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下手

“若晌午在那忘形園子，本姑娘不逃，當可趁便隨其入了府去，見機落手，豈非千載一時？何需現下在這兒凄凄慘慘百無聊賴候着？”

聞人戰倚着樹榦，取座一粗壯樹枝上，單掌直拍腦袋，兩條腿自然然向下垂着，來回擺盪。

“然則，本姑娘乃是俠盜，所憑所傍是一身本領，豈是貪皮囊便宜之人？”思及此處，聞人戰冷不丁又再一拍額頂，腦中所現，卻是她師父那清俊樣貌。

待一刻，豆蔻少女稍闔眼目，搖搖頭，抬臂近肩，以掌化拳，有一下沒一下地捶打頸背。見未起效，便將身子往邊上一滑，倏地一聲，人已自那樹枝落下，兩腿卻是交纏，盤於枝上，抱臂胸前，眼目未開，烏髮耷墜，正似一條倒懸樑的美女蛇。

此一時，夜色尚酣，無憂王府內，仍是燈火通明。

五鹿老只着一象牙白絲衣，領口大開，上身似露未露，披髮及股，正悠哉側躺在一翹頭軟塌上。

軟塌兩邊，各跪一裸身美人兒：皮膚似是比五鹿老那絲衣還要嫩滑，膚色似是比屋內那銀碗裏滿溢的羊奶還要白皙；那眼神，那髮絲，那腳踝，那玉指，更不消提其肩胛鎖骨、雙峰腰肢，每一寸每一處，皆是勾魂攝魄，完美無瑕。

“去，取些酒來。”五鹿老下頜一挑，輕道。

左側那美人兒得令，柔柔起身，往那桌上，斟了滿盞。

玉液初入酒盅，便於酒面顯出冰花玉樹之形。少待半刻，影像乍消，卻又生出一道琉璃之光，映得酒盅微微發青。

這酒，可有名頭。

其名“日色浮”，出於三國公認的釀酒世家祁門丁家。那丁家世代以釀酒為生，時至今日，至丁夢璜掌家，風頭更是無匹。

這丁夢璜，年逾五旬，不妻不子。或是因着孤身一人之由，性子尤是陰晴不定，前一刻還嬉笑不止，后一刻便淚如雨下。

其雖是釀酒名家，卻常常被人在那勾欄腰棚上尋見，手裏拎着兩壺一文錢一斤的食寮雜酒，喝得醉成一攤軟泥。雜酒催發，直教其面如重棗，舌腫齒松，連自個兒姓甚名誰也嘮不清楚，然則，失智之際，其卻又似故作糊塗，時不時瞪眼回魂，挑着嗓子唱上兩句“淇奧春雲碧，瀟湘夜雨寒”。

這“日色浮”，乃是丁夢璜廿歲自創，於當年釀了區區不過二十壺，窖藏三十年，方才取出；每壺競價，乃是一百兩黃金起。而那二十壺內的一半，現都入了五鹿這無憂王府。

裸身美人兒見那酒色，略顯神迷，恍惚了一瞬，方笑意吟吟，長頸一仰，將那滿盞日色浮飲下，后便蓮步輕移，轉眼到了軟塌邊上。

五鹿老稍一揚眉，將一側臉頰擱在榻頭玉几上，眼目微開，定定瞧着那美人兒，未酒先醺。不過半刻，其唇角已與那美人兒朱櫻相接，輕觸半晌，日色浮便已盡數渡於五鹿老口內。

裸身美人兒兩掌撫上五鹿老面龐，正待深入，卻查見其眉頭一顫。美人兒立知失了分寸，深施一禮，急急退後，又扯了一條銀亮的長絲，分連四片唇瓣，也分不出那是酒是唾，襯着室內燭光春色，尤顯妖冶。

五鹿老見狀，吃吃輕笑，揚袂一揮，令道：“再去取些羊肉。”

美人兒聞聲，喜上眉梢。返身之時，正見五鹿老將兩指一橫，蓋於唇上，后則仆身，卻將那指腹唇印，留於榻尾另一裸身美姬胸前。

“玉碗琥珀光，怎敵本王的嬌娥齒頰香？”五鹿老口內喃喃，仰面躺在榻上，四體大開，薄唇淺抿，專候着那羊肉。

屋內酒色財氣，屋外風霜雪雨。

聞人戰鼓了兩腮，目珠轉個不停，一掌拍腹，心下怒道：都這個時辰了，怎得五鹿老還不歇息？本姑娘又不是鳥，難不成今晚非要在這樹上作窩不成？正思量着，又聽得肚皮咕咕作響，聞人戰長嘆口氣，一眺那宅子裏的通明燭火，更見悲切。

