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老

野老

“天下大亂,不可復振。”

渡江大船上,有人揉着皸裂的手,回望灰茫茫的北岸。北岸騷然涌動,人群、車馬填山塞野,亂糟糟,就像是地面冒出的臟污色。

擠攘不休的人,都衣衫破爛,灰黃面容,高高低低地啼哭和嚎叫。在早春澄澈的天空下,真是道不盡一路流徙的苦楚狼狽。

“胡夷亂華,衣冠南渡,山河變色啊。”船上,有人抹着凍爛的臉應和。

“還好沒死,從洛陽逃出來,”又有人湊上唏噓,“劉淵之子攻陷洛陽,俘虜天子,殺了士民三萬餘人,洛陽荒殘,士族貴胄,幾無孑遺啊。”

“太尉王衍,名士之首,居然勸劉淵將石勒稱帝,活該被斬殺在城牆,”有人憤慨地噴,“高門不屑俗務,宰輔不念經國,風俗陵夷至此,禍敗何能免?”

“藩王之亂,也不下於胡夷。帝王無能,諸王爭競奪權,全不勠力匡王室,是徹底敗了大晉氣數。”有人更憤。

船板忽被人猛一跺:“是氣數已盡么?”

船跺得晃,聚一堆的灰頭土臉貴胄,就應聲望去,見一佝僂老者,臉是染盡風霜的紫紅,扶着把銹鐵刀,為所欲為地哐哐作響。

“宮門柱,且當朽。吳當復,在三十年後。”

