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桑約
廿一歲前。
宋樓後園,見怪石假山,聞鶯聲燕語;古藤形如蟠虯、蔭似天篷,倒比恁多年後五鹿渾自密道出來時所見更為茂盛了些。
園內空廓處,秦櫻秀眉倒蹙、桃腮染紅,兩掌往一旁況行恭肩背上一搭,膺前一凹,着急掩了面上猝不及防的驚愕神色,搖首顫聲,支吾低道:“我…我兒……這是…何故……”
秦櫻對面約莫丈遠,立一兒郎,瞧着及冠不久模樣。
通身素白,負手在後;秀眉長目,鼻正口方。
此一位,正是秦櫻之子、容歡之父容簡茂。
在其一側,停一木椅,其上無明無識一隻人棍,正是容歡之祖、秦櫻之夫容約。
稍不遠處,一華衣女子面上甚顯驚惶,肩頭微顫,頭目眩暈,碎步退個三五回,經不住腦內紛亂,思量難全,顛來倒去又下不定心思,決不得去留,只得小心翼翼將一孩童護在身前,探手輕柔往孩兒後背拍上一拍,口內輕聲安撫絮叨着童謠一曲。
“腳驢斑斑,腳踏南山。南山北斗,養活家狗。家狗磨面,三十弓箭……”
孩童瞧着不過一兩歲模樣,膚如嫩脂,臂似藕節,聽着華衣女子哼唱,一面樂得手舞足蹈,一面咿咿呀呀不知所謂好一通應和。
這一大一小,正是幼時的容歡公子及其娘親。
“那瞎眼婢子,已被我點了穴道,一時半刻,動彈不了。”
秦櫻目睫輕顫,唇角一抖,笑得頗不自然。
“我兒,你父身子不利,受不得風寒。你怎非要這般驚擾,無狀怠慢?”
容簡茂聽得此言,一勾唇角,單掌卻往腰間摸了佩刀,刃上寒光一閃,眶內反若陰翳蔽日,更是瞧不着一絲明亮。
“老父已無唱隨之幸,豈可再缺定省之禮?”
一言方落,面上倒是無情無緒,燥吻稍開,輕嗤又道:“娘親怎不想想,那婢子究竟何時着了我的道兒?”
容簡茂鼻息稍重,挑眉覷了覷秦櫻背後那假山古藤,哼個一哼,腕子微轉,刀頭一立,緩聲再道:“娘親便不想想,那婢子既是不言不動,方才,當是何人替你開了密道暗門?”
聞聽此處,秦櫻不由地吞口香唾,目睫一緊,周身血氣立時蒸騰開來,好不焦悚。
容簡茂未待秦櫻回聲,兩目微闔,哀聲笑道:“方才暗門內你同那人好一番你儂我儂,難分難捨。兒於門外,聽得也算真切。怎得,於背人處那般燥脾胃,恨不能與李四友登時成就個鳳友鸞交,同歸襄漢;眼目前對着親夫親子,反倒作一副中禮合度、賢妻慈母的假道學姿態?”
聽得此詰,秦櫻腦內登時一熱,兩目昏黑直冒金星,急退數步,側身立掌,忙不迭將五指往假山石上一杵,使力扣抓,這方暫且穩下身形。
“你是何時……何時……”
“何時有查?”
撲的一聲,容簡茂將那單刀往地上一擲,騰空兩掌,抱臂膺前。
“事到如今,娘親竟可如此輕巧默認,連為自己辯上一辯的唇舌亦懶得花費?”
