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前塵往事(三)
嫻妃姜娘娘如願以償地登上了后位。
她等這一日,足等了十五年,委實煎熬!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縱她自詡無論是相貌還是家世,皆不遜於王后,然,怎奈不是國主青梅竹馬的表妹,只這一項,她就與后位隔着千山萬水。
她想着,既然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麼,與其故作清高地遠看,還不如湊近點,看得更清楚。於是,她對元后頗為奉承。
自然,這種“奉承”並非民間市井裏巷裏那種□□裸的巴結,太難看了,是不是?都是世家貴女,都是體面人家,縱然要表示親近,也不能顯得奴顏婢膝,既失了體統,也會遭人鄙夷和厭棄。
故而,姜妃以世家貴族特有的方式,花了多年的水磨工夫,終於獲得了元后的信任,成為後宮中僅次於元后的貴主。
摟着才得封郡王的兒子陳威,她衝著鳳座上的王后微微一笑,恭謙中又不失親熱——於此,她覺得很滿足了!
大抵,老天覺得她還可以有更大的福運。就連姜妃自己做夢也想不到,她居然真有登上后位的那一日。
當宣詔太監展開明黃綉龍的詔書時,她又是緊張又是歡喜,兩耳嗡嗡,什麼都聽不清楚,只覺得頭重腳輕,整個人彷彿陷在又厚又軟的雲朵里。
哈哈,她要做王后了!
哎呦喂,激動得她險沒厥過去!
姜妃,啊不,姜后甫登后位,委實小心翼翼。
她是個聰明人,自然曉得如今能高居后位,究其原因是什麼——不過是與元后和太子所結下的善緣。
故而,她擺足了“南秦第一好繼母”的姿態,將太子陳昂呵護得無微不至,就連親生兒子陳威都差了一大截。
起先,國主陳暘還擔心她一朝得勢擺出輕浮小人的嘴臉,見她如此關愛,又擔心是否藏着“捧殺太子”的陰謀。然,當數次試探后,見她對陳昂並非一味縱溺,暗中點頭,慢慢放下心來。
母親去世時,陳昂已經十三歲了。半大不大的孩子,對有些事,懂,又不懂。姜妃娘娘待他很好,他能真切地感受到——是真心實意,還是虛情假意,這一點,他還是能分辨得出。非但如此,她還叫陳威常陪伴太子,在他心情不好時講笑話,在他夜不能寐時同卧床榻。陳昂時常想,即便是親弟弟,只怕也就這樣了罷?
因此,當姜妃娘娘即將封后的消息傳來時,他也為她高興,心想:“這下,威兒也算是親弟弟了。”
如果,就此母慈子孝,和樂融融,多好!
惜哉,人心不足蛇吞象!姜氏做嫻妃時,覺得心滿意足。做了王后,先是如履薄冰了好一陣,待站穩了腳跟,心裏卻漸漸生出了不平之意。
她望着前來請安的兒子陳威,身材高大,眉眼英武,只覺得滿心歡喜,又覺忿忿——這般出色絕頂的兒子,竟然只能做個親王?
她為嫻妃時,陳威得封德郡王。她為繼后時,陳威得封德親王。
為什麼?
為什麼?
她的兒子只能是“德”?只能是親王?
她的兒子就只能是個輔佐君主的賢德親王么?
憑什麼,她的兒子不能做太子?
有時候,念頭就如一粒種子。不生也就罷了;一旦生出了種子,便落在心田裏,縱如何掩飾遮擋,種子還是會發芽。然後,一日日,一年年,越長越高,越長越粗,終於長成了無法拔去的參天大樹。
姜后心裏,便藏着這樣一顆種子。
她親手給這顆種子澆水,施肥,還將長出的枝葉一點一滴地移到了兒子陳威的心中。
姜后與德王陳威的變化,大抵只有他們兩人曉得。畢竟,遮掩的功夫太深了,又有以往的好口碑打底,誰能想像得到,“南秦第一好繼母”竟想要自己的兒子做太子?
在照顧陳昂的飲食起居上,姜后還是一如既往地關心體貼,畢竟,於這些方面,盯着的人太多了,她若是動了手腳,委實太容易查出。
不過,還有其它方面呢,是不是?
譬如:太子妃的人選?!
為挑選一位可意的太子妃,姜后委實花足了心思。畢竟,要挑選一位門第既高,然於太子卻無半分助力,最好還能拖後腿的太子妃,相當不易。
姜后宵衣旰食,險使出吃奶的力氣,熬得眼圈都發青了,總算於滿朝文武中,精心選了幾家心儀的“親家”,或是虛職清貴人家(死要面子毫無實用),或是累世勛貴人家(旁支眾多混亂不堪),總之,旁人看來,哎呦,這後娘委實要感動個死人咧!
