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渦

漩渦

姬雲繼一行這一路逃亡到西海岸,可以說是有驚無險。

無險是因為他們除了在跨過海岸至城下這一線遇到過幾小撥敵人,再無其他危險。

驚則驚的是姒月姬。

他們的計劃只是讓他製造混亂,引開戰船和岸上守衛的注意,一旦目的達到,姒月姬就應該立即撤退,來與他們會合,一起逃回寧平縣城。

這裏是個海灣,他們跑馬繞大圈才能到約定地點,姒月姬若直線游過來,即使慢,也不會太慢。

至少不應該用這麼久的時間。

可是在他們一路跑馬來到西海岸這不短的時間內,戰船群卻越來越混亂,不斷有戰船下沉。

那說明姒月姬根本就沒有撤退!沒來和他們會和!

“王爺,您不能再等了,”趙莘冉勸他:“姒公子為您爭取了寶貴的時間,您若是執意等他,反而辜負了他一片真心。”

於翔也說:“我們本就是繞的遠路,這時候應該已經有人把我們的行蹤報告給敵軍大營,趁他們還沒來得及把兵調得這麼遠,我們應該抓緊時間回城才是。”

姬雪和姚冰都沒說話,他們已經習慣了一切唯王爺馬首是瞻,無論他做出的是什麼決定。

何守走過來,抓着姬雲繼的衣袖,未出聲,卻先哽咽了,他說了一句“王爺”,便再也說不下去。他知道自己想等,卻也知道王爺該走。

想做的,和該做的,往往是兩個極端。

姬雲繼回頭看向何守,何守立即低下頭。

夜太黑,看不清表情,可何守還是怕暴露他的情緒,所以反射性地掩藏。

是痛苦?還是愧疚?姬雲繼不知道,但他知道這裏的每個人,心裏都不好受,但同時,每個人也都急於回去。

不止為王爺,也為這四十七匹馬,為還活着的這幾個戰士,也許回去后,治好傷,他們還能上戰場。

姬雲繼抬手撫摸何守的臉,感覺有一點潮濕。

也許是海風吹的。

是呀,姬雲繼還有其他義弟在等着他,還有寧平的將士和守衛在等着他,還有他雖然看不清但也躲不過的宿命在等着他。

還有他自己的小命在等着他。

他終究是一個怯懦的人。

“留下一匹馬。”

“是。”

姬雲繼最後看一眼漆黑的海面上豎起的漆黑的岩石,那是他們約定會合之處的標誌,在稀稀落落的星光下,宛若一個黑洞,吸收了所有的光亮,和希望。

*

時間倒回之間,姒月姬終於喘上了氣,是因為他被抓到了船上。

他是被自己咳醒的。喘第一口氣時的痛苦都沒能讓他醒來,但之後一直有水憋在氣管里,讓他在昏迷的時候都忍不住咳嗽,終於把他咳醒了。

可以用自己意識咳嗽的時候,他無法抑制地激烈咳嗽起來,咳得他幾乎背過氣去,咳出了氣管里的海水,也嘔出了胃裏的海水。連咳帶嘔帶憋氣,他的頭更暈了,比剛清醒時還暈,差點再次暈過去。

過一會兒,他才徹底清醒,意識到自己躺在甲板上,雙手被綁在身後,卻沒人來搭理他。

倭兵都快忙死了,他能還急着給船淘水補漏洞呢。

姒月姬試着動了動。

“納尼歐蘇擼次牟利達(你要幹什麼)?”聲音極為陰沉。

原來不是沒有人看着他,只是那人在他身後,悄無聲息,他沒發現。

而且他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次勞,次勞哇都扣達?(次郎在哪)”

“哈衣。”另一個人回答。

“あの坊やに何をするか聞く。(問問他要幹什麼)”

姒月姬看到有人蹲在他面前,揪起他的頭髮,讓他迫不得已坐起來。

他差點沒笑出來。

他面前這個人長相怎麼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居然把腦頂那一塊都剃光了,只有嘴唇上面和鼻子下面之間有一塊有鬍子,好像留着黑鼻涕。

其實他早就發現這些倭兵引人發笑的臉了,不過那時候不是在打仗,就是在逃跑,沒有笑的心情。

不像現在,正無事可做的時候,非要有人來上杆子逗他笑。

他努力憋着,但實在憋得不像,被那人發現,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把他又打得躺在了甲板上。

“馬鹿野郎!(發音:八噶丫路)”那人怒道。

姒月姬猜測這應該是罵人話的升級版。

既然憋不住,乾脆不憋了,姒月姬放肆地大笑起來。

忽然一股涼風裹挾着疼痛自身後劃過他的耳朵,插進他眼前的甲板上,刀刃盡沒,只剩刀柄。

是王爺的玄鐵匕首,還帶着鮮血。

同時耳朵上一股熱流流過他的面頰,差點流進他的眼睛。他把頭抬了抬,舔了一口那血。

腥腥的。

姒月姬立即想起自己渴了。他又喝了兩口。

耳朵上的傷像個引子,把他身上本已麻木的傷痛又勾引出來,有肩膀上匕首的刺傷,也有身上腿上箭矢劃過甚是扎透的傷。不用忙着逃跑,那些痛苦立刻變得異常清晰難忍。

姒月姬忍不住叫了一聲“啊——”,又緊緊咬住嘴唇,心裏卻想:遠沒有王爺鞭子抽得疼。

似乎他的叫喊取悅了對方,身後的男人終於走了過來,腳踩着他的頭向上側碾轉他的頭部,讓他能夠看向那人。

姒月姬差點又笑出來:又是半個光頭加黑鼻涕鬍子。

那人說:“勇敢だ。君の名は?”

旁邊那個次郎翻譯:“你很勇敢。你叫什麼名字?”

姒月姬本來想,憑什麼告訴你?但轉念一想,自己大概也算英雄了,總得讓你們知道爺爺的名字,將來別恨錯了人,於是說:“姒月姬。”

他的名字沒多久就被遺忘了,但誰也沒想到,不到十年,他的名字就被反覆提起,被倭寇咬牙痛恨,那之後又沒過幾年,就讓他們膽寒。

那人把腳挪開,又讓翻譯問了幾個問題。

“誰派你來的?”

姒月姬想:王爺的名字你們也配知道么?但何將軍是最大的英雄,該讓你們好好知道知道。於是回答:“何雄。”

“你鑿漏我們的船是不是要掩護你們的人逃跑?”

“是。”

“他們往哪邊逃了?”

“山裡。”

“從哪裏逃的?根本沒有上山的路!”

“有路,但太難走,所以很少有人走,沒人帶路一般找不到。”

“你能給我們帶路嗎?”

姒月姬看看一眼還嵌在甲板里的匕首,沒吱聲。

剛才踩他的頭的人,應該是個頭目,對次郎使個眼色,於是次郎問他:“這匕首對你很重要?”

“嗯。”

“為什麼?”

“我哥哥給我的。”沒得到王爺允許,就稱他是自己的哥哥,姒月姬心裏暗戳戳地感覺佔了便宜。

那頭目和次郎露出瞭然的神色。次郎說:“你如果肯給我們帶路,我們大人就把這個匕首還給你。”

“真的?”姒月姬面露驚喜。

“當然是真的。”

姒月姬聽了,往匕首那邊蹭了蹭,沒移動多少,於是看着那位大人,露出祈求的神色。

那位大人對次郎說:“彼を放す。”

次郎於是一邊給姒月姬解開繩索,一邊問他:“你那些逃走的夥伴,為什麼出城?”

“救人。”

“救誰?”

“大人的義弟。”

巧了,琉球也有收養義弟的風俗,也不知和南疆是誰跟誰學的,總之次郎跟那位大人一解釋,這事就變了味了,成了守城將軍為了救自己的藍顏情人,居然犧牲一個小孩子。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倭軍都對何撫軍都頗為不屑和輕視。

當然被他們輕敵的還有姒月姬。就在他們輕蔑地談論何雄的時候,那個他們以為不過是小孩子的犧牲品,在兩個人都沒注意到他的短短一瞬間,“嗖”地拔出匕首,翻進海里。

如果不是那位大人把整個匕首的刀刃都插進甲板,他也不會那麼大意,因為就算是成人,也未必都能一下子就把整個匕首拔出。

如果那是條大船,姒月姬也未必一下就能翻進海里,就他那小短腿,絕對跑不過任何人。

如果不是因為他是小孩子,那兩人也不會這麼大意,沒問幾句話就給他解開繩索,更沒想到他的反應速度會這麼快。

只能說是天意。

姒月姬都游出去一段距離了,才聽到船上傳來氣急敗壞的叫喊聲。

看見船上下餃子一樣跳下來的倭兵,姒月姬確定,這一次他是真的逃不掉了。

既然逃不掉,乾脆讓我盡興地作個妖,撒個野,上房揭瓦瓦,下海挖洞洞。

不用怕被發現,只要盡量躲開敵人,姒月姬宛如浪里小泥鰍,七拐八扭就到了另一條船底,使出吃奶的力氣,劃出一個大大的口子,然後用力往外一拔,匕首□□的同時,揮到前方,正好在過來堵截的倭兵從臉到胸腹也劃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和船底那道口子連成一條筆直的線。

他衝著下一條船游過去,用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氣勢殺鬼,竟有人能傷之而無人能擋之。

他一個六歲的孩子,就算力氣再大,這樣近乎無敵也實在不科學,應該要感謝他力大無窮的血統,和王爺削鐵如泥的匕首。

但不過兩條大船之後,他便感覺一陣眩暈。

他流的血太多了。

再撐最後一次。姒月姬掙扎着被兩個倭兵拽到一條船附近,立即反手,一反剛才勉強掙脫的樣子,隨手劃了那兩個人一刀,拚命游到那條船底。倭兵們則過來阻攔。

一刀,順帶劃到了一個倭兵,兩刀,順帶劃了兩個倭兵,三刀,真遺憾,被他們躲開了,四刀……

姒月姬在船底劃了四刀,形成大大的井字形,最後一刀尚未結束,就被巨大的水流壓進船艙。

姒月姬已經沒力氣了,他漂在迅速上漲的水面,看着追兵狼狽地地從洞口掙紮上來。

他希望自己能夠再次被抓到甲板上,但他覺得對方能恨他恨得一刀把他殺死。

原來沒有侍衛在旁邊守護的差別這麼大,他還曾經以為自己很厲害呢。

一個倭兵過來,舉起了倭刀,就要砍下來。

船突然傾斜,他和那幾個倭兵都被狠狠地盪到了一邊。

姒月姬看一眼被自己砸到的通向上方的梯子。

真是天助我也。他晃晃頭,讓自己清醒一點,爬上梯子,身後的人追着他上了甲板,還沒等殺他,船一傾,他被甩進了海里。

海面上下均已混亂到沸騰,漩渦交錯宛如一條條巨大的水蛇,倭兵拚命逃竄,沒人再搭理他。

姒月姬再次在海底以爬的方式逃出漩渦區,沒有了游泳的力氣,放鬆自己上浮,在失去意識以前,希望洋流能把自己帶到王爺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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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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