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養

收養

鄉間小道上,因着昨夜下了暴雨,地上的黃土都粘在了一起,一腳踩下去便髒了鞋面,左右雜草叢生,長滿了帶刺的荊棘。洛明蓁背着包袱,像是逃難一般步履飛快地往前走着,只是眉頭緊蹙,一刻也不曾松過。

直至快要走到岔路口了,她忽地停了下來,手指攥着包袱帶子,不耐地喘了一口氣就猛地轉過了身。

見她不走了,不遠處那個垂着腦袋的男子也立馬停了下來,凌亂的墨發貼在臉側,隱隱可以看見左臉上的暗紅色花紋。

他身上的血跡已經幹了,髒得快要連他的臉都看不清,額頭的傷口用布條簡單地包紮着,蒼白得失了血色的臉上帶了幾分低落。

見他這副可憐的模樣,洛明蓁眼中閃過一絲掙扎,一咬牙,還是對着他大喊了一聲:“你別再跟着我了,再跟,我就把你送到官府去!”

聽到她的話,他連眼睫也沒有動一下,仍舊站在那裏,低着頭,也不說話。

洛明蓁有些氣悶,她本是打算今日就找個牛車回灣水鎮的,可不管她走到哪兒,那個心智受損的男人就跟到哪兒。不管她是哄着還是罵著,他都跟聽不懂一般繼續跟着她。只不過從一開始地貼在她身旁,變成了只敢遠遠地跟在身後。

見他無動於衷,洛明蓁閉了閉眼,又道:“是,很有可能是我把你打傻了,可昨晚是你先掐我脖子的,我若是不打你,就要被你活活掐死了。我沒送你去官府,就算對你客氣的了。所以你我誰也不欠誰的,你也別跟着我了!”

她自認為不算缺德的人,偶爾發了善心還會做幾件好事,可她也沒有那麼爛好心收留這麼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更何況是一個差點掐死她的人。

而且這個男人殺人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可見平日裏也沒少幹這種事。說不定他還是個十惡不赦的通緝犯,且不說他是不是在裝傻,就算是真的傻了,萬一哪天清醒了,知道是她把他打成了這樣,非得殺了她不可。

除非她嫌命長了,否則絕不可能跟他待在一起。

那男子聽到她的話,還是一句話都不說,只是低着頭,也看不清他此時的臉色。風將他的袖袍吹得鼓起,凌亂的碎發就遮住了他的眸光。

洛明蓁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聽懂她的話,可她也實在沒功夫跟他耗下去了,一狠心就轉過身拔腿跑了。

不知跑了多久,她只感覺胸口都發疼了,便急忙停了下來,單手叉腰,努力順了順呼吸。

她瞧了瞧四周,崇山峻岭下是一塊塊的農田,想來她已經跑出來很遠了。她覺得,那個男子應該也被她甩掉了。她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忍不住回頭確認了一下。

剛剛轉過頭,她的目光就愣住了。不遠處那個男子還跟在她身後,站在叢生的雜草旁,雙手攥着衣袖,見被她發現了,一瞬間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將頭垂得更低了。

洛明蓁氣悶地道:“我說了,別跟着我,你聽不懂人話么!”

他還是不說話,低垂着腦袋像一隻溫順的小綿羊,偶爾也會偷偷看一眼離他遠遠的洛明蓁。聽到她的話,手指攥着衣袖,眼眶隱隱有些發紅了。

見他如此,洛明蓁微睜了眼,剩下的那些話硬生生被堵在喉嚨里,怎麼也開不了口了。猶豫再三,她有些頭疼地扶了扶額,就慢騰騰地往他那兒去了。

聽到腳步聲,那男子抬起頭,見到洛明蓁的一瞬間,眼裏的星子就亮了起來。他張了張嘴,啞着嗓子喊了一聲:“姐姐。”

洛明蓁已經懶得去糾正他的稱呼了,只是別過眼不去看他,隨即拉過他的手,從包袱里掏出了一個鼓鼓的錢袋子。瞧着這麼多銀子,她還是頗有些肉疼,一咬牙、一閉眼把錢袋子塞到了他的手裏。

“這裏有五十兩銀子,是我大半的積蓄了,你拿去找個醫館看病也好,當作你回家的盤纏也罷,總之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要回我自己家,你要去哪兒我管不着,總之別跟着我就行了。”

她倒不是不想送他去醫館,可廣平侯現在到處在找她,她要是去了醫館就是自投羅網了。他昨晚差點掐死她,她這樣做也算得上仁至義盡了。而且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也不可能把他帶回家去,這傳出去,以後她還怎麼嫁人?