他隨着刀擊聲念,蒼老歌聲,回蕩在亘古不息的波濤上。

“老丈唱的什麼歌?”幾人也憤夠了,訝異問。

“建鄴童瑤,遍地在唱的,”老丈喘息下,遲緩地望向南岸,“船去的建鄴,是三十年前的舊吳之都。”

~~~~~~

建鄴城,蜿蜒在山河間。天蒼雲淡,陳舊石牆勾出道墨黑色弧線,堵住下船人的蜂擁。人群就不免喧囂嚷嚷,奔走紛紛,攜親帶友地往城門涌。還偶爾爆發出一兩下歡呼。

——背後滔滔江流,濁浪滾滾,隔絕了一路的血雨腥風,社稷淪亡。

那拿刀的老丈不湊熱鬧,沿着岸邊山路,一個人朝高處走,邊走,邊落寞地摸刀柄還沒磨滅的菱紋。

春草隨風起伏,簌簌作響。越高的地方,松柏參天,林蔭靜靜,強光透過濃濃枝葉,射下無數的尖細光柱,在抖顫,旋轉,就像從樹顛射出的箭陣,光燦燦地四下展開一樣。

——他倏地止步。

有個突然冒出的,暗淡的影子,站在光箭里,對着塊小小石碑。石碑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早佈滿青苔,像是一座年歲久遠的無名荒冢。

那人,百無聊賴,孑然而立。

“敢問……”長長等待,他忍不住開口。

“車結轍以盤桓兮,馬躑躅以悲鳴,瞻沉雲之泱莽兮,哀吾原之不將。1”

眼前人,散髮長垂,裹着身青黛色長衣,走動起,不像凡塵的人,幽魂一樣。但露了側臉,端莊俊秀,悠悠的念誦聲里,滿是搖曳的情緒。

“公子是哀嘆,離開中原,逃難渡江來此?”

“不啊,我故土就在這,念念賦,是說渡江的那些。”

剛好兩棵松樹間,有片間隙,能望見船帆不絕的江面。那人撥開發,望一眼,就毫無興緻地蹲下身,然後從一旁筐篋里,一件件掏東西。

桃李杏、肉脯、麵餅、綠葵青筍……承在盤上,持酒灑地。

老丈瞭然神情:“老朽打聽到這裏,是故陸將軍墳冢,我東吳舊人,千里流徙,回鄉就想來一拜。”

“哦,那拜吧。不過只能算半個墳。當年,將軍想見江東興亡,遺令子弟,埋衣冠在此,不過空墳一座呢。”

老丈把銹刀托起,托到人面前:“那公子是?”

“陸氏疏屬,姓陸名玩,籍籍無名之輩。游賞春色,權且來一祭。”

說著,就放下剛摸出的一桃子,甩甩散發,搖頭晃腦再念:“節運同可悲,莫若春氣甚,和風未及燠,遺涼清且凜。2”

老丈眯了眼,搞不清什麼情況,乾脆不再理。將鐵刀橫陳,再撿樹枝挖土,挖着絮絮說:

“將軍當年,遣小人去襄陽探秘,小人不得已隨晉將羊祜北上,不想一晃,已三十載。”

那公子微微偏頭,老丈繼續說:“年歲漫漫,只在洛陽郊野見過一次故人。如今終能返鄉,這一直隨身的舊物,想埋到這裏,也算對將軍有個交待了。”

“嗯,你埋吧。”無動於衷。

老丈卻放下樹枝,刀也挪開,不着痕迹地拉旁邊人衣袖,動容地拜倒下去。

“你肚子餓吧,咕咕叫的,我也餓了,反正擺着沒人吃,正好充充饑。”

旁邊陸玩不跟着拜,只遞上一餅,自己也拿一個啃起——手拿不穩,是那種叼着餅,狗啃骨頭似的啃,面渣模得半臉都是。

老丈忽地看楞——這般口氣輕佻,但表情完全不搭,蒼白臉上,無表情,像受盡折磨似的清瘦,細細凝視,才看出如這早春墓石一樣,不動聲色地透出剛硬,和悲哀。

“老丈,打哪兒來,洛陽?”叫陸玩的怪人問。

老丈沒吃的心思,匆忙擺手:“在洛陽和鄴城間做販運,趕車的,也說不準從哪來。”

陸玩說話時不忘吃,結果噎到,大概噎得很,擠出了淚,口裏餅渣噴出,還連帶了一溜唾沫。

等噴完后,若無其事對被噴一臉的老丈:

“我偏僻小民,孤陋寡聞,老丈能講講北方事么,這麼多人,怎麼蝗蟲似的來?”

“改朝換代的事,免不了天翻地覆。”老丈抹臉嘆。

“洛陽么?那鄴城?”

“如今北方,是漢趙天下,匈奴劉淵稱帝,割據并州,殺進洛陽,也俘殺了皇帝,鄴城,也成了他部將石勒的領地。”

“記得上次聽人說,鄴城是晉成都王地盤,這變得真快。”陸玩餅啃完,舔手指。

“想來這劉淵、石勒,都出自成都王麾下,成都王與帝位失之交臂,倒成全了這些胡族豪雄。”

“那真是倒霉。”陸玩意猶未盡似的,把嘴邊餅渣也舔了。

“但這胡族豪雄,還算義氣。”老丈感慨更深,“永興元年,成都王大軍向洛陽,封劉淵冠軍將軍,使他招五部雜胡相助。但北邊幽州乘機南下,幽州刺史王浚,不甘領地被占,招鮮卑、烏桓攻打鄴城。鄴城空虛不敵,百僚奔走,士卒離散……”

“好慘。”陸玩打斷了感嘆。

“成都王回鄴城,奉晉帝再入洛陽,但權勢不再。河間王將張方,強兵盤踞洛陽,河間王、東海王宰制朝政,然後,成都王被廢太弟位,被押回鄴城,賜死在途……”

“那怎麼說,胡族豪雄義氣?”陸玩掰着手,眼神茫茫地投過去。

“劉淵救過成都王,但還是不敵,他為成都王報仇,舉兵攻鮮卑、烏桓,也這樣集結了更多人。成都王死後,他自稱漢王,立國號為漢,來一心圖取天下。”

“是么?”

“還有成都王舊將公師藩,羯帥石勒,抬成都王棺木行軍,遇事則朝棺啟奏,這樣,奪回鄴城,帶鄴城歸附了劉淵。”

“勢力輪轉,倒真是成都王成全了他們。”陸玩聽得抿嘴,然後拊掌笑。

“胡夷之亂,難辭其咎,成都王這人也沒什麼好名聲,可被山下那幫過江的咒罵。”

老丈說著埋好了刀,靜靜抹平土,像在安葬着什麼。

“胡夷之亂,百年未逢的變局,不是一人能擔其咎,”陸玩站起,肅正得派若兩人的,“縱使深謀遠計,勢之使然,終究難成其功了。”

於是老丈見到,這怪人一個趔趄,折斷似的,朝石碑傾倒下去。黑髮黑衣,像一團濃濃的墨,陰鬱厚重地,在光柱打亮的地上洇開。

