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前塵往事(一)

第九章 前塵往事(一)

陳昂深覺着,這輩子他最對不起的人,便是妻子甘韞兒。

想當年,他還是南秦國的太子,隨太傅讀書。太傅說為君者不可不曉民事,於是,他便白龍魚服,裝作個公子哥兒到民間微服私訪。可惜,他雖貴為王胄,卻天生欠缺威嚴之態,身後少了幾個裝門面的帶刀侍衛,在旁人眼中,這位簡直就是個瞞着家中大人出門遊玩的小少爺,不諳世事,好哄好騙。

他對宮外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全然不知自己已然成了某些人眼中的“小肥羊”,正打算對他磨刀霍霍呢!

在一家文玩店裏,他看中了一方老坑硯。金線石眼蕉葉白,入手細膩幼滑,宛若嬰兒的嬌嫩肌膚。

店家開價八百兩紋銀,他覺得不貴,點點頭。身後的孟絛自袖中抽出銀票,遞了過去。

掌柜的點頭哈腰,一臉諂媚,極其熱情地將這方老坑硯放進錦盒裏,又以錦緞裹起來扎了個提手,雙手捧着送到孟絛手中。

平心而論,這方老坑硯,在民間算是少見了,然,還不至於令陳昂覺着稀罕。只是他覺着出來一趟不容易,闔該給父王買點兒禮物。父王一向喜歡文玩,只是宮裏的供奉素來由匠作監製作,精緻素雅,卻少了幾分淳樸之氣。而這方老硯,雕的乃是牧童牽牛,正是宮廷供奉里少見的題材。敬獻給父王,也算是兒臣的孝心。

兩人一前一後方出了文玩店,正打算往旁邊的書鋪子裏瞧瞧。也不知是孟絛眼神不好啊,還是那錦緞包裹提手太長,好巧不巧的,孟絛晃了晃手腕,那包裹便“咚”地撞在了書鋪子前的一塊大青石上。

“哎呦!”孟絛驚呼,趕緊抱住包袱,當場打開。錦盒蓋子方一拿起,他便傻眼了——一方好端端的老硯,竟變成了兩瓣。

陳昂也傻眼了——他買的是石頭,又不是豆腐,如何能就這般“咚”一下,變作兩瓣兒了呢?

毫無疑問,這硯台必有問題!

於是,將將離開文玩店的主僕倆,又氣咻咻地轉身回來了。

文玩店的掌柜自是不會承認老坑硯有貓膩。他指着身後牆上的紙條,似笑非笑道:“好教這位公子看清楚,‘貨離櫃枱,概不負責’。瞧着公子爺這副打扮,想必也是體面人家的公子,如何能做出這般訛詐小店的事體來呢?我家小店雖則門面不大,可也是正正經經做生意的,素來童叟無欺。您自個兒走不好道兒,打壞了東西,倒來尋小店的不是,嘖嘖,天底下還有這樣的道理可講?聞所未聞吶!”

到底是做生意的,這嘴皮子上下一碰,無理也成有理了。自小到大,都是旁人捧着陳昂,他何時見過這等坦坦蕩蕩耍無賴之人?縱心裏頭氣得要發狂,偏生卻不知如何反駁。

掌柜冷嗤一聲,又道:“公子爺的僕人跌壞了東西,公子爺不去責罰他,倒來尋小店的麻煩!如今聖主理政,天道朗朗,人道蕩蕩,豈容你這等無賴子亂來?就算去了衙門,青天大老爺在高堂上,也會明辨是非,打你個二十大板!”

天吶!陳昂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父王勤政治理的功德,居然還能被這等小人拿來當做行歹事的擋箭牌!

掌柜的嗓門不小,他這幾句話嚷嚷出來,片刻便有看熱鬧的閑人圍着店門站了一圈。而店裏這兩位衣冠楚楚的主僕倆,便成了閑人們指指點點的對象。更有嫌事兒小不夠大的,一邊吐着瓜子皮一邊嬉笑道:“掌柜的何必與這等紈絝子弟廢話!揪了他去衙門,告他個訛詐,看他屁股還不開花?哈哈!”

陳昂氣得幾要發狂!金尊玉貴的一國太子,竟遭人侮辱,被指着鼻子罵做“紈絝子弟”,簡直是奇恥大辱!

孟絛“嗷”地一聲就扑打過去!主辱臣死,拼着這條小命被國主活活打死,他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太子受這等欺辱!

此刻,陳昂深恨自己年少無知,將護衛們都遣遠了,竟不能幫着孟絛打架。

正在陳昂欲哭無淚之際,天仙兒出現啦!

