排兵器架上,刀槍劍戟,棍棒斧叉,應有盡有;右院則是個小園,亭台橋池,繁花簇簇。說來倒也有趣兒,胥子思原想着,男左女右,這般佈置,胥垂垂自可於左院舒展筋骨,操練功夫;胥留留則可停於右院,賞花餵魚,兩不耽誤。熟料得,這左院,反是自家女兒來得勤些。

胥子思待過左院月門,眼風恰見胥垂垂立身右院亭上,笑意吟吟招呼他那寶貝魚兒。胥子思稍一側眸,再瞧瞧宣家二子,心下不免有些個悲涼,長舒口氣,卻又逕自暗道:何必非得子承父業,這家業,這名聲,我不也從未沾過半點父輩福蔭?

思忖一瞬,搖眉輕笑。

三人到得左院正中,胥子思兩手一弓,緩道:“兩位欲使劍也可,欲自此處自行挑選旁的趁手兵器亦可。”

宣白墨徐徐將袍尾一挑,再往腰際一卷,解了佩劍,恭聲應道:“早聞胥大俠一條巨靈擎山棍,棍法出神,百戰不敗,我兄弟二人便以劍法討教。”

胥子思取了身後一條實木黝黑長棍,一頭立於足邊,一頭正於肩平;摩挲棍身上盤龍花紋半刻,胥子思陡地抱拳,沉聲道:“請!”話音方落,胥子思右臂側展,那擎山棍似是條將整身扽平的大蟒,已然離地,緊貼於胥子思胳臂之下。

宣氏兄弟見狀,倒也沉着,褪劍出鞘,分往左右行了半步,雙劍前指,須臾功夫,閃身進攻。

胥子思目瞼一緊,見他二人行至半丈外,宣白墨專攻上三路,宣柔翰則專心下盤。二人劍法且快且硬,劍鋒所指,俱是要害,不招搖,不炫技,樸實無華卻式式致命。

胥子思冷哼一聲,心下反是贊道:幸我自始,便未敢小瞧了二人!棍隨心走,直將一條擎山棍耍得帶風,棍身同那雙劍相抵,叮叮之聲不絕於耳。

旁院胥垂垂聽得聲響,急灑了掌內餌料,心下忐忑着,快步便往左院而來;與此同時,亦有多名新來拜庄的江湖子弟,三兩群集,顧不得咸朋山莊僕役攔阻,自行闖到了左院,立身門邊,靜靜觀戰。

兩劍一棍,或玄或素,已然纏接一處,兩方招式變換之快,着實令人眩目。

不消半盞茶功夫,三人前後已是往來百招,未見高下。

胥子思心下褒讚不迭,唇角一抬,興緻大漲,兩掌持棍,棍首連往地面敲擊十數下,直逼得那宣白墨劍尖一低,兩足直往後退;胥子思查見破綻,身子淺抬,往那棍上施以巧力,便見那擎山棍自旋不止,離了胥子思掌心束縛,直衝宣白墨而去。

宣白墨見此棍來勢洶洶,劍鋒一挑,已然刺在棍上,熟料得那擎山棍棍頂受此一力,棍身陡斜,棍尾幾有一尺貼地,反已掃在宣白墨左踝,施力雖是不重,卻仍令其步子不穩,失了章法。

宣柔翰見兄長吃了虧,心下自然急迫,單掌發力,同那劍柄似離似粘,一人一劍,前後往胥子思面門而去,嗡嗡劍鳴大作。

胥子思眼目一亮,凝氣丹田,后順經履脈,導氣於掌,內力一出,反令宣白墨腳邊玄棍,貼地打轉。

宣白墨兩足一提,整個人已然騰躍起半丈,劍身朝下,鋒觸於地,輕巧一挑,便將那擎山棍掃往一邊。

胥子思見一切皆在所料,不急不緩,足尖往一側輕抵,正止了那擎山棍動作,棍頭得力,另一邊已是自行翹起,胥子思右臂一甩,加使一力,便見那巨棍一往無前,劈頭迎向宣柔翰。

宣白墨見此情狀,自知勝負已分,還劍入鞘,再將掌內長劍一擲,劍鞘入土豎立,正擋了擎山棍前擊之路。

一切一切,便在那劍身同棍身猛力衝撞的一霎,戛然而止。

胥子思單臂負后,唇角仍是掛笑,踱了兩步,左掌一抬,恰將那擎山棍攏在身側。

“後生可畏。”

宣白墨立時上前,重將長劍懸於身側,待宣柔翰亦是整理停當,兄弟二人齊齊弓手,沖胥子思深施一揖,恭敬應道:“胥大俠客氣,確是我兄弟輸了。”

“爾等招式簡潔凌厲,應變得宜,毫不拖泥帶水,頗有大家風範。”胥子思將那擎山棍歸置於兵器架原位,弓手相應,又再贊道:“不知二位少俠,師承何人?”

“無門無派,不倫不類。胥大俠實在謬讚。”

胥子思聞聽,笑意彌深,仰面闔目,長嘆道:“果是奇才。若得□□,必成大器。”

“無論如何,我兄弟二人,終是輸了。”

“此一戰,你二人不勝,卻亦不敗。”

“既然不勝,便是敗了。”宣氏兄弟對視一面,沉聲苦笑。

“除卻勝負,總有些更緊要的東西。”胥子思這方挑眉,環顧院門邊一干人等,終是將目光定在胥垂垂面上。

“莫要太過執於一物。”胥子思沉吟半刻,又再上前,輕拍宣家兄弟肩胛,輕聲緩道:“你等二人,便是太過執於掌上之劍,半分也不肯離身。須知若臻化境,便可人劍合一,身離,而神不離。”

寥寥數語點撥,宣家二人思忖、頷首、搖眉、思忖、再頷首,往複不住。

“你等,欲飲宴,欲挑戰,自行定奪,但有所需,言來便是。”胥子思面頰微揚,沖圍觀數人朗聲招呼。

一行一動,朗朗如玉山照人;一言一語,煦煦如春風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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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病人之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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