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亂世人命不如狗
開元七年,那年的冬天異常的冷,入冬之後,接連幾場暴雪,突厥南廷都城黑沙城中積雪與房屋等高。
一直被詩人描繪為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漠南草原上,白茫茫一片,無邊無際,成年人掉進雪層中,連頭髮也看不見。
牧民們貯存的冬草被五六尺厚的積雪掩蓋,眼睜睜看着牲畜餓死卻掏不出來。
更加要命的是,好不容易將飼草掏開,一場大風,被凍成如同沙粒的雪花瞬間填上。
牧民們眼睜睜的看着牲畜一天天的死去,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根本,失去了它們也就意味着失去了所有的財產。
在國力衰微的情況下,那就只有一條路,那就是被餓死。
牧民們一個個神色麻木,看着眼前的一切已經沒有多餘的語言和表情。只是機械的在雪堆中一次次的翻找,然後看着翻出來的少的可憐的牧草發獃。
隨着時間的推移,牲畜的死亡數量逐日增加。
開始,這些牧民還在儘力的將這些牲畜剝皮、陰乾,做成肉乾,作為明年的口糧,後來,死畜越來越多,牧民已經來不及剝皮,只能隨意的仍在雪地中,被積雪掩埋。
開元四年,默啜可汗被殺,在王庭經過一系列的政變之後,毗伽可汗繼位,但突厥國勢日減衰弱,已經無力再組織族人大規模的北遷。
不說如此多的牲畜的草料問題,光是翻越橫亘在漠南漠北之間的天塹——陰山就是一項棘手的難題。
用軍隊上去開道,大量的輜重給養這且不說,一路上牲畜所需的草料就是一個問題,沒有草料的支持,沒等到達漠北,這些牲畜就已經全部餓死。
在這種情況之下,整個漠南草原和那裏的天氣一樣,整日籠罩在陰雲之中,氣氛沉悶的有點壓抑。
此時的軋犖山正值少年,所謂半大小子,吃塌老子,無所事事的軋犖山和一幫死黨除了坐吃山空,還和一幫死黨整日惹是生非。
於是,和繼父安延偃本就十分脆弱的關係徹底決裂,當然,在迎娶母親的那一日,軋犖山就已經料到了如今的結果,所以並不意外。
年少氣盛的軋犖山一氣之下,和死黨安孝節和思順文貞一合計,便欲投靠孝節的在嵐州做別駕的弟弟安貞節。
誰曾想,在如此冰天雪地中竟然迷路,三日裏,在人煙稀少的草原上轉了不知道多少圈。
饑寒交迫中,安孝節和思順文貞還好,軋犖山因為身體胖,有點體虛,終於昏迷了過去。
於是便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軋犖山本姓康,父親是雜胡,籍貫營州人,母親是突厥的女巫。
兩人成婚之時,正是后突厥強盛之時。
默啜可汗在位的時候,后突厥汗國幾與大唐分庭抗禮,加上母親本是突厥女巫,在突厥地位也算是特殊。
在這種情況之下,軋犖山的父母成親之後,父親便等於入贅突厥。
長安三年,軋犖山出生,給這個家庭帶來了不少的歡樂。
三口之家,雖算不上富貴,但也足夠的溫馨。
然而,好景不長,景龍元年,也就是軋犖山四歲的時候,默啜可汗西征西突施,大唐左屯衛大將軍張仁願出任朔方大總管,趁突厥空虛,一路殺入漠南。
母親提起當年的事情,依然一副平靜的讓人窒息的神態,但聽在軋犖山的耳朵裏邊卻是那樣的扎心。
突厥南廷黑沙城,曾經漠南草原最為繁華的地方,此時一片人間地獄的景象。
張仁願十萬大軍用了不到半天時間便攻破這座空城。
留守的突厥軍隊和剩下的老弱病殘被集中在城外,這些俘虜排着隊從全副武裝的唐軍面前走過。
秩序井然,所有的人目光茫然,誰都不知道他們將會面對怎麼樣的命運。
其實,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已經想到了結果,只是不願意去相信。
然後,一個個高於車轅的男子被拉了出來,接下來,便是一場血淋淋的屠殺。
旁邊的婦女們伸着脖子看着這些男子一個接一個的走到行刑的地方,沒有哭喊,沒有反抗,只是木然的伸出脖子,然後,頭被砍掉,鮮血衝天而起。
接着就是下一個,印象中,那些慘絕人寰的尖叫和哭泣在這裏根本聽不到,有的只是麻木——誰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伸頭是一刀,縮頭還是一刀,與其躲不過,不如平靜的接受。
這其中就有軋犖山的父親康成武。
成堆的人頭被唐軍築成京觀,砍掉的人頭在泥土和鮮血的裹夾下,已經分不出誰是誰,上面能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一種猙獰和些許的不甘。
待到唐軍幾天後退去,那京觀已經被凍成一塊。
活下來的人沒有去選擇收屍,除了已經不能辨認之外,其實更多的是一種麻木——一個民族的衰退,意味着這樣的事情在今後的日子會成為一種常態。
現在活着的人,終究還是會和死去的人一個命運,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人們將所有的能收集到的火油和木柴,全部堆積到京觀和無頭的屍體上,點上了一把火。
大火足足燒了三天,在這三天中,烤肉的香味瀰漫了方圓三十里的草原。
成群的禿鷲圍繞在火堆上空發出一陣陣哀鳴,似乎在向人民抗議着——這些死人本該是它們的口中食,但因為北方冬天的嚴寒,已經將這些屍首凍的比鐵還硬,根本無法下嘴。
然而,三天之後,大火熄滅,才是最讓人尷尬的事情。
這個堆積的京觀早已經被凍成一塊,火油只能澆到表面之上,大火只是將最外面的一層燒化,而裏邊的卻沒有燒糊那怕指甲蓋那麼大一點,但是在外面的高溫中,已經被全部烤熟,發出一陣奇異的香味。
這讓這些以肉食為主的游牧民族備受煎熬。
到現在母親說起來,還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她看着軋犖山說道:“孩兒啊,你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異香,那些分開京觀的人群看着那烤得金黃的人頭,不知道怎麼忍了下來。”
軋犖山每次聽到母親的話語,總會感到一陣的毛骨悚然,他想像不到那是一種怎樣的情景——面對着同類的屍體,竟然要相當辛苦的忍住自己的食慾?
終歸來說,人才是最可怕的動物。
這是軋犖山對於戰爭的第一印象,死傷在所難免,但更加恐怖的是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