~~~~~~

“別舔我。”陸玩大喊一聲從榻上坐起。

雕窗透光,有市井熙攘聲,以及近在咫尺的抱怨聲:“就這一月,第幾次被撿回了,你說說。”

“這我哪能清楚,撿我的人呢?”毫無愧色坐好,伸頸往外看,結果狗又湊上舔手指。

“拿完錢走了,”顧榮耐着性講,“上次你不見,我好找,想到一法,在這袖裏綉上字,說送你到這,得萬錢,果然不用我再費力找你。”

“本就沒錢,還……”被狗舔得發癢,說不下去大吼起來,“別舔我!”

“那你別不聲不響跑出去,狗都在嫌。這狗也是,不知被誰訓過,你一昏睡,就乘機舔你手臉,拉都拉不走,我也沒法。”

顧榮攤手,表示愛莫能助,看那狗狗毫不怕吼,正舔得起勁,還含上手指吮兩下,意猶未盡如啃骨頭一樣。

“好像全身都被你舔了。”陸玩眼神黯黯,總算把手指從狗嘴裏抽出,真就像說的那樣,哆嗦了下。

轉向顧榮:“你餓着它了嗎,舔得好像要吞了我?”

“確實沒錢,肉沫都買不起,”顧榮嚴肅起來,從榻邊站起,“先生,你再這麼敗家下去,這狗也別養了,要養,自己當大餐給他吃。”

“還不至於……”

“怎麼不至於,吳郡千頃良田,連棟屋宇,你非要賣了,來建鄴置產,可不是時候啊,買故將軍府,你知道欠了多少債嗎?”

“沒想那麼貴啊。”

“不是時候,渡江的中原豪貴,金寶錢財有的是,買大屋巨邸,眼都不眨的,搞得這建鄴地價飆升,尤其豪宅,故將軍府那麼豪,你偏要在這當兒買……”顧榮說不下去,一陣搖頭。

“這不在想法賺嗎?”

“你在想法虧吧。本無買賣之才,偏要開這布坊。前面掌柜說,開一天虧一天,還天天被人追債上門,再籌不出錢,就沒法過。”

“是啊,我也是怕追債,才偶爾躲出去。”委屈聲。

顧榮對着順竿上爬惱了:“是啊,山窮水盡了,得賣了那府,關了這布坊,才能勉強償債。”

“不幹,陸氏故居,怎能以錢論?這布坊是幾家人生計,怎麼說關就關?”

“好,既買定了宅邸,那找點正事做,你根本不是做買賣事的人,”顧榮鄭重其事,執人手相對,“如今海內大亂,就江東獨安,中原士民紛紛南渡,琅邪王睿收其賢俊,王府越發興盛,但江東大族未必服他,前段平石冰之亂,大族都有不少私兵握在手……”

“我頭暈。”陸玩抽出手扶頭。

“城中童瑤,吳當復,在三十年後,如今晉帝已死,中原淪陷……”

“很暈很暈。”眼也閉上。

“南渡的人太多,紛亂不已,江東名望齊集建鄴,商議應對之事,還有,是否仍當江東是晉土?”

“要暈過去了。”說著往下一鑽,用被蒙上了頭。顧榮對着被褥裹成的囫圇一團,還密不透風地像個蟲似的蠕動,終於忍無可忍。

強扒開:“先生,你改了個名,還真性情大變,你要玩世不恭到什麼時候?”

“起碼等還清錢吧。”被子裏躲着的嚶嚶聲。

顧榮抱臂長嘆,知道無計可施,正經話是說不上了。看那被褥沒了蠕動,也有點慌,正準備再扒扒看時,門口響起大呼小叫聲。

“東家,東家,討債的又來了。”前頭掌柜鬼哭狼嚎似的跑過來。

陸玩才從被裏鑽出來,一笑:“我沒騙你吧,出去是躲債。”

笑着指後院:“那牆有個洞,你背我,能從那裏逃。”

顧榮氣急敗壞:“原來狗洞都準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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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曹植《秋霖賦》2陸機《春詠》

小年快樂,快過年所以調得快樂點,真是癟出快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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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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