“這硯台是動過手腳的。”一個清亮的聲音驟然響起。

“喂喂喂!這位大姑娘,您帶着紗帽,甚也看不清,就說這般胡話!不怕天打雷劈么?”掌柜陰着臉,磨着牙。倘非看着這姑娘衣衫首飾不菲,身後丫鬟亦氣度不凡,他還有更難聽的話說。

原本他都打算要起身將那位“小肥羊”公子攆出去了,豈料,竟來個了攪局的!

那姑娘也不走近,只在店鋪門檻內站着,伸出蔥管似的纖纖一指,指着櫃面上的兩瓣兒石頭,毫無火氣地繼續說:“那硯台上的並非金線,而是土線。”

“什麼金線?土線?這讀書人用的東西,只有讀書人曉得。姑娘你讀過幾本書啊?竟敢這般大咧咧地胡說!”掌故的眉毛都快豎起來的,然,倘若細心觀察,必能發覺他眉眼之間的一絲慌張。

紗帽姑娘的臉掩映在白色紗絹之下,只隱約可見輪廓,卻朦朦朧朧難窺其神色。身後的丫鬟一臉忿忿,張了張嘴,卻強忍着不出聲。

“這位公子,你拿尖銳之物用力戳一戳那金線,看看有何異樣?”

陳昂摸了摸身上,尋不到一樣帶尖角的東西,頓時尷尬。忽見那姑娘的丫鬟遞過來一根翠色玉簪,趕緊接了過去。

他抵着金線邊緣,用力一戳。“嗑吧”,一聲輕響,玉簪尖頭竟折斷了。

“啊!”陳昂傻了。今天是什麼倒霉日子?摔壞了硯台,還折斷了人家的玉簪!

“姑娘,對。。。。。對不住。。。。。我賠,我賠。。。。。。”陳昂滿面通紅,神色訕訕。

紗帽姑娘擺擺手,示意無須在意。

“老坑的金線不會太硬。掌柜的,你莫不是記錯了,這方硯台不是老坑罷?該是朝天岩罷?朝天岩所出石料,亦有金線,卻要硬得多。你拿朝天岩的硯台冒充老坑硯台賣給這位公子,算不算是售賣假貨呢?”

“呸!”掌柜的急了,“你說朝天岩就朝天岩啊?笑話!你見過幾方硯台,就敢在這裏指手畫腳!信不信老子將你扭去衙門,請大老爺來斷一斷!”

他原想着此話一出,保準兒能將這姑娘嚇退了。看她打扮,該是富貴人家出身。這等人家素好體面,倘若真去了衙門,絕對是大大丟臉。

他這想法倒是沒錯,偏生,這次,他遇到不是一般的富貴人家的嬌滴滴千金大小姐,而是武勇侯府的大姑娘。

要說武勇侯府,絕對堪稱京城裏不同俗流的府第。

武勇侯甘飛揚出身三等勛貴世家,其祖乃鎮殿將軍,其父只不過是個虛銜的三等威武將軍。這一代不如一代的情形,倒是常見。只是,到了甘飛揚這一輩,大抵甘家的祖墳終於冒青煙了,總算出了個甘飛揚這樣的奇人。

他少年讀書不成,險被老爹打死。后在祖母的遮掩下,他偷跑離家,居然以十五歲之弱齡投了軍。

他先是找到帶兵駐防邊關的表舅公,做了其手下的一門親衛。此後在邊關磨礪十數年,經歷大小戰役逾百次,於三十歲時,終於受封為一等昭信校尉。

若說前十幾年,甘飛揚是一柄鋒利的劍,東劈西刺,鋒芒畢露,積累軍功。而三十歲以後,他則更像一柄沉穩內斂的刀,行事更有章法。

五年後,大元帥表舅公病逝於行轅中,他臨危受命,接過元帥大印,整頓軍心,將來犯的敵軍悉數殲滅,創造了南秦國歷史上前無古人的以少勝多的大勝仗。

此一役,奠定了他成為南秦國武將之首的地位,官居一等武勇侯。

甘飛揚不止會打仗,書也讀得不錯——自然,其原因在於娶了位好娘子。

武勇侯夫人荀氏,乃國子監祭酒之長女。婚後第四日,她便硬是壓着丈夫好生讀書,且,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頗有乃父之風。即便之後丈夫去了邊關,也是每三月要將十篇讀書心得夾在厚厚的家書里寄給來,由夫人紅筆圈點之後,再寄往邊關。就這般,硬生生地將個不愛讀書還玩離家出走的丈夫,給逼成了出口成章的“儒將”,委實了得!

甘飛揚常年駐守邊關,只有在回京述職時才與妻兒相會。故而,教養子女的重擔便由荀氏一肩獨挑。

荀氏能將武將丈夫訓練得會作詩寫文,可見絕非尋常女子。她教養出的兒女,自然也非同一般。

且不說眼前這位紗帽姑娘女工針鑿功夫如何,但就這三言兩語就能將硯台中的貓膩說個清楚明白,無論是眼力抑或見識,皆稱非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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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烈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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