秦櫻緩了緩神,單掌一攏鬢髮,口齒微開,難得片言,唯不過目不轉睛遙遙寄意,秋水一泓只盯着那木椅人彘瞧個不住。
容簡茂見狀,自以為解意,先是拊掌,冷聲大笑,后則陡然發了魔怔,疾步往複於身前空地,繞着那插地單刀,畫圈似的行來走去,抓耳撓腮不知所以;待個半晌,又再一拍腦門,立時駐足,左右開弓往自己頰上前前後後招呼了十好幾個耳刮子,聽那聲響,查那顏色,斷那力道,怕是下手未有分毫含糊。
這啪啪幾聲,已然驚得容歡娘親雙目大開,整個身子瞬時化了個糊燈的紙人,線牽的傀儡,兩臂一箍,不自覺又將懷內小兒緊了一緊。
而這一時,容歡倒似被那掌嘴的聲響勾起了興頭,一手捉了其娘頭頂髮髻,一手自往身前敲來打去,呼呼喘兩口粗氣,口內支支吾吾道:“家…家狗……磨面……山…山石…弓箭……”
話音方落,其面上泛了點紅,混上些微薄汗,顏色同那將將洗凈透着光亮的水蘿蔔一般無二。
容簡茂聽得容歡笑語,膺內不由一軟,面頰一側,眶內晶瑩。
“歡兒,聽話。”
秦櫻見狀,口唇翕張,一腔言辭都作了茶壺裏的餃子,欲要傾腸倒肚,卻又難於顯言。
“茂兒……茂兒……你也…聽話……”
“聽話?聽何人?納何話?”
“娘親作為,真真已將我腹心剖剜,肝腦鼎鑊……兒一行屍枯骨,無心辨從,無明妄作,此回輕慢忤逆,娘親難耐,大不了再多殺兒一回便了,除此之外,還能有甚妙法將兒奈何?”
容簡茂兩目見紅,吃吃輕笑出聲。
“兒倒甚感好奇,不知娘親所期,是要我不聞不問裝聾作啞,還是盼我當那粥鍋里的蚯蚓,昏頭昏腦糊裏糊塗?”
話畢,其兩腿一屈,逕自摸索着蹲坐原地,十指一翹一彎,皆往腦殼上一扣,使力發狠,惡聲怒道:“游蜂繞樹,終歸怪這樹枝葉招搖;螻蟻拖花,跑不了是這花自墮塵土。”
“蜂蟻尚自風流,更不消說,暗門之後那一人,可非等閑。”
“難不成事已至此,娘親仍當我蒙在鼓裏,識不穿那李四友真身?”
稍頓,容簡茂方自膝間揚起頭來,兩眼一亮,先後往秦櫻同自家妻兒所在掃個一眼。
“小憐橫玉體,骨態鮮妍至極;楊妃春睡起,媚情酥慵到底。桃紅梨白,環肥燕瘦,紅樓粉面,翠閣蛾眉。古往今來,男子得居帝王九五之尊位,便是無美求不來,無腥嘗不到。”
“君恩難持,紅顏易逝,娘親聰明一生、要強一世,怎就不明此理,鬼迷心竅,偏要斷送了矜持清白,捐棄了家門親緣,心甘情願淪為路柳牆花一般貨色?”
“不肖逆子!你這是說的哪一處的混賬話!”
秦櫻柳眉一豎,膺內火苗子登時躥到了頭髮梢兒,抬掌一個勁兒往容簡茂處指點。
一面放言,一面又受不得心虛,冷眉冷目再往自家兒媳面上颳了兩眼。
“你……你豈可將娘親…當了那般……不知廉恥之輩?”
容簡茂聞聲再笑,然不過片刻,那稀稀拉拉的笑聲倏瞬轉作細細密密的低泣,捱忍不過心內激憤,這七尺漢子也顧不得甚妻小在側,竟是一揚面頰,涕淚橫流。
“早些年銷磨樓主人來我宋樓之時,我便覺察父親待其頗是恭敬,言行舉止,絕非一般同道弟兄。兒雖從未入得皇城、見得天顏,然則勾連前後,細細推敲,個中因果,豈會不明?”
“兒原敬重母親素自持貞,足不及外,孰料得桃李不出牆,山石有洞天……父親落此田地,不過三年,母親空守幾日,已然一派玉慘花憔模樣。傳揚出去,便不懼外人直戳着我容氏后脊骨噴唾嘲弄?”
“那日父親啟程前往廣達之前,諄諄教誨,卻甚作怪;點滴囑託,竟似長絕……”
容簡茂稍一扭身,目簾一挑,定定瞧着那條人棍,眶內珠淚斷線,泣血漣如;面上寒意,似是抬掌一搓便能刮下厚厚一層霜來。
“兒於那時,尚未解意,竟還想着待父親不日歸返,再作計較不遲,孰料得……因循下來,竟再無同我父把酒交心之時,再難得蒙師高談闊論之日!”
