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息
“病了一場,最近可還消停。”顧榮路經秦淮水邊布坊,見掌柜立在門口,忙止步打聽。
掌柜雖喜滋滋盤着賬,卻止不住唉聲嘆氣:
“哎,這東家也是,稍一大意,就頭疼腦熱幾天,再一大意,就大病一場一睡不起。”
說著頓下,朝銅錢響處瞄一眼:“可這人偏要大意,一心想賺錢,也是沒法。”
“奇了,什麼時候一心想賺錢?”
顧榮嘀咕着往裏走,沒走兩步,一低矮屏風后,見陸玩斜倚在案前,擺弄算籌——而那案上,一半鋪陳紙墨,另一半,堆起半尺高的銅錢。
“最近有起色,好歹沒人追債了。”
陸玩滿臉笑意捻算籌,撥上銅錢,笑意更甚。
“什麼起色?”顧榮提心弔膽坐下。
“大有起色。我昏的那幾天,掌柜弄到船蜀錦,益州商路不通,這錦難得,一天被搶空,賺了十萬錢,”樂得咬起手指,呵呵笑,“眼下,每月都能有船蜀錦,專賣給我這坊,有得賺了。”
顧榮無動於衷:“是么?”
“也有苦惱的事。”說著把口裏的手指拿去撓頭,撓出點白屑,非撓到蓬頭垢面不可:
“生意盤大,更要錢,人家來貨,總得有錢買,還有那將軍府,我也想挪筆錢整修整修,另外,債沒還清。生財之道,我得多開幾條。”
顧榮瞧這財迷心竅樣,哭笑不得:“說你無買賣之才,不服是吧?”
“誰說我無此才,”陸玩得意轉身,朝另一摞紙,“可是高才,這些詞曲,買到市井,已是爭相競價,一首逾千錢。”
顧榮隨着他所指,動手翻,看到禿筆寫了不少,一張一張,不是思春,就是閨怨,無非花前柳前,渴慕良人,帳里窗里,苦盼夫婿。那叫個婉轉多情,愁腸百結,看得顧榮渾身起毛,匪夷所思問:
“這賣得出去?”
“當然,”陸玩臉紅笑,似在羞,“說來話長,想當年啊,我酒肆彈一曲,能進千金,如今手殘了,試着一彈,結果給人轟出來,幸而我機靈,當場吟艷詞一首,人家就不轟我了。”
拽起紙,更得意笑:“自此以後,索要不絕,我坐地起價。”
“再不說你無買賣才。”顧榮服了。
“不過這賺不了幾個錢。我想修將軍府,再請些人守門戶,還需一大筆,可是燃眉之急,聽說彥先你要取親,采禮錢,能否先借來用用?”
顧榮匪夷所思外,已覺得這人恬不知恥了,勉強勸句:“先生,取財有道,量力而行。”
“不是白要你的,新作兩首贈婦詩,來換你采禮錢,借而已,等稍寬裕點,就還你。”
居然說得異常誠懇,隱隱含悲帶泣。顧榮覺得古怪,忙搶過陸玩抽出的那張稿,果然見筆觸凌亂:
“東南有思婦,長嘆充幽闥。借問嘆何為,佳人眇天末。”
又念得起毛時,抬頭見陸玩背過身,不着痕迹地,兩肩抽動,微微地背佝僂,冒出極壓抑的細吟,和低泣聲。
接着念:“形影參商乖,音息曠不達。離合非有常,譬彼弦與筈。願保金石軀,慰妾長饑渴。1”
形影如參商,音訊久不聞,還有更多亂七八糟怨的,顧榮算徹底明白,也看到了陸玩挪開后,掉出的塊手巾,殷殷血跡沾滿。嘔血而作,居然還一通嬉笑,也真是服了這人。
服得只想毫不留情揭穿,一躍身,把閃躲的那人給掰過來:
“我明白,你在等人,你還改不了,死心絕念了,都還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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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點慢點,頭暈,還沒大好,你又激我,小心請醫問葯又得煩死你。”陸玩就不轉身,嚶嚶抗拒。
“被你煩不是一天兩天了,無所謂。”
顧榮誓要刨根問底,干跪攔腰一抱,把陸玩摁上憑几,順手拉一布軸,將人連腰身帶手綁在了憑几上。
然後去捋頭髮,給束在腦後,露出他總是不肯露的“真面目”——果然含悲帶泣,我見猶憐,跟那堆艷詞寫得沒什麼兩樣。
“別躲了,”顧榮綁好后,幫擦着眼角,質問,“你在等成都王?隱姓埋名,也想方設法地,讓他能找到你?”
陸玩一臉緋紅,像是被煮透,也不知是羞怯和惱恨煮的。眼和口卻閉得死死,用力閉,露了暈紅的折皺,一副死不承認頑抗到底模樣。
“你在想成都王,所以老跑去江邊,所以買回故將軍府,還有開這不知道是幹嘛的布坊,你是要他,循故跡來找你?”
緋紅看得顧榮都覺羞,撇開眼去,可又碰上那堆礙眼的紙稿:
“或者說,你折騰這麼多,是聊以慰離思,想有朝一日,能見到他?”