其這年紀，尚未曉得，小男女兩相中意，密如膠漆，相處一日，已恨不得痴纏十二個時辰。逐浪愛河，漂流慾海，又豈是須臾可就之事？

饒聞人戰這般又餓又困，終是硬捱着候到丑時，見那王府內院昏暗下來。

聞人戰心頭一振，身形一晃，無聲無息，縱身飛至府內，七轉八繞避過巡防護衛，施施然來到五鹿渾提及的東面耳房。

此時，五鹿老正為僕從小心翼翼抬至耳房榻上。四名僕從分跪四角，將其披髮輕綰，又柔柔為其蓋了金絲薄被，臨退下之時，將一串銅鈴一頭系在五鹿老手邊玉環之上。

聞人戰伏於樑上，見此情狀，心下暗暗計較：這……是何故？莫不是專為著防盜？

待那群僕從無聲退出房內，少女這方得暇瞧見五鹿老模樣。

不過一瞥，聞人戰心下已是先遭天雷，后穿地火，身上毛孔，每一個都漲至原本百倍大，呼呼向外散着體內莫名燥熱。

“他……生得真是美！”聞人戰兩掌不自覺撫上面頰，感那頰上熱度，似將兩手都燒化了，然則滿心的歡喜同全身的輕盈，倒不知是自何處來得。

烏黑的雲鬢，高挺的鼻樑，鮮嫩的薄唇，明媚的少年郎……

這般形容，怕不是連貪蛇瞧見，亦得住齒；連猛虎照面，也要嚶嚀？

聞人戰挖空了腦子裏所有形容美好的辭藻，疾風暴雨般投向榻上仰卧的五鹿老。然那每一個詞、每一句話，似萬千飛矢，偏偏全都巧合般避過了少年，逕自投向個深不見底的萬丈寒淵，連丁點迴響也撈不到。

聞人戰口唇發乾，探舌一濡，將腦殼像擰巾帕一般搜刮個乾淨，直到再也摸索不出半個字，這方攤手，長納口氣，啞聲緩道：“好餓。”

漏夜長更。

聞人戰也不知自己在那樑上痴痴瞧了多久，只覺得眼皮又酸又痛，目珠又干又癢，身子似是慢慢漂浮起來，耐不住心下一萬聲鼓動吶喊，影像一閃，已然落地。

“你這人，倒也奇怪。”聞人戰近了榻邊，探手上前，卻是捏了捏五鹿老的山羊鬍子，輕聲接道：“明明年歲比鹿哥哥還要小上幾歲，卻要留這麼長的鬍子。”話音未落，小手已然順着那淀須直上，淘氣般點在五鹿老鼻尖，又再向上，輕輕打圈摩挲其深凹眼窩。

聞人戰闔了眼目，鼻子一抖，深嗅五鹿老身上酒香，輕道：“我雖知你酒醉，怕是一時半會難以轉醒。然則，心下怎就盼着你睜開眼目，好讓我再細細瞧上一瞧呢？”言罷，抿抿唇角，羞羞惱惱的整理精神，暗暗斥道：莫不是忘了自己來此何事？

一念既出，緊瞼偷眼，然目光初一觸及五鹿老面龐，卻又登時反悔改心，逕自喃喃道：“時日尚早，我便這般耽擱個半天，又有何妨？”

“你……來了？”

聞人戰聞聲，身子急顫，垂眸一瞧，驚見五鹿老已然啟瞼，也正勾唇淺笑。

下意識地，聞人戰便要奪門而去，孰料那五鹿老反應也是不慢，單掌一扣，緊緊鉗在了聞人戰腕上。

“本王……本王就知道，普天之下，哪個女子……會傻到拒絕本王…...推卻不受？”

話音未落，五鹿老一肘支身，揚臂便將聞人戰摟在胸前，將另一臂自聞人戰頸側一繞，兩掌一攥，已然將其環抱起來。

聞人戰眼目大開，吞唾不迭，身子雖是發寒，耳根卻快被燙掉。一時之間，主意不定，就這般一動不動被五鹿老抱着，一同卧在軟塌之上。小心翼翼深納口氣，滿鼻儘是一股奇異酒香同陣陣似斷未斷的沉水香氣。

“本姑娘雖滿了年歲，可嫁人了，但是這般，也忒草率。”聞人戰動也不敢，只將兩眼緊閉，心下暗自計較：且本姑娘已然心有所屬，你這小王爺，模樣是不醜，可本姑娘絕非朝秦暮楚之人。

也不知思忖了多久，聞人戰感五鹿老動也不動，喘息漸深漸勻，這便鼓了腮，戰戰兢兢開了眼目，待確定四圍無恙，方像條游蛇一般，自行脫了五鹿老兩臂束縛，謹慎小心着，自那榻上爬了起來。

待將衣裙鬢髮整理停當，聞人戰這方扁着嘴，一手負后，另一手隔空指點那榻上昏醉的無憂王爺，攢着眉目，心下早將東西南北各式罵人的話招呼了過去。待得一刻，細思前後，卻又無奈搖眉，輕聲調笑道：“原是醉話夢話，竟把本姑娘嚇出一身冷汗！莫不是你們兩兄弟，都有夢行症不成？”話音方落，嘖嘖兩回，長吐口氣，目珠淺轉，已是上前，兩指拂在五鹿老睡穴上。

事成，兩掌輕巧互拍，這方取座榻沿，拽了五鹿老雙臂，將其上身靠在自己背上，便欲扛着戰利品回返大椿。

孰料，此一回，聞人戰着實高看了自己。

一個黃毛丫頭，想要扛起個七尺男兒，怎是如她想的那般容易？即便聞人戰有些個功夫，扛着五鹿老緩行一刻倒也使得，若說背負着五鹿老飛檐走壁，避開王府護衛眼目，卻是斷斷難以實現。遑論現下這五鹿老，失魂失智，整個人軟成一攤塘泥，直壓得聞人戰脊背不直，呼呼喘着粗氣。

聞人戰嘗試多番，最終還是作罷，揚手將五鹿老掃回枕上，一邊納氣，一邊薄怒，“你這人，重得像頭死豬。”

寅卯之交，天已微亮。

聞人戰盤膝坐於五鹿老足邊，托腮輕道：“此一行，本當帶些金瘡葯來。”話音方落，回眸一瞧五鹿老，皺眉接道：“待本姑娘砍了你兩臂兩腿，背起來必然容易許多！”

這個做人彘的念頭，若真被那羈留大椿的五鹿渾知道，怕是得搖眉頓足，氣得吐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