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回
七月盛夏,剛大婚不久的安平公主便攜駙馬往臨潼避暑。聖上恩典,加封駙馬林石良為三品將軍,並調派御林軍護送公主駙馬出京。
八月,驟雨不歇,黃河決口,聖上心憂其民,重病不能下榻,由太子監國。月末,聖上病體難支,於興慶宮駕崩。
當日內閣首輔兼太子太傅林閏玦宣讀先皇遺詔,太子於先皇靈前即位。然還不待新君下達政令,剛宣讀完遺詔被受封為顧命大臣的林閏玦便因哀慟過重,暈厥於殿前。
也不知天神是否也哀痛於明君隕落,天上又連下十日的大雨,黃河沿線決口堤壩再毀,水災範圍進一步擴大。
本因着先皇駕崩而疾馳回京的安平和石良也因着水災阻攔,無法歸京。二人便攜御林軍就地停留在臨潼附近協助當地州府賑災撫民。
除安平和石良外,月前才到封地就藩的王爺都一一歸京弔唁。從京城往封地而去之時,王爺們依依難捨,一月都行不了十里路。這返京之時,卻猶如迅雷,不過十幾日便將之前走了三月的路走完了。到京城時,哪個不是狼狽潦草,形銷骨立,比起神采奕奕、初顯皇威的新君,幾位王爺這番模樣倒顯得赤誠孝貞。
新君本就對歸京的藩王頗有芥蒂,見如此,更覺得他們心機深沉。且再聯想到當年幾王在京的勢力,難免心生疑竇,只覺他們每個行止都似在拉攏舊部。
然當前水災大患之下,新君也難騰出手來仔細查證,只想着儘快平定水災,一則可彰顯其政通仁德;二則也可樹立君威,以此鎮撫諸王。尤其在內閣首輔林閏玦重病之下,若此回他能力挽狂瀾,那之後的親政要權便也會容易許多。
正是打着如此一石三鳥之盤算,新君對災情彰顯出了十二分的關注,面對各地上書要錢要糧的請示,新君也從未吝嗇,一律派遣欽差親送糧財賑災。
但天不遂人意,即使新君每日殫精竭慮,廢寢忘食,水災還是不斷蔓延擴大。且中原要地洛陽、鞏意等地皆受大水灌城,數千頃良田盡數被淹。可恨將值秋收,這場水災不僅讓百姓流離失所,更可能就此斷送他們的生機。
果然,再過一月,就在新君剛為先皇定下廟謚之後,黃河一線五州十六府陸續上報災情,然後無一不請求朝廷再撥付賑災糧食。
新君想要再送錢糧,但卻被戶部尚書告知,國庫當前所有並不能支持地方所請。此時新君才意識到之前自己大手一揮送走了國庫多少庫存。當下又逢夏秋之交,江南等地的糧食也尚未收割,新君就算再要作態,也不敢如之前那般‘傾灑’國庫餘糧。
話說先皇仁宗在位之時鎮四方、改稅制,雖手段強硬,但予民寬仁,重視農業,加之近些年也無天災,因此國庫之積累應當極為豐厚。若按常理而論,此前新君所撥賑災糧款已足以撐至災情過去,然不過一月而已,各地又稱艱難,且陸續還有新區上書求糧。
新君這時才有些急惱了,急召內閣六部商議,但個個皆拿不出成案,只求聖上裁斷。見此,新君心中又驚又慌,猛然發覺自打諸王出京,他全面掌局之始,他的臣下,他的朝廷便唯他之命而從。想來此回若不是國庫之存無法覆蓋地方所請,只要他一聲令下,他的朝臣便可將整個國庫送交出去。朝臣這般的服帖順從,初始只讓他覺有金口玉言之威,一言九鼎之權,但反而思之,卻是真正的孤家寡人,這事到臨頭,竟無人敢來勸阻,無人可供商議!難道偌大國土就只單靠他一人費心費力?
