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殺
入夜,九華宮。
太后卧在榻上,單手撐在臉側,大紅長袍逶迤地。她撩了撩眼皮,聲線慵懶:“這麼說來,那個女人有了蕭則的孩子?”
立在一旁的福祿應聲:“昨兒由攝政王派人送回來的,已經請太醫看診過了,確實是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太后垂眸,生了幾分興緻:“蕭承宴送回來的?他會這麼好心,放過那個孽種的孩子?”
福祿不知該如何作答,沉默着。
太后似乎也沒想過他回答,自顧地道:“看來他們是達成了什麼協議,那她肚子裏的孩子,怕是也留不得了。”
現在蕭則生死不明,左右她還有一個蕭渝,洛明蓁肚子裏的孩子,要不要,她都不在意。
可福祿卻抬起頭,遲疑地道:“娘娘,這可是陛下唯一的骨肉,也是您的孫兒,您當真要……”
“又不是你的孩子,你替他急什麼?”太后眼珠一轉,上下打量着他,饒有趣味地笑了起來,“還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福祿臉色又紅又白,脊背弓得更低,在她嘲諷的眼神中,彎出一個難堪的姿勢。半晌,他低下頭,沒再說什麼。
榻上的太后將手懶洋洋地搭在身側,香爐里煙霧繚繞,她聞着倒是有些乏了。她半合著眼,似乎快要睡過去,門外卻響起一陣敲門聲,宮人在外頭通報:“太後娘娘,皇後娘娘來了。”
太后倏然睜開眼,一旁的福祿也抬起頭。
大殿門口,燈籠搖曳,一個單薄的身影立在那兒。夜裏風大,將她的髮絲都吹散,可腰身卻挺直着。
太后眉眼漸彎,慵懶地撐起身子,薄唇輕啟:“找死。”
門口的人影慢慢往前,一步一步走到光亮處,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皇后深夜來此,所為何事?”太後端坐在榻上,目光輕飄飄地掠過洛明蓁的臉,復又停在她的小腹上,眸色漸深。
台階下的洛明蓁閉了閉眼,跪在團蒲上:“請母后救我一命。”
“哦?”太后被她這句話逗笑了,“這是宮裏,你貴為皇后,誰敢傷你?又何來讓我救命一說?”
洛明蓁抬起頭,懇切地看着她:“攝政王要殺我,要殺我的孩子。”
太后挑了挑眉:“皇后何出此言?”
洛明蓁攥着手,眼底染上悲色:“因為他要當皇帝,是他抓了陛下,他還威脅我,讓我利用我肚子裏的孩子,幫他登上皇位。”
太後身子往前傾,打量着洛明蓁。心下疑惑,她這是真蠢,還是另有所圖?
洛明蓁無視她的探究,抬起頭,直直地望着她:“求母后救命。”
太后見着她這副認真的模樣,沒忍住笑了起來,直笑得眼尾眯成一條縫。她抬手點了點面頰,語態輕鬆地道:“皇后,為什麼覺得我會救你。”她彎着唇,半真半假地道,“若是,我也想殺你呢?”
洛明蓁搖了搖頭:“您不會殺我的。”
太后臉上的笑意止住,往後靠着,手指在榻上一起一落:“為何?”
洛明蓁看了看左右,目光停在福祿的身上。太后抬起手指:“無妨。”
聽她這樣說,洛明蓁才安心了些,仰起頭,平靜地道:“我知道,不管是在攝政王,還是在您這兒,我都沒活路了。不過陛下在臨走之前,曾給我留了一個保命的法子。他說,你聽了,不僅會救我,還會殺了攝政王。”
太后的眼神冷了下來,洛明蓁握緊手,卻逼着自己不露出怯色。腦海里卻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蕭則的聲音:“一定要記住我跟你說的話。”
一定要記住。
她眼睫微動,面上已經沒有畏懼。只要是蕭則說的,她就相信。
太后鳳眼微眯,點在榻沿的手指頓住,餘光掃向洛明蓁。剛剛生起的殺意卻被她的話給壓下去。她單手托腮,聲音卻沉了沉:“我給你一次機會,若是說的話,我不感興趣,那你可要小心了。”她眯了眯眼,“我不喜歡別人浪費我的時間。”
外頭起了風,將木窗拍打得吱呀作響。濃濃夜色裹挾而來,屋檐上垂掛的燈籠模糊了視線。
“啪”的一聲,油燈上的芯子炸開了燭花。
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白色的衣擺落進來。站在窗戶旁,看着大雨的蕭承宴淡淡地開口:“如何?”
梨月白行至他身後,頷首:“十三已經潛入撫遠將軍府,若無意外,今夜便可得手。”
雨越下越大,幾乎快要將他的聲音淹沒。
蕭承宴點頭,復又轉了個話頭:“水牢裏的還活着么?”