姜后選了幾位姑娘,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便該以舉辦春宴為名,邀請這些姑娘來宮裏做客,由畫師描了繡像,以呈上御覽。
既是春宴,便不能只單單邀請她中意的那幾家姑娘,委實太打眼了,是也不是?於是,她又加了好幾位其它高門貴女,只當做個陪襯罷了。
然,豈料,她竟想不到,太子一眼就相中了個陪襯!
這可萬萬不成!
姜後到底是心思深沉之人,直接詆毀武勇侯府大姑娘的話,她是一句沒說。不過是是輕飄飄的“不大合群”四個字,便足以令陳暘思忖再三。
望着國主狐疑的表情,姜后垂下了眼睫,遮住了眼底一閃而過的暗光。
高門府第中閨閣千金的性情如何,只有自家人和服侍的仆婢曉得。而武勇侯府卻有些特別。
武勇侯甘飛揚常年駐守邊關,長子成年後,也帶去了邊關。府中只有侯夫人荀氏帶着兩個女兒過日子。據說,荀氏是個性子冷清之人,不大與京城的貴婦們打交道,偏生又管不住親生的大姑娘,任她三天兩頭地往外跑,不是拉一車書回家,就是幾大箱的奇怪玩意兒——總之,京城豪貴人家,就沒見有人像武勇侯府那樣養閨女的。
雖則不曾有不好聽的流言蜚語傳出,可這般整日不着家的閨女,誰家敢聘娶?故而,甘大姑娘已是芳齡十五,卻猶待字閨中。
姜后曉得,國主陳暘必然會命人細細追查有關甘大姑娘的一切。而她,只消一旁不動聲色地看笑話便是。
她略帶同情地望了猶自低頭細細看那副繡像的陳昂,心道:“若不是甘家大姑娘有個好生了得的爹,又有個素有聲望的外家,單就這姑娘的野性子和她家的冷清勁兒,倒是與陳昂能做一對兒。”
國主陳暘為了選兒媳婦,委實也不大顧面子了,居然派了影衛去暗中調查。自然,調查出來的結果,足以令陳暘皺起的眉心夾死蒼蠅。
他將影衛呈上的冊子遞給兒子,沉聲道:“你且看看!這樣的姑娘,將來如何能母儀天下?”
陳昂緊張地接過冊子,一頁一頁地翻看,越看越輕鬆,越看越有趣,看到後來,居然笑出聲來。
他以拳抵唇,“吃吃”笑道:“父王,這樣的姑娘倒真是少見,兒臣委實歡喜!”
陳暘正喝水呢,一聽這話,險沒嗆噴出去。
他接過兒子遞過來的帕子擦着唇角,一邊怒道:“你懂什麼?哪家的大姑娘整天東遊西逛,還盡買些不着調的東西?你看看,你看看!衣衫脂粉簪環花釵,她連這些鋪子的門檻都不進,倒是在什麼書鋪子、文玩鋪子,還有那個什麼。。。。。。什麼草頭鋪子裏轉悠,盡買些粗製濫造的玩意兒!你說說,就是愛花錢,也有些品味的好不好?盡買些不值幾個銅板的玩意兒,這哪是侯府千金的做派?”
“可是,父王,影衛不是寫了么?她買這些,是送給妹妹的。她妹妹只有五歲,好動得不得了,她娘身子不好,怕管不住,便用這些新奇的小玩意兒哄住她妹妹。影衛還寫了,她妹妹很喜歡這些東西,什麼樹根摳的小鍋小灶,竹條編的小屋子,她妹妹還用這些小玩意給她娘做飯盡孝呢!”
“可是,哪家的大姑娘像她這般三天兩頭地出門啊?”陳暘繼續挑毛病。
“武勇侯夫人不是身子不大好么?府里便是大姑娘當家。既然當家,就不能不曉世道行情。她要打點侯府的產業,還要照顧武勇侯軍中故舊的家眷生計,不出門怎麼行?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看着倒是安定,然,只不過是吃閑飯罷了。”
“父王,太子妃不同於尋常人家的兒媳婦,只要守着閨訓便夠了。太子妃是要幫著兒臣管理後宮,還要能夠應對外臣官眷,不是只要性子柔和循規蹈矩就能行的。兒臣想要個像母后那般能幹又聰慧的太子妃。”
陳暘猛一抬頭,正對上兒臣亮晶晶的雙眸,四目相對,眼眶雙雙濡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