因着臣下無能,新君在宣室之中大發雷霆,當日連發兩道聖旨傳內閣首輔林閏玦入宮,但均被林府以大人病重難行為由擋了回去。
且說林府那裏倒也不是不予新君臉面,只是敖閏當下的確纏卧病榻,無法起身。
因着仁宗駕崩,敖閏大病,黛玉和敖翎在月前就趕回了林家。本以為只是敖閏的權宜之計,沒曾想竟是真病了。
見着躺於病榻之上無法動彈的敖閏,十幾年都再不曾哭過的黛玉當即便急紅了眼。碧色紗帳之中,水綠輕薄蠶被下只有一塊不明顯的起伏,晃眼過去,似被衾自然卷裹,哪裏能想到竟還躺了一人。
如此場景於黛玉而言就似回到了那年揚州,重病的林如海也若這般,瘦弱單薄的似很快便會消失。
敖翎那裏本該鎮定許多,然見林閏玦體內那抹神魂竟也隨之昏迷着,便才猛地察覺神魂周遭的光暈淡薄了許多,偶有一瞬,魂體甚至會顯出本體龍形之徵。這竟是連魂體的人態都難維持了么!敖翎氣的龍角都疼了,說硠硠不省心,這才是最不省心的,天生仙體,又修為上神,竟在一方小世界磋磨神力。
尋了個時機,敖翎‘喚醒’了敖閏,只是醒來的敖閏卻是一條盤踞於空的白龍。
天界諸神皆以為龍族之始祖為應龍,然應龍有黃鱗雙翼,又生鳳凰、麒麟等獸,乃萬獸之母。龍族固然尊崇應龍,但或是為了區別其他獸族,或是因着之後的龍族再沒了雙翼,龍族並不以應龍為祖,而以應龍所誕下的第一條白龍為祖。
白龍身無雙翼,但天生可騰雲上達九天,蜿蜒鱗鬣,曲盡其妙。好涉水,常居於深海之下,後生九子,各有不同。
百萬年之後,舊神應劫退位,應龍亦回歸混沌。白龍盤踞西方,佔據水海,后仙神大戰,四極崩裂,海域四分,白龍踏破虛空混沌馱女媧回歸補天,四方太平之後,白龍攜女媧同隱。待新神重掌仙庭,四海已有龍王盤裾,其狀似白龍,通天地,司雲雨,只龍鱗各有色彩,卻無一為白,但皆以白龍後代自居。
白龍九子不服,化為海妖,於四海興風作浪,好在龍王神力強悍,鎮壓九子。然到底來歷不清,天庭便以此推諉,不予龍族神位,甚至將其稱為妖蛟。直至三代之後,龍族再有白龍降世,眾神終才認可龍神之傳承。
雖當今九天之神皆未見過龍祖白龍,但白龍之精華璀璨,氣韻之古邃浩渺,只一眼便足以令九天仙神折服嚮往。
正如當下一般,明明只是換了個形態,敖翎只一見着那白鱗金眸,便覺身有威壓。
由此心中怒火更甚,忍不住便立了雙眉,指向那條白龍,道:“別以為成了這般,我便會輕放過你!得虧你真身不在此處,不然我定要試試是你白鱗紮實,還是我的爪子尖利。”
白龍略動了動身軀,半響鼻翼才噴出氣勁,龍鬚、鬃髯無風自動,龍首向前,用那未足三段的龍角虛蹭了蹭敖翎伸出的手,討好示弱之意不言自明。
敖翎霎時短了氣勢,面對人族模樣的敖閏,她如何都能狠的下心,然當她成了龍族崽子模樣,她便只有滿腔的憐愛。終還是只能嘆氣道:“你成神不久,神格根基皆尚未穩固。這方天道又對你壓制地厲害,這般磋磨,到底太過損耗修為了。也怪我,只以為待你到了力所不及之時,自然便放棄了,卻沒想到你竟甘願消耗到如此地步。罷了,罷了,都這副模樣了,便聽二姐的,別撐了,回去罷。”
白龍微擺龍首,隨即又支起前身,看向屋外。
敖翎轉頭,透過紗窗,正可見屋外寶釵與黛玉在廊上說話。
近幾日敖翎不是沒見着寶釵一日勝過一日的憔悴模樣,但她對這個妹媳,從來便是心硬如鐵。尤其見敖閏那般執着,她甚至恨不得寶釵立時就隕了,這樣敖閏也再無借口在此間逗留。
見敖閏當下還如此袒護於那人,敖翎忍不住平添了三分火氣,道:“若只是林閏玦的一世之約,此世了了便也算乾淨了。然你卻以敖閏之身許了一世。龍神之諾,出口便為天誓。就算屆時你想不認,那也逃不過天罰。她已佔足了便宜,難道你真想就為著人間這遭,斷送神途?”