她能做的都做了,生死就各安天命吧。

那男子手裏攥着錢袋子,抿着唇一語不發,只是直勾勾地瞧着她,透着水霧的眼睛就倒映着她的臉。

洛明蓁刻意避開了他的眼睛,正準備走,可又想到他會跟上來。也便隨意扯了個慌:“我現在去找牛車,你好好待在這兒,不要亂跑,也不能跟着我一起去。等找到了牛車,我就回來找你,你記住,不能跟着我,聽到沒?”

那男子聽到她的話,臉上的神采一瞬間亮了起來,他乖乖地點了點頭:“姐姐放心,阿則不會亂跑的,阿則會乖乖地,等姐姐回來。”

洛明蓁本來還恨着他昨晚掐她的事,可聽到他的話,她竟無端端為欺騙他而生出了幾分負罪感。可也只是片刻,她就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在腦後,胡亂地應了一聲就轉身走了。

她急匆匆地走着,直到走了很遠,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就見得那個男子還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蒼白的臉上滿是笑意。

他真的在那兒等她。

不知為何,她心裏忽地有幾分難受,好像她不該將他遠遠地拋在身後。

她想了想,他是五歲,又不是徹底傻了,過會兒見到她沒有回去,他肯定也就走了。反正他身上有銀子,也餓不死他。萬一他是裝傻的,也正好趁這個機會甩掉他。思及此,她長舒了一口氣,沒有再多想,徑直就往着前面去了。

最近是梅雨天氣,本就多雨,現下雖是晌午,可天色也漸漸陰沉了下來。洛明蓁在路口等了一個多時辰,才見着一駕牛車駛過。她眼神一亮,立馬抬手使勁兒揮了揮:“大叔,等等,等等我,我要去灣水鎮,能不能讓我搭個路啊!”

那牛車停了下來,洛明蓁立馬提着去包袱就爬上了牛車。從昨晚到現在她都沒睡過一個好覺,這會兒總算有個休息的地方了,她立馬放鬆了身子,大咧咧地往稻草上一躺。

洛明蓁累得睜不開眼,那趕車的車夫也沒跟她搭話,趕着車就往灣水鎮的方向去了。

小路還算平穩,牛車也只是稍微有些顛簸,天空聚集着一團團的烏雲,四面吹着涼風,灌進脖子裏倒是有幾分涼爽。

洛明蓁閉着眼睛打了個呵欠,將頭枕在包袱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豆大的雨滴砸在她臉上,冷得她瞬間清醒了過來。

暴雨轉瞬就來,四面樹葉都被雨點子砸得啪嗒作響。洛明蓁趕忙抬起包袱頂在頭上,衝著前面喊道:“大叔,好大的雨啊,淋死我了,你快找個地方躲一下吧!”

“莫慌,莫慌,咱們去前頭茶館停一下就行了。”那車夫一面說著,一面調轉牛頭就往着路邊的茶館去了。

等到了茶館,洛明蓁三下兩下就從牛車上跳了下來,吐了幾口雨水,就頂着包袱坐到了茶棚下的長條板凳上。

好在停得還算及時,身上沒有濕透。那趕車的車夫也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取下斗笠,小聲嘟囔着這鬼天氣。

外頭這雨是越下越大了,屋檐上的雨滴跟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直往下砸,瞧着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了。

旁邊的車夫拿起一根旱煙就啪嗒啪嗒地抽了起來,老僧入定一樣坐着不動了。

洛明蓁沒事做,也準備趴在桌上睡一覺,她將頭枕在手上,睜眼瞧着外頭的暴雨,卻像是忽地想起了什麼,皺了皺眉。

這麼大的雨,那人不會還在那兒等她吧?

這個想法剛剛冒出來,她就立馬搖了搖頭,怎麼可能會有人那麼傻?她離開起碼也有一兩個時辰了,只要是他腦子沒壞,肯定早就知道她溜了,這會兒應該也不知道上哪兒躲雨去了。

想到這兒,她裝作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可聽着耳邊的雨聲,她又慢慢地笑不下去了。

要是他真的信了她的話,還在那兒站着等她怎麼辦?

他現在心智只有五歲,萬一他真的分不清她話里的意思……

她皺了皺眉,放在桌子上的手也驟然收緊。她正準備站起來,卻又像在板凳上生了根,怎麼也起不來。

她閉着眼睛,在心裏暗罵自己爛好心。那人是個殺人犯,就算他殺的是要追殺他的人,可他差點掐死她,那也是事實。她將他打傻了,也不是故意的,她不欠他的。

她這樣想着,眉頭卻皺得越來越緊。她強迫自己堵住耳朵不去聽外面的暴雨聲。可腦子裏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雙滿是期待的眼,還有那個被她遠遠拋在身後的人。

她抬起頭,腦子一熱就嚯地一下站了起來。冒着可能會被打的風險衝著旁邊抽旱煙的車夫道:“大叔,我要倒回去,您能不能送我回去?”