“你父現成如此光景……你便……從不思量……內里因由?”
秦櫻銀牙一咬,試探低聲。
容簡茂納口長氣,口齒一寸寸撇開,面目陰森,笑得教人好不惶恐。
“個中情由?虧得為兒細思從頭,推得前後,不然,豈非要一世為你瞞因昧果,遮蓋糊弄?”
“早年我父行在江湖,不涉廟堂,外雖無桃萊之利,內絕無鉤頸之禍。若非落了旁人奸術,其怎就突地徹改初衷,一意孤行,非要於四年前入宮在那御前行走?”
“不肖子孫!”
秦櫻杏目圓睜,十指輕顫,竟是半晌方才緩過口氣來。
“你莫不是認定為娘不守婦道在先,故意作計將你父推入火坑?”
“初一時,父親自廣達為人秘密送返。娘親暗告我知,說是老國主薨逝,臨行前命百人殉葬,更有武人勇士數名,奮勇自請,截其身,箍其魂,以其殘肢明識鎮守皇陵,續保老國主泉下無虞……而今細思,如此說辭,怎不滑天下之大稽、荒寰宇之巨謬?”
“想是父親康健時,爾等只有行些鼠竊狗偷勾當;父親落難后,你等便要摩拳擦掌,欲成鯨吞鳩奪之勢——娘親坐產招夫,李四友登堂入室。反正我這宋樓少主人,不過是使喚丫頭拿門匙,當家不做主的擺設罷了。”
秦櫻聞聲,一口氣接不上,腳底已然軟了,整個人似是踏足爛泥池沼中,膝頭一顫,連連趔趄。
“你……你……魯鈍!愚痴!朽木難雕!”
“關雎雖雅,難不成不知他妻莫愛,他馬莫騎?桃夭雖善,竟不提好馬不被雙鞍配,好女不嫁二夫郎?”
“遑論眼下,我父尚且在堂,怎容得你浮浪下賤,雲心水性!”
“兒且念你十月懷胎,尚還喚你一聲娘親。你同李四友那般所為,兒早不屑置齒牙之間。為母者毀兒骨肉之親,為君者不論禮義之道。今我耳聞眼見,餌香魚饞,看你如何還能扯着舌頭講些個太平辭寬皮話,好教自身開脫漏網?”
容簡茂頓個一頓,傾身探掌,單手一個打摟,再將那佩刀執在手裏。
“聖人曾言,烏鳥私情以奉親,犬馬微力以效忠。現如今,你這做娘的,且來瞧瞧親兒陷在何種凄涼境地難以自拔——若我奉親,便當手刃仇敵,一報設謀坑害毒夫之計,再報尤死雖生人彘之刑,可若殺了你,便是屠戮親娘,本身便同奉親之旨有悖;若是傷了李四友,更是有損皇親,還談甚的犬馬報效、展布腹心?”
話音方落,容簡茂竟是操起白刃,自往額頂作勢下劈。
餘人見狀,心驚肉跳自不必說。
秦櫻顧不得兩足無力,踉踉蹌蹌疾往前奔,方才觸及容簡茂廣袖,已然為一巧力一推一撥,不由自己轉了個向,撲通一聲仆在地上,單臂已折,再也蓄不得力氣爬起。
“我父繡衣昂藏,一世磊落。自小教兒處事待人,有理有節。惜其力可勝□□,不可不拜於妖冶;智能破陰詭,不可不屈於人心。”
“我父命兒忠君孝親行善向義,可眼下,兒如何忠那楚毒良臣之昏君?如何孝這謀害親夫之□□?經此事,兒又怎去行那天不知人不見得不着好報的善?怎去向那口啖蜜腹有劍脫不得俗塵的義?難忠難孝難仁難義,兒這輩子,哪裏還有活路可走?”