說話間,一時沒擦,見人眼裏又滲出不少淚,面頰濕漉漉,雖還倔強着不吱聲,但梨花帶雨,讓這臉前所未有的凌亂。
顧榮無奈退坐,換輕柔聲哄:“就知道逼問不出,綁你,是想你好好聽我說兩句。北方已喪亂,晉室傾覆,你等的人,生死不知,而且過往一切,你都不在乎了,何必這情義放不下?”
“不是這樣。”陸玩怯生生地,嚶嗡了下。
顧榮越說越惱:“怎麼不是,來建鄴半年,你說你怎麼折騰的,失蹤、病倒了多少回?”
“說過不知道。”陸玩又嗡一聲,開始哐當哐當掙動。
顧榮再拿匹布,綁更牢實:“那你知道自重嗎?這些年,陸喜大夫帶你輾轉求醫,累死半途,託付給我后,整得我焦頭爛額也快半死。說實話,我倒希望那成都王來了,除了他,沒人好對付你。”
“嗯,說得是,”陸玩被綁得伸脖頸,“這麼麻煩,把我綁死算了。”
顧榮直接一巴掌招呼上:“還不自重!成都王不會來,你好生活你自己的。跟他糾纏,你一生都葬送了,這偷出的殘生,再受不了半點磕碰,還要葬送進去?”
顧榮氣得要死,火冒三丈噴,終於看到陸玩服軟——這人神情破碎,眼裏無神地破裂了,臉在淚和紅暈里,全然迷離着,胡亂搖頭:
“不是這樣。有人說過,若我斷過往,更名姓,他會同來泛舟,他早早允諾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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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就是不想借我錢,才找機會整我。”
馬車裏,陸玩被大幅的布,沿兩肩纏成個直筒,動彈不得端坐。但口裏哼哼唧唧還是能的。
“我不要你錢,求你放了我。”繼續委屈兮兮。
“不放。”
“怕我亂跑,給你惹麻煩?這綁我不是法啊,綁得我手疼,手要徹底殘掉,更麻煩的。”說得怨聲帶哭。
顧榮才心軟點,去把打的結鬆了松,不想理人——那天他勸說不了,只能行動,把陸玩綁在身邊不放。也是忽有不安的預感,實在怕又出什麼事。
第二天,直接綁好,給押上車,到建鄴郊外。上巳日,春風煦煦,春水潺潺,近樹萌出新綠,遠山點染蒼翠。士女們湊向水濱玩,或流觴、或歌詠,看去都是一片大好春景。
“這般觀景可行,”等人哼唧停下,才去把窗打開,“我沒委屈你,綁你也是為你好。”
然後正正經經商議:“今天在這裏會賀循他們,一同參見琅琊王,琅琊王有心招賢俊,你若有意,我放了你同去……”
“無意,”口上拒絕,表現卻乖順,“要是這樣,綁我挺好,你去,綁我免得你分心。”
說完,裝頭暈,哼一聲斜倒。顧榮看人面色還行,也知道勉強不了了,就自顧自先走開。
——留陸玩一個人在車廂,開始想方設法掙脫捆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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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夫揭開簾的時候,眼前是陸玩蠕蟲似的扭。這人抵着車板,咬牙使力,腰胯左右蹭,像犯癢,一屈一伸翻動不已,又像被摁住什麼掙脫不了,火急火燎地焦灼。
“明明不想被綁,又不叫他放了你,自作自受。”
車夫掩嘴想笑,但看清咬牙皺眉的急,只是掩嘴嘆了口氣。
“幫幫我。”陸玩吭吭地求。
車夫壓下斗笠,慢慢爬過去,摸上人後背的結,攥着將人扶起,卻並沒有松——忽地束緊,牽出布端,一手按陸玩背脊,一拉將布端往後扯,猛一拉,使人揚頸挺胸,口齒洞開,驚呼呼之欲出,脖頸也脛攣起,後仰着脆弱一顫。
“你跟顧榮一夥的,得了萬錢,老給他當車夫么?”陸玩不滿聲,“江邊山上,你說你陸氏舊將,當個走狗有什麼好的?”
說得趾高氣揚,但其實人被可憐巴巴制住,動彈不得,蟲都當不成。被卡進打開的車窗里,後腦勺磕上窗板,只能彆扭地看向外。
車夫心裏嘀咕,為了你當什麼不成,手上卻不松,口氣更是沉重:
“是沒什麼好,但得靠替人做事謀生,”撐上人家背脊的手,止不住抖動,“也因為是陸氏舊將,心憂江東去從,想跟着能左右江東的人,看看情況。”
“你抖得我背癢。”陸玩像沒聽見,只顧想盡辦法扭。
“公子雖自稱疏屬,也是陸氏的人,還很像故將軍家子弟,就不想東吳復國?”
陸玩癢得想哭:“你綁我想我復國,搞錯沒?”
“想東吳復國嗎?”車夫把那布拽更緊了。
“不想不想,孱弱如此,動輒被你們綁了欺負,怎麼……嘶,”陸玩被束得頸都仰直了,頸項通紅地呲氣,“勸老丈也別作此想,大勢難逆,如今的江東,早已不是當年……”
忽地噗通一聲。車夫已心軟得放了手,卻沒料抵得太緊,眼看陸玩一歪,弓挺着身,連人帶綁着的布,從車窗一骨碌翻下去,直接摔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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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陸機《為顧彥先贈婦詩》(這個是真寫了這艷詩,歷史上的本人寫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