“你說啥玩意兒?”那車夫瞪大了眼,像是懷疑自己聽岔了。

洛明蓁從包袱里掏出了碎銀子往桌上一擱,又重複了一遍:“我說,我要倒回去,我有東西忘拿了,我現在很急,您放心,我給銀子,您要多少都成。”

那車夫看都沒看她推過來的銀子一眼,猛抽了一口旱煙,就別過身子,斬釘截鐵地道:“不去,給多少都不去!”

洛明蓁抿了抿唇,反手又是一兩銀子砸到了桌上。

那車夫不耐煩地道:“說了不是錢的事,這麼大雨,要去你自己去!”

洛明蓁看着外面的瓢潑大雨,咬牙切齒地道:“五兩!”

那車夫身子沒動,卻是斜了一眼那堆銀子,放下了提着旱煙的手。

暴雨沖刷的小路上,車輪壓過就是一道道飛濺的泥點子。戴着蓑衣斗笠,趴在牛車上的洛明蓁往前探着身子,扯着嗓子催道:“大叔你快點,我這兒真的有急事。”

車夫沒好氣地道:“再快我也不能讓這牛飛起來啊!”

洛明蓁眉頭皺到了一塊,心下越來越焦急。奈何周遭的事物都因着傾盆的暴雨而顯得朦朧不清,她還是瞪大了眼睛使勁兒往前看着,生怕錯過了那個小傻子。

最好他沒那麼傻,早就走了,這樣她心裏也好受一點。

直到牛車行到她離開的那處小道,心下一緊,胡亂地抹了抹眼睫上的雨水,緊張地看着前面。

大雨中,一個黑色的身影僵硬地站在小道上,濕漉漉的長發貼在臉側,唯有他左臉上的紅色花紋清晰可見。

雨水順着他的眼睫流下,唇瓣因為太冷而慘白得嚇人,整個人都哆嗦着,卻依舊沒有離開半步。那雙沉寂如寒潭的眼睛一直看着小路的盡頭。

洛明蓁愣愣地眨了眨眼,臉上浮現出幾分怒色,翻身就直接跳下了牛車,披着蓑衣往坡上跑了過去。

那男子低着頭,身子因為太冷而抖得厲害,唇瓣都在打着顫。渙散的眼神因為突然出現的洛明蓁而緩緩有了焦距,他抬起頭,嘴角慢慢揚起了笑容,眼中的星子也亮了起來。

洛明蓁好不容易跑到了他跟前,瞧着他明明渾身都濕透了,還在對她笑,頓時就氣不打一出來,冷着臉大罵:“你傻啊,下這麼大的雨都不知道找個地方躲一下么!”

她說著,氣得胸膛都在起伏了,雨水順着她的發尾流下,臉色還是陰沉得嚇人。

那男子緩緩低下頭,像是犯了錯的孩子一樣乖乖聽訓,他癟着嘴,小聲地道:“可是姐姐讓阿則在這兒等你,阿則要是走了,姐姐回來找不到阿則怎麼辦?”

他說著,將頭埋得更低了,聲音也帶了幾分委屈。

洛明蓁張了張嘴,所有的火氣都被堵在了胸口,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他竟然真的相信了她那些騙人的話。

她低垂了眉眼,壓低了聲音道:“算了。”

她瞧着他渾身都濕透了,整個人都冷得打顫。她一咬牙就將身上的蓑衣解下來搭在了他身上。

她正給他繫着帶子,看他一直低着頭,一語不發。心道肯定是自己剛剛語氣太重嚇着他了,他現在只是個心智只有五歲的孩子,她不該那樣吼他。更何況這件事一開始也是她故意騙了他,她正猶豫着要怎麼安慰一下他,就感覺肩上一緊,面前的人直接將她抱住了。

洛明蓁嚇得瞪大了眼,這人心智再怎麼低,那身體也是成人了,她立馬就要將他推開。

低啞的聲音響起,帶了幾分無助地懇求:“姐姐,別不要阿則,好不好?”

溫熱的水漬一滴一滴地淌進了她的頸窩,而抱着她的人渾身都在顫抖着。

不知為何,她正要推開他的手硬生生地僵住了,像是被抽幹了力氣一般,手慢慢垂在了身側,任由他將她抱着。

良久,她頭疼地閉了閉眼,雖有些不情不願,可還是“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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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歲暴君飼養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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