眨眉之間,容簡茂如病狂易,兩掌共往刀柄上一捉,三步並兩步行到容歡母子跟前。口唇微開,卻不得片言,額上青筋幾要崩掉,只靠着口型留下一句“今生對你不住”,而後下個死力,闔目擁刀,咵的一聲便將容歡娘親半個天靈劈了開去。
忽地一聲,濃血飛濺。
此一時的容歡,便隨着那噴射的血液不由自主朝後飛騰,兩臂大展,兩腿微抬,既瞧不懂這人世千瘡,又摸不透這人心萬變,咿咿呀呀咯咯巧笑着,下一霎正落於栽倒一旁的秦櫻胸襟之間。
容簡茂也不側目,似是絲毫未在意自己孩兒死生。
抬掌緩將面上殘血拭了,腦袋稍一撥楞,慢行數步,雙膝點地,於那木椅之下噹噹叩了三個響頭,后則徐徐起了身,兩耳一抖,對秦櫻呼喝哀求卻是一毫不入。
腥血壓了眉梁,鹹水鼓了眼泡,一手往前推着人棍後腦瓜子,一手操刀將快刃往其脖頸上走了一遭。
頃刻之間,容簡茂面上萬朵桃花開,其神思似是略微恍惚,努了努嘴,冷聲自道:“爛板凳在這無情無義世上,真真無可眷戀。兒且助父一臂,永別四生,長辭六趣,早往西天,求個極樂去吧。”
話畢,踱着大步,喘着粗氣,徐徐近了秦櫻跟前。
“茂兒……茂兒……歡兒不過…稚童嬰孩……萬勿……”
秦櫻一急,連淚都忘了該如何墮下來。
“並非……那事並非如你所想……”
未待秦櫻言盡,容簡茂已是一把將容歡提將起來,后則足尖發力,又往秦櫻肋下補了一腳。
“你也莫要呼救。為兒早已吩咐下面,令諸人這幾日皆不可來此走動。”
容簡茂呵呵冷笑,單掌一松,將容歡輕擱地上,后則膝跪在前,四目交對。
容歡無覺,仍是咯咯巧笑不迭,小手指尖一立,先往容簡茂鼻樑上沾了些許新血,后則逕自探掌,反又柔柔將那鼻凹眼水輕揩了去。
“家狗…家狗……磨面……爹……爹爹……”
容簡茂聞親兒這般輕喚,心下好不凄楚,千嗟萬嗟,涕沫齊飛,嚎啕個一陣兒,反又隨着容歡童聲悠悠笑道:“家狗磨面……三十弓箭……”
話音方落,自將刀往身側一擱,口唇稍開,兩掌直撫上容歡粉頰。
“歡兒,你且記得爹爹說話——這世上,最最污髒的,便是女子!為求一刻之歡,拋三從,悖四德,彰明昭著,不瞞天地,盡人皆妾,私會花前……”
話音方落,噗嗤一聲,容簡茂已然將那刀尖往自己胸腹一插,且笑且淚,一寸寸將自己腹皮剖爛揭開,任由一套胃腸和血帶湯稀稀拉拉撒在地上。
“爹爹……殺了你…娘……便是絕了……絕了你那骯髒……來處……”
容簡茂十指緊攢,趁着最後一口氣,自往膺內施展個掏心手,好將兩掌於血腥中一番淘漉,后則卯足氣力,再往容歡面上一湊,緩將其頭頸一攏,任那鮮血滴滴瀝瀝,流的孩兒身上遍處皆是。
“我兒……於此濁世……需得……清清…白白…走這……一遭……莫要令些個……披毛戴角的…雌畜生……玷污了去……”
“只貪…甘寢枕上……美好一時……當知…地獄冰山……苦報…苦報……在後……”
容歡不明所以,只將眼目前這人寰慘劇當了小兒把戲,鼻尖一抖,奶聲奶氣喃喃,“臟……臟……”
秦櫻聞聲,早是沒了哭叫的氣力,足尖指頭使勁兒扒着地,涸着目眶,啞着喉嚨,一絲一絲將身子挪到了容簡茂屍首邊上。
眨眉兩回,反倒是長長舒了口氣,單臂將懵懂稚子攏到眼前,舔舔鮮咸帶血的口唇,闔目低聲唱起早年的童謠來。
“井水溢,滅灶煙,灌玉堂,流金門。燕飛來,啄皇孫,皇孫死,燕啄矢……”
此時眸外正是,夕嵐如碧,殘陽勝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