梨月白“嗯”了一聲:“已經三日了,他始終不吃不喝,也一句話都不說。之前肩上的肉爛了,我依着您的吩咐,為他治了傷。但水牢太冷,寒氣入了體,若是再這樣下去,就算是他,怕是也撐不了多久。”
蕭承宴冷冷地道:“不用管,留着一口氣就行。只要十三殺了裴世安……”
他的話還未說完,大門被風推開,濃郁的血腥味混着雨水的味道飄進來。地上濕漉漉的一片,血泊往屋內流。
蕭承宴面色平淡地往前看過去,梨月白卻微睜了眼,急忙過去扶住門口的人。
渾身是血的十三推開他的手,斷刀無力地垂在一旁,尖端不停往下滴血。他身上的斗篷已經破開好幾道口子,被風吹開,傷口深可見骨。他微喘着,身形搖搖欲墜。
“人頭呢?”蕭承宴冷眼看着他,似是有些不悅。
能回來就說明他得手了,可沒有拿回那個人的頭,不管那人有沒有死,都是失敗。而蕭承宴不需要一把失敗的刀。
十三扯開斗篷,將背上的包裹扔在地上,滾了幾轉,鮮血灑出一條長長的線。
他直直地看着蕭承宴:“我們兩清了。”
梨月白已經去探查包裹,而後沖蕭承宴點了點頭。後者的臉色在此時緩和,看着十三,勾了勾唇:“這次的任務你完成得很好,這麼多年,你也為飛花閣辦了許多事,本王並非無情之人,答應你的是自然不會反悔。從今日起,你自由了。”
十三的眼神沒有絲毫的變化,只是漠然地轉過身,慢慢消失在大雨中。
蕭承宴看着他的背影,頗有幾分懷念地道:“我建立飛花閣二十年,十三是我最好的一把刀。可刀就是刀,到了哪兒,也是能傷人的利器。”
梨月白眼瞼微動,卻始終低着頭,沒有作答。
蕭承宴轉過身,面上露出和藹的笑意:“月白,你比十三更早進飛花閣。當初,你和你弟弟差點葬身狼口,是我救了你,只是可惜,沒能救你弟弟。我知道,你一直將十三當作你的弟弟,你們倆的感情一向是最深的。”
梨月白臉色一僵,蕭承宴卻溫柔地看着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頭,唇畔笑意加深:“所以,就由你動手吧。”
天空炸響驚雷,照亮了梨月白僵硬的身影。雨越下越大,透過窗戶的冷風吹動他的衣擺,連帶着披散在身側的髮絲也糾纏在一起。
窗台上的木槿花謝了,良久,屋內響起一聲微不可聞的:“嗯。”
斜雨潑灑,風將木窗撞開,吹滅了微弱的燭光,整個屋子又陷入黑暗。
天亮的時候,一個消息震動了整個兆京:撫遠將軍於昨夜被人刺殺,屍首異處。
此事本應被壓下來,可那行兇之人手段殘忍。撫遠將軍的屍體被掛在大門口,唯獨缺了頭顱。嚇得敲梆子的更夫差點丟了魂兒,慘叫聲響徹整個玄武街。一時間,整個兆京都知道撫遠將軍裴世安死了。
此事鬧得人心惶惶,可比百姓更慌的是朝臣。陛下已經有三日不曾上朝,一切事務都由攝政王和太后執掌。內里的曲折,便是用腳趾都能想清。
這天怕是要變了。
天空中陰雲密佈,昨夜剛剛下了一場大雨,想來又要落下。
水牢裏的潭水因着幾日的滲雨,早已往上漲。水面漫過蕭則的下巴,他仰着頭,血糊糊的髮絲凝在俊挺的鼻樑上。水還在漲,過不了多久便會沒過他的口鼻。
牢裏空無一人,只有水落下的滴答聲。
蕭則握緊拳,藉著拴在牆壁上的鐵鏈將身子往上提。倒刺深深扎進肉里,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唯有手背上蒼白的青筋鼓起。
他閉着眼,髮絲在水中浮動。手臂已經在顫抖,他卻始終沒有放手。
局已設下,只差收網。
他得活着,起碼不能現在死。
他悶哼一聲,抬起眼皮,鐵鏈被拉扯得更緊,牆壁上纏繞鐵鏈的木樁隱隱有了鬆動的痕迹。
撲通一聲,頭頂的木板砸入水面,一道黑影極快地落入寒潭中。
蕭則垂下眼瞼,看着水中的人,嘲諷地開口:“拖了這麼久,我還以為你死了。”
水中的人冒出頭,揚起手裏的斷刀,砍斷鐵鏈,冷冷地開口:“若不是見不得她哭,我可不想管你。”
鐵鏈斷裂,蕭則跌入水中,大紅的喜服舒展開。他站起身,面前卻伸過來一隻白皙的手。
十三漫不經心地開口:“蕭承宴入宮了,如果明蓁那兒順利,太后應該已經動手了。”
蕭則沉了沉眉眼:“蓁兒不會忘記我說的話,只是蕭承宴是只老狐狸,我母后不一定能殺得了他。”
不過可以拖延一些時間,也足夠了。
十三對這些不感興趣,只低頭瞧着他,看着他身上的傷,嫌棄地道,“你這樣,還能走么?”
他可不想背他。
蕭則冷着臉,卻是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來。十三將他的手搭在肩上,猶豫着要不要告訴他洛明蓁有了身孕的消息。
可蕭則卻忽地抬起頭,目光越過他,看向站在門口那個一襲白衣的人身上,勾了勾唇:“看來,還得耽擱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