白龍鼻中再噴出一口氣,金眸微闔,瑩白有力的身軀盤繞一圈,又往床上幾無呼吸的人族軀體上去,以示對敖翎話的抗拒。
敖翎揉揉眉心,道:“就算你再拿神力將養,也無法延長壽命。”
白龍還只固執地用龍首去觸碰床上的身體。
敖翎嘆氣,但面對如此死心眼兒的白龍,她也只能再度妥協。畢竟此事並非無可挽回,她的小妹也難得如此任性執拗……
如此,經由敖翎插手后,林閏玦再度醒來,只是到底還是病弱,只能纏卧病榻,起居坐卧皆需有人照料。寶釵不願假手於人,凡有關敖閏養病之事,無一不親自過問,親手服侍,極盡周全妥帖。
黛玉見着如此,與敖翎感嘆二人情深。敖翎處卻覺得這是應有之義,只是因着那份妥善真誠,讓敖翎稍有安慰,至少如此來看她所耗損的仙元也不算沒有回報。
敖閏愧於這身體的不中用,若不是肉身一日日有所好轉,她定會考慮再藉助敖翎的仙元幻化一具肉身,屆時所化之人雖然沒有人族情魄,但好歹能陪着寶釵,總比如當前這般拖累着她強。
這廂鶯兒過來回話說已送走了新君遣來的內監,寶釵只擺了擺手,鶯兒便識趣地靜默退下了。
彼時敖閏正倚在靠枕之上,常年盤束齊整的頭髮散落於肩,但全然遮掩不住那凹陷的眼眶以及消瘦的臉頰,白色褻衣鬆鬆披在她身上,顯得寬大又松垮。雖能坐起身來,但整個人卻是一種氣若遊絲的病弱之態。
鶯兒退走後,寶釵繼續喂敖閏甜粥,敖閏乖乖喝了,趁着寶釵收勺之際,敖閏開口道:“新君初登大寶便天降洪災,是謂不詳;朝廷久難決策,抗洪不力,是謂無能。諸王藉此久不離京,也該急了。”
寶釵知曉敖閏不會再用粥了,便取出錦帕為她將嘴邊的湯汁擦去,然後才接她話道:“你既已安排妥當,便莫再費心了。這回差點假戲真做,可嚇壞我了,當前還是好好養身子才是。”
敖閏輕笑一聲,握住寶釵的手,觸感冰柔細滑。再對比自己那隻剩皮包骨的爪子,真是有種枯木托珍寶的不協調感。但敖閏卻不捨得撒手,她道:“我曉得的,等稍好些了,我便帶你‘私奔’去,再不管這些紅塵雜事!”
寶釵笑着道好,雙手溫柔地將敖閏枯瘦的手掌包裹住,笑道:“只你別捨不得石良、阿姊他們。”
敖閏道:“他們有他們的人生,我不過盡自己所能讓他們順遂些,但終陪不了他們永遠。”頓了會兒,抬頭與寶釵對視,有些羞澀,卻無比情深鄭重道:“而吾之永遠,只想換得卿之垂憐。”
剎時,眼中便有熱意湧來,寶釵並未忍耐,眼中的淚順勢滑下,心中滿漲歡喜甜蜜,只為著這一句情話,她所有等待和堅忍便都值得了。她輕聲回應道:“此生唯爾,不離不棄,痴情不悔。”
敖閏一怔,不禁回想十幾年前,那日她與寶釵坦白了林閏玦的心思和籌謀,似也是這麼一番場景,那時的寶釵又是震驚,更是心疼,她說:“此生唯君,不離不棄,哪怕繁花落盡,也願陪君坐看雲起。”
彼時,因着寶釵的話,她便覺得林閏玦的一輩子便算完滿了,而今再聞相似之語,屬於敖閏的那份痴情便也算圓滿了。
此間二人脈脈溫情難在贅言,只說別廂黛玉知曉門房處直接地勸返聖上所遣的內監后,心中便有隱憂。因她教導過安平,所以更知曉些她與新君齟齬之後的內情。同是嫡出龍鳳,誰又甘於屈居他人之下?且前有武周太平公主為戒,安平又豈敢與虎謀皮,為他人做嫁衣。
但到底當下新君名正言順,是一國之君,林家如此冒犯天威,難保不會被記恨上。
敖翎卻不以為然,直戳黛玉死腦經,她道:“你以為給那皇帝臉面就不會被記恨了?二哥此回若真去獻策定論,若處理不好,剛好就背一個治災不利的罪責,若處理好了,不就又顯出皇帝的無能,豈不更被記恨?”
黛玉如何不曉得此中關竅,只是覺得當下還該韜光養晦,兩廂拉扯平衡才是。
然敖翎卻知曉敖閏此回是真有隱退之意了,且當下天災、人禍齊聚,安平進可攝政謀皇位,退可自保安天命。只要安平穩了,此間便不會有大變數,敖閏已無必要再干涉下去。只是她和寶釵一走,也不知眼前這人該如何傷心,也是時候該慢慢透些風聲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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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了這麼久,竟然都不敢看評論了……
並沒有失蹤,只是論文出了點問題,集中解決問題去了。也要完結了,更要慢慢寫了,爛尾